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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   第十五章
      1.
      她站在船头,用六分仪来测量太阳与海平面的距离,以便了解船只所处的方位。
      前方渐渐显露出一座被浓雾笼罩的小岛轮廓。
      刚刚大副对她说,船上的科学家们想要到那座地图上并未表明的岛上考察。
      若是换了别人,肯定觉得烦躁,觉得这群顺带捎上的书呆子们不知好歹,但她并不这样觉得,她虽然是个商人,但她既然愿意免费赞助这些贫穷科学家的考察也是有自己的目的的,因此她并不反对,但她的手下中却有人不这么觉得。
      那是一座会带来“灾祸”的“漂浮之岛”,经验丰富的老水手如此说道,老一辈人常说那里有“塞壬”出没,而且还会自行移动,再者说那附近遍布暗礁涡流,此行一去,九死一生。
      画家和矿物学家都有些退缩了,两位植物学家态度模棱两可举棋不定,唯有那位年轻的博物学家对水手的话不屑一顾,认为没有什么“塞壬”,岛也不会移动。
      眼看这样的争论将永无止境,女船长提议由自己亲自带着一小队人马乘小艇上岛。
      老水手沉默了一会儿,选择了妥协。
      我的主啊!我决不能让您陪这些小混蛋冒险。他说,赌上我这把老骨头,等着瞧吧!让您看看我在大海里练出的身手!我一定会完成您的心愿……是您的心愿,给了我们活路的特里斯丹家族的三小姐,如今更是唯一的大小姐,天才航海家……而不是这些小兔崽子……
      待到真正踏上这片土地,她反而没有一开始那么高兴了。
      船平安靠岸,她背着一只步枪跳下了船,留守在船上的大副不放心,给她扔下来一只闪光信号弹。她看着手里的信号弹,面露苦笑,但还是乖乖把它别在了腰间,她并不觉得这有用,就算用了,他们也不一定能看见。
      这岛上黏稠浓郁如牛奶一样的雾气只有亲自感受才能体会到在其中跋涉的艰难,这视野能见度实在是太低了,物体在五步之外就迷失了轮廓。她想,这种时候只能依靠自己的直觉。
      她的直觉一向不错,这对于一位航海家和商船船长来说是好事,但眼见着自己脚下踩着的物体越来越奇怪,她不禁猜想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直觉将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引向了悬崖,从细如绒毛的碧绿小草和星星点点的小花,到湿滑的地衣藻类,再到磕磕绊绊的碎石和柔软浸水的细沙,再后来,白雾渐渐飘散了,空气有了更多的流动,她隐隐听到了汹涌的浪花击碎在礁石上的惨叫,腥咸的海风吹在裸露的皮肤上,冰冷得有些刺痛。
      她站在了一处被海水冲刷形成的巨大溶洞的入口。
      哪怕那么细微的边角,大海依然潮涨潮落,在这里施展着自己的魔力,泡在冰冷泛着白沫的海水里,生了些点藤壶的船只碎片摇弋着,她小心翼翼地踩着洞边凸起的岩石,扶着石洞壁,视线巡移过水底岩洞深处的沉船和人类骸骨,泡桐木做得衣料箱子翻转着,褪色的水手衬衫依稀可辨是当下最时新的样式。
      与幸运的她们不同,他们再也不能回到故土,只能永远睁着不甘的双眼,长眠于此。思及此处,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带着对亡者的敬畏和少许猎奇,她想进去看看,虽然脑中也曾闪过“基督山的宝藏”之类没有什么根据的想法,但理智告诉她除了零零碎碎的珊瑚礁,可能什么都没有。
      溶洞的尽头是一片浅滩,海水的起起伏伏变得有些温柔,洞穴之内漆黑一片,她皱着眉头拉开了闪光弹的引线远远地扔向深处。
      在炫目的白光照耀下,她看到了……
      2.
      “在这里的第一晚睡得怎么样,我亲爱的小外甥?”艾格尼丝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再往里面加了半颗方糖和两大勺牛奶,见艾凡睡眼惺忪地拉开餐桌旁的木椅,笑眯眯地问道。
      艾凡把困得直打哈欠的娜娜抱上膝盖,接过对方递给自己的咖啡和牛奶,但没有混合而是直接喝了一口黑咖啡,冲口而来的苦涩和焦糊味让他瞬间皱起了眉头,但也因此清醒不少,小黑猫懒洋洋地爬上餐桌,一小口一小口舔舐自家主人倒在空盘子里的牛奶,可没喝两口就困得受不了似的趴在一边。
      “看到你们俩这样子,我也差不多明白了……”艾格尼丝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放下咖啡杯,捻起一块吐司,一边往上面抹黄油和五颜六色的果酱,一边自说自话道,“也真是难为你了,这段时间你就跟我混吧,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好歹你也算是我的外甥,看在姐姐的面上,我一定把你照顾得好好的,等风头过去,我姐姐搞定了你那个难缠的老爸,你想到哪里就可以到哪里了……在这之前,你就乖乖待在这里,别给我惹事,也别让你那臭老爸发现了……”
      艾凡沉默着点了点头,一口气将咖啡喝干,这咖啡属实不算好喝,又苦又糊又涩,但对于艾凡来说,这远远算不上什么。他抬眼打量眼前和兰斯年纪相当的少女,她有着和爱洛依丝夫人如出一辙的亚麻色长发——也许这正是特里斯丹家族明显的特征之一,却有着黑曜石一般的熠熠生辉的深色眼瞳和与她姐姐大相径庭的性格和说话方式。
      艾格尼丝·卡米拉·特里斯丹是特里斯丹家族的第三女,在姐姐爱洛依丝·洛佩·特里斯丹嫁入克莱斯特家族后,艾格尼丝曾经离家出走过一段时间,待两姐妹再次联系的时候,艾格尼丝已经成为一位小有名气的女航海家和私人商船的船主了。
      话说那日克莱斯特公爵在特里斯丹大宅大发脾气,要求艾凡立刻、马上回到英诺森之庭,而艾格尼丝正是在爱洛依丝据理力争的节骨眼上回来的,为确保缓冲时间,爱洛依丝请求妹妹收留艾凡和兰斯神父(公爵要求这人有多远滚多远),自己动身回到克莱斯特本家处理有关事务以及酝酿下一次说服公爵的时机,虽然艾凡很想告诉对方这样是无用功,但面对那样信心满满明明自己还在伤心却强颜欢笑来安慰自己的爱洛依丝夫人,他却什么扫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但他也觉得让对方在那个不近人情的公爵面前碰壁也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就这样,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艾凡尚在纠结之中,只好遂了她的意,一路马车颠簸,快马加鞭昨夜才赶到的所罗门王国南部,也是斯图亚特的最南端,更是与特里斯丹家族关系匪浅的市民自治港口都市——图纳。
      图纳这座城市起源于填海造陆和海盐经济,后来逐渐发展成渔港和水产养殖圣地,历史算不上悠久,但因为交通不便,这块土地一直没有被贵族染指,仅仅是与相距较近的特里斯丹家族关系良好,没有设置议区和教区,而是由当地市民和商人组成的委员会进行居民自治,但随着图纳的经济效益引起了国家的重视,所罗门王国想要把它收于信赖的贵族大臣管控,但安逸自由的图纳人民拒不接受,派来的海军大臣吹胡子瞪眼,差点与当地人发生武力冲突,还是特里斯丹家族从中协调,才使得图纳保留了绝大部分的自治权,也使国家从这块“从海中冒出来”的城市里分到了蛋糕。
      艾凡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座位于图纳港口附近的三层石质楼房,它的一楼是艾格尼丝的私人商船“罗勒号”的商务事务所——百里香事务所。在没有出海的日子里,艾格尼丝就住在这里的三楼,偶尔才会回去看自家姐姐和亲外甥,和她住在一起的,据艾凡所知,还有一对母子……
      “早上好,船长!还有……船长的外甥……是叫艾凡吧?艾凡小朋友早上好!”沉重的脚步压得木质地板嘎吱嘎吱作响,一个身形魁梧,满脸横肉的男子径直来到了二楼可以直接从窗口看见码头和大海的用餐室,艾格尼丝见怪不怪地瞥了那人一眼,嘴里还吃着吐司,只是含糊不清地打了个招呼,男子挠了挠贴在脑门上的黑色卷发,“不是……船长,我没招惹你吧……”见艾格尼丝没有回答,男子不明所以地看向艾凡,后者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情,那男子恍然大悟般左拳碰右手,随后向艾凡伸出手,“还没自我介绍……我是罗勒号的大副,弗雷德·李,请多指教。”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艾凡,请多指教。”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大副的脑回路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但艾凡可以肯定觉得这样客客气气的打招呼绝对不是艾格尼丝的意思……喏,那位船长翻了个白眼,还在憋笑。
      与艾格尼丝不同,这位大副比较符合艾凡一开始对水手这种职业的印象:精壮结实的手臂肌肉虬结,黝黑发亮的皮肤,和自己握手时感觉到的,被绳索勒出的厚茧,在海水中泡得发白的手掌心和其中蕴涵的力道,相比之下艾格尼丝略显瘦弱,但这位男装丽人能成为一位了不起的航海家一定有其过人之处,眼下艾凡对这位“姨母”的经历充满了好奇。
      大副先生稍微理了理海魂衫的领子,拉开椅子,在餐桌边大马金刀地坐下,顺手把自己手边一小杯淡绿色的透明液体一饮而尽——“噗————这是什么?!!好酸!!!”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艾格尼丝再也忍不住,开始毫不顾忌地拍桌狂笑,把趴在桌子上的娜娜吓得一跳,嗖得一下躲在了艾凡身后,而艾凡自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放笑声给惊住了,这位艾格尼丝小姐还真是“活泼开朗”“放纵不羁”啊。
      “哼,谁叫你一大早就喝苦艾酒,在海上养成了不少坏习惯,这次回来就让我来好好治治你!”身着普鲁士蓝白条纹帆布裙和白围裙的老妇人哐仓一声把一个特大号的玻璃杯放在还在咂嘴的弗雷德面前,“妈妈!”弗雷德接近两米的身子瑟缩了一下,满脸都是欲哭无泪,艾格尼丝见状笑得更欢了。老妇人端起玻璃壶倒了满满一杯先前的淡绿色浑浊液体,“都给我喝完!”
      这位老妇人正是弗雷德的母亲,百里香事务所的管理员和艾格尼丝的私人管家玛格丽特·李。教训完儿子,玛格丽特奶奶笑容可掬地冲艾凡点点头,晃了晃手中还有大半壶的绿色浑浊液体,“这位小朋友要不要尝一尝?这可是鲜榨的果汁哦,可健康了。”
      艾凡还保持着震惊的表情,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没那么恐怖。”艾格尼丝拍了拍艾凡的肩膀,示意玛格丽特给自己倒了一杯,配着吐司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弗雷德那杯我加了点料,其实成品没有那么酸。”
      艾凡虽然还是半信半疑,但最终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果汁很浑浊,还有细小的籽,但却有着非常清新的气味和酸甜相宜的口味,并不属于艾凡曾经吃过的任何一种水果,“这是什么?”
      “这可是我们航海时遇到的修女小姐送给我们的新种水果哟,修女小姐叫它‘奇异果’。”艾格尼丝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得力助手——大副弗雷德被果汁酸得皱成老树皮的丑脸,露出一个充满了恶意的笑容,“之前不是大家提议要改名吗……不如我们商船就改名叫‘奇异果号’好了!”
      弗雷德脖子一梗,差点把含在嘴里要咽不咽的奇异果汁喷出来,刚硬着头皮把自己这辈子最讨厌的酸味果汁吞下去,就听见自家老妈兴高采烈地附议道,“我觉得不错,又新鲜又健康,不如干脆也把事务所的名字改了……叫‘百香果’怎么样?!”
      从香料名改成水果名吗……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是……艾凡略带同情地看了弗雷德一眼,把手伸向了玛格丽特刚刚端来的另一盘菜——被很多黄油煎过的海鲱鱼佐以份额巨大的土豆泥饰有鲜柠檬块和迷迭香的茎叶。
      完美错过好戏的兰斯慢悠悠地来到餐厅,一头雾水地瞥过气氛低落的弗雷德和兴致高昂的两位女性,最后在艾凡对面的位置坐下,浅笑着开口,“有没有兴趣去码头逛逛呢?”
      3.
      除了要拜会“老朋友”的吉尔(事实上他一来到图纳就和他们分开了)以外,艾凡,变成小女孩的小黑猫娜娜,还有兰斯,这一行人谢绝了百里香·马上改名百香果·事务所众人的陪同,决定按照自己的步伐在图纳的街头巷尾和港口店家穿行,毕竟,这也是属于他们的,一次难得的旅程。
      三人都是第一次来到海边,短暂地放下了心里那点小九九后,扑面而来的新鲜感让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尤其是娜娜,对于常人来说有些腥臭的活鱼海鲜味却能勾得她食指大动,若不是还顾忌着,早就风卷残云吃尽天下海鲜了。路易斯安娜曾被困在英诺森之庭位于地底下的天堂门十三号收藏室百余年,别说新鲜的海鱼了,就连半根小鱼干都没有,回想往事,吹着清新好闻的海风,娜娜再一次感受到自由的可贵,顿时对现状——和主人以及哥哥在一起的日子充满了满足感。
      对于艾凡来说,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书本以外的地方看到摆满食物,吉普赛饰品和木雕工艺品的市集和买卖香料和版画书籍的店铺,第一次切切实实地触摸到这个世界人们的生活点滴,而不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印象和一堆头重脚轻的符号,他唯一的购物经验是来卡蒙村的旅行商人和公共马车,但却没有像这样移步换景地观赏过,顿时觉得眼花缭乱,好在兰斯有时能为他解释一二,也算是有了更多了解。
      路过一家卖甜咸炸面团和烤鱿鱼的小摊,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娜娜两眼放光,说什么也也不走了。兰斯默默掏出钱包,“一袋甜咸混着的炸面团,两个炭烤鱿鱼。”
      “多谢。”艾凡吃着自己那份甜的炸面团,左手有些不自在地抓住衣角。
      “不要在意。”兰斯咬了一口自己那份咸的炸面团,略带宠溺地摸了摸艾凡蓬松的金发。
      两人对望了一眼,然后同时别过头去,心不在焉地放慢步调,最后并肩而行。黑发小女孩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抱着一大袋炸面团,左右手同时拿着一整只穿好的烤鱿鱼,蹦蹦跳跳地走在两人前方,趁没有普通人注意的时候带着饿虎扑食的气势狠狠地咬下一口,面露陶醉地咀嚼着,不一会儿就消灭了两串,接下来开始一口一个地吞食纸袋里的炸面团,最后想起自己还有主人和哥哥,及时刹车剩了几个,密封好纸袋,揩干净手指上的油渍,路易斯安娜兴冲冲地转过身,“主人”一词还未吐出就被咽了下去。
      “这里是哪里啊?喵~~”
      4.
      这是一个用小水车和附近的海水组成的小小机关,带动店门口红白蓝三色的圆筒转动起来,标志着这是一家理发店。虽然在这种地方有理发店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艾凡有种奇妙的预感,于是停下了脚步,兰斯以为他好奇,配合着他的脚步也停了下来,两人就这么和娜娜分开了。
      兰斯指着红白蓝三色的圆筒道,“以前理发店兼做放血的生意,红色代表动脉,蓝色代表静脉。”
      艾凡点点头表示认可,“书上说店门口会放一盆水蛭,但为什么这里没有?”
      “呵呵,这是多少年前的观念了,想不到在这最为前沿的图纳还能听到有人卖弄这样过时的言论。”
      门铃响动,理发店的门开了,随风飘出一股极其辛辣刺激的熟悉味道呛得艾凡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再加上这熟悉的轻浮声线,艾凡已经可以确定理发店主人的身份,“是在下失礼了,如若威廉姆斯先生能亲自赐教,在下一定感激不尽。”
      “呀,原来是克莱斯特家的少爷。”开门来的理发师西泽·威廉姆斯先生的俊脸上挂着矫揉造作的惊讶神情,与艾凡印象中的如出一辙,“还有神父先生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两位里面请。”
      兰斯皱着眉头,少见地将自己的负面情绪释放出来,满脸都写着“我不喜欢这个人”。
      “你认识他吗?”艾凡好奇道。
      “不认识。”兰斯摇了摇头,神情一瞬间变得复杂难明,他将左手背在身后,绷直了身子,余光四下扫视,表情不变地和艾凡一起进入了理发店,并顺手用右手关上了门。
      理发师将两人带进了店后的小客厅,给两人端上了自己拼配的僧侣茶和燕麦浆果小饼干,水雾氤氲中,兰斯放缓了神色,这道茶香气怡人,成色、口感极好,几味配料的比例恰到好处,体现了自己的风味,而不喧宾夺主,这让在场对茶艺都有自己独到见解的两人都十分满意。
      茶过三巡,理发师摊手道,“我曾听闻少爷您在乡下地方待了很久,但却没想到您的观念居然还停留在十几年前,您的父亲真应该把您早点带出英诺森之庭,在图纳或者斯图亚特,您能学到更多东西。”
      “我们的柳叶刀早就只有剃头这一个用处啦!”说着理发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细长的柳叶形小刀,曾经用来割破皮肤的锋利刀刃在理发师的指间上下飞舞着,带出一道道优美的银色轨迹,若是技艺不精,稍有迟疑刀刃都会在手上留下血痕,但西泽·威廉姆斯艺高人胆大,只见柳叶刀在他手里像个高超的杂技演员不断进行高难度的变换,而西泽却仍旧游刃有余。
      “这样也好,医生就是医生,牧师就是牧师,理发师就是理发师,大家各司其职。”艾凡颔首道。
      “虽然理发师不能再用放血疗法,但我们神职人员的行医资格可是在最近被恢复了哦。”兰斯笑眯眯地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本本,上书:行医资格证。
      艾凡的视线在理发师过分僵硬的脸和神父灿烂无比的笑脸上巡移,放下茶杯把兰斯的红色小本本拍开,“你还是别去祸害一方了。”
      西泽·威廉姆斯扬起一边的眉毛,“这倒是很少见,不知这位神父先生是何方神圣?”
      艾凡瞥了表情立马变得很受伤的兰斯一眼,代他答道,“这位是我的家庭教师。”
      “哎呀,这可更是少见了……恕我直言,神父您难免有误人子弟之嫌,这边建议您另谋出路呢。”
      兰斯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不劳您费心,我们神职人员的就业形势一片大好,反倒是您这小破店……啊不,恕我无礼,您这小店,若是少了放血这一生意,您还交的起什一税吗?还有……你,别在我面前玩刀,免得吓到小朋友。”最后一句刻意压低声线,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杀意。
      在场唯一的小朋友——艾凡沉默地端起茶杯,决定不去揭穿对方自身难保处在失业边缘仍大放厥词的蹩脚谎言。
      西泽扫了艾凡一眼,悻悻地把柳叶刀收进袖子里,嘴上却没有投降的意思,“您误会我了,神父先生,在下的理发店设在斯图亚特,只是每年的‘海归季’才来图纳开店,这两天还在准备中,两位过些时日再来,一定能消除误会……”
      5.
      路易斯安娜扬起一边的眉毛,那头浓密蓬松柔软的黑色卷发里伸出一对小小的,尖尖的,不易察觉的黑色猫耳,晶黄色眼眸里黑色的瞳孔放大到极致,女孩蹙起鼻尖小心嗅闻,用全身上下的各处感官探查着周边的环境。
      虽然与自家主人走散了,但娜娜并不担心,使魔的契约使她能很轻易地感觉到艾凡的位置,接下来只要在主人为自己着急之前找到他就可以了。只不过……
      小女孩歪着头,细细打量着这条阴暗的小巷。
      这条小巷大概直通海边,远远的可以看见一片蔚蓝。两边是高大的石头房子的背面,采光极差,积满灰尘的窗台上放着一盆枯萎的天竺葵,路易斯安娜一边想着自己到底是怎么拐进这条偏僻的小巷一边根据主人的气息选择稍近的路段,这样漫不经心的后果是再一次进入了奇怪的阴暗小巷。
      同样拥有浑然天成的黑暗,但与之不同的是周边三步一座的小型酒馆,五步一家的红灯笼旅店,迎面便是辛辣刺鼻的烈酒气味和脂粉气,那些花枝招展,衣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孩子和刚下船的邋遢水手在店里店外吵吵嚷嚷的交谈声让小女孩忍不住皱眉,暗自后悔不该抄这个近路。
      这便是所谓的,一座城市的阴暗面,粗鲁的男人寻欢作乐的去处,所谓的花街柳巷,也是哥哥严令禁止绝对不可以进入的场所之一。
      而且,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很讨厌的视线在注视着自己……娜娜神色阴沉,磨了磨牙,双拳紧握,要是有那些个不长眼的人类敢过来,本大人就一拳揍飞他们!
      可爱的路易斯安娜小朋友已经在想象那些八尺大汉被自己打翻在地,抱头求饶的场景了。
      “嗯?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在这种地方?”
      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女性声音,娜娜头上的耳朵动了动,倏的一下收了回去,换成了两侧的人类耳朵。
      是艾格尼丝。娜娜心想,只不过……她认识“现在的”自己吗?于是她转过身去,露出一个天真活泼,人畜无害的甜美笑容,俏生生地说道:“姐姐我迷路了。”两只手指一点一点的,显得更加可怜可爱。
      眼前娇小玲珑的黑发女孩看起来和自己的侄女埃莉诺差不多大,嘴上说着迷路,但眉宇间丝毫不见慌张害怕,恍惚间,艾格尼丝仿佛看到了昔日的自己,仗着姐姐们的宠爱天不怕地不怕,什么样的龙潭虎穴都敢去闯,也经常像这样误入奇奇怪怪的地方,但在那个时候,姐姐们总会找到自己,所以自己从来不害怕。
      “小妹妹。”艾格尼丝俯下身,使自己的视线与娜娜平齐,微笑道:“我来带你找到你的家人吧,下次千万不要乱跑了哦,你的家人们一定会很担心你的。”
      担心?娜娜倒不希望艾凡担心,身为物使魔·猫路易的后裔,怎么可能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到,至于那个臭神父……哼!本大人才不要他来担心呢!
      至于艾格尼丝,娜娜有点犹豫,百里香事务所的人应该只见过身为黑猫的自己,如果自己乖乖的和她走,到时候该怎么向她解释自己和主人的关系,哥哥不在,自己可不能给主人添麻烦啊!
      见女孩面露犹豫,艾格尼丝以为对方对自己心存戒心,正想着该怎么向证明自己并非别有用心之徒,之前一直低头喝闷酒,但其实远远地注视着娜娜的高大男子默不作声地向她们靠了过来,沉声道:“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啊,特里斯丹的大小姐。”
      艾格尼丝直起身子,面对娜娜时的那副温和表情僵硬起来,似笑非笑地透出一股嘲弄和讥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弗朗西斯?怎么?给我寄信下订单的人是你呀?我说怎么可能会选在这种地方付账,难道你想来找我的麻烦吗?”
      “不敢不敢,谁不知道现在的特里斯丹伯爵是你的亲外甥,我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怎么敢得罪您呢?”男子裂开嘴,露出一口黄褐色的残牙,“您可能不知道,这口牙还是您侄子手下的人打坏的,”
      “谁不知道你是因为非法买卖奴隶才遭到市民自治委员会和刘易斯处罚的”艾格尼丝冷笑道,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玻璃瓶,“小本生意……哼,既然如此,你恐怕也付不起这份货物的价钱了,百里香事务所视作这场交易无效,这东西我自己用。”
      “随您的便,艾格尼丝。”男子的视线无趣地扫过盛满胡椒的玻璃瓶,虽然这东西在海上堪比黄金,但也只是在海上而已,在陆地上储存食物并不是非得要胡椒,“感谢上帝吧,我现在不想对你动手,以后有的是机会,下次你就没这么好运了。”说着看向娜娜,目光邪恶而肆无忌惮,“不过这孩子我要带走,算是帮您侄子赔偿一部分我的损失了。”
      “哈?你以为你在说什么啊!人类!”夹在两人中间的娜娜多多少少听懂了他们的对话,知道自己被沦为货物的路易斯安娜攥紧双拳,双脚蹬地,膝盖前屈直击对方小腹,一个翻身,右脚砸向因吃痛而抱腹弯腰的男子露出的后背,并顺势将其踩在脚下,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艾格尼丝看得一愣一愣的,还没来得及感慨,便猛然意识到对方手底下的小喽啰见老大被打一定会聚过来,赶忙牵起娜娜的右手往回赶。路易斯安娜虽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没有反抗,毕竟她知道艾格尼丝对这里的熟悉程度肯定要远远超过她,而且她感觉到她们正在离主人愈来愈近。
      6.
      从理发店出来后,艾凡虽然对兰斯说不用担心娜娜,但实际上一直仔细留意着路易斯安娜的气息,两人穿过商店街来到了泊船的口岸。海风吹拂,白鸥翱翔,船与船摩肩接踵,错落有致,水手和商人们忙里忙外,搬货点货不亦乐乎,衣着华丽的贵妇们站在远处注视着自己的丈夫或雇员,用手帕包着生牡蛎优雅地吃着,一滴汁水都没有溅在身上,吃完便将壳随手扔在水里,被赶潮的孩子当作古代货币珍视着,面容沧桑的渔夫把小船系在岸边,神色寂寥地抽着粗劣的卷烟,寥寥无几的鱼获随意摆放着,主妇皱眉挑选着下午的食材,洁白的围裙上沾满鱼鳞和黏液,在这芸芸众生的景象中,艾凡兰斯二人似乎显得格格不入,但又恰好完美地淹没在了红尘里。
      两人站在码头,眺望着海天一色的远方和遥远而模糊的地平线,心思各异,艾凡心里盘算着娜娜怎样找到自己,或者自己怎样找到娜娜,兰斯摸了摸自己没有胡茬的下巴,淡粉色的指甲擦过喉结,最后落在自己大动脉的上层皮肤,仿佛是在感受自己的加快的心跳一样轻轻按住,然后垂下眼帘,轻叹一声,带着些许劫后余生的轻松。
      艾凡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没有问什么。
      “嘿!两位,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你们。”
      “艾格尼丝?”艾凡愣了一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忽地扑进他的怀里,“娜娜?你们……”黑发女孩探出头来,洋娃娃般精致的脸上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表情,“我迷路了……”语气甜腻,带有明显的撒娇意味。
      “原来是和你们的一起啊,这孩子误入了非常不好的地方,你们下次可要把她看紧点哦。”艾格尼丝慢慢向三人走来,一如既往爽朗而盈满笑意的声音里带着些许责怪,但也许是联想到了过去的自己加上见识到了娜娜的手段,语气里怜爱和无奈成分更多了一些,“不过,我可没听姐姐说起过这孩子啊?”
      “这是埃莉诺演戏剧时认识的朋友。”艾凡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她哥哥最近不在家,就把她托付给了我们。”这也并不算是撒谎吧。艾凡心想。
      “哦,原来是这样。”男装打扮的少女了然地点了点头,冲两位小朋友眨了眨眼睛,“既然都到这里了,不如去看看我们家的船吧。”
      艾格尼丝的商船是一只长度45米的三帆快船,曾经是三姐妹父亲的科学考察船,所以大炮数量较一般战舰少,被艾格尼丝盘下来后用于运输香料和珠宝等较名贵的货物以及支持伊诺千提大学的科学考察活动。女航海士带着三人来到泊船的地方时,大副先生正可怜兮兮地对罗勒号进行重新涂装,毕竟从下一次航行开始,这船就得叫“奇异果号”了,因此吸引了很多本来是在休假的水手们的围观,艾格尼丝带着三人登上甲板,一边把磨坊,轮状的船舵,炮石机和存放植物的木箱指给他们看,一边笑着讲述那群住在船尾楼的科学家们的糗事,“你们看,那个围栏里本来养着猪,是打算送给途径国家的人们的礼物,可没想到没过多久就被大家吃掉了。”
      “咦,船舱里有猫欸!”娜娜的耳朵动了动,黑色的瞳孔眯成一条缝,显得晶黄色的眼眸格外明亮清晰,小女孩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呼唤声,果然有猫叫声在船舱深处呼应着,不一会儿就走出几只花色各异的杂色猫。
      “猫可是水手们的好朋友,我们得靠它们来保护粮食不受老鼠的侵害。”艾格尼丝竖起一根手指,煞有介事地解释道。
      娜娜撇了撇嘴,“那黑猫呢?同样是猫,为什么黑猫就受歧视?”
      “这大概是乡村的偏见吧。”艾格尼丝苦笑道,“明明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是有很多地方没有改变观念,有句话说得好,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哼!娜娜才不抓老鼠呢,老鼠脏死了!”小女孩抱起胳膊小声嘟哝道,只被艾凡一个人听见了,后者哑然失笑,轻轻摸了摸对方的小脑袋表示安慰。
      7.
      回到百里香事务所,娜娜遭到了玛格丽特奶奶热情的欢迎,不但同意留宿还表示要好好照顾这个可爱的孩子。
      “只是艾凡你带过来的那只黑猫不见了。”玛格丽特对此深感歉意和不安,“这么久了还不回来,会不会……”
      “请您不用担心。”艾凡笑吟吟地看了一眼慢条斯理喝着杏仁牛奶的娜娜,“那孩子很聪明,虽然喜欢到处跑,但是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可能过几天就回来了。”
      “既然您这样说了,那我就放心了。”玛格丽特轻抚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我得做点猫猫吃的小零食,等她饿着肚子回来时就可以饱餐一顿了。”
      娜娜抬起头,擦了擦嘴角的奶渍,“这位奶奶可真是个好人啊。”
      “是啊。”艾凡吹了吹杯中的红茶,随即一饮而尽。
      今天的晚餐是蛤蜊芸豆通心粉加上有牛肉高汤风味的野米嵌鱿鱼,充满了海味风情,饮料是精滤奇异果汁和泡沫热可可,这热可可基本上是为害怕酸味的弗雷德准备的,饭后甜点是百香果奶油糖霜佐以红樱桃点缀,甜腻有余,清香更足,据玛格丽特奶奶说“这是一道能俘获男人心的天堂甜品”,但在场的几位男性都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感想或看法。
      “时候不早了。”艾格尼丝放下喝尽的玻璃瓶,“玛格丽特,我要你做的病人餐怎么样了?”
      “按你的要求已经做好了。”玛格丽特端来一个盛着汤碗的托盘,面露担忧地说道,“马修先生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吗?”
      艾格尼丝无言地摇了摇头,端起托盘转身上了三楼。
      “马修先生是谁啊?”娜娜喝完了果汁,又要了热可可来喝,一边满足地咂咂嘴一边眨着闪闪发亮的眼睛一脸好奇地问道。
      “是我们回程时船长从‘漂浮之岛’上救下来的落难水手。”弗雷德答道,“这家伙病得厉害,一直昏迷不醒,直到刚刚才清醒过来,但仍旧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我们船长这次怎么这么好心,全程亲自照顾,还给人家塞了个名字。”语气说不上是幸灾乐祸还是忿忿不平,总之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也许是被艾格尼丝当了这么久的恶作剧对象和难摊子收拾者却突然之间受到冷落的不适应以及对这位“马修先生”未来命运的同情——估计会被艾格尼丝狠狠敲诈一笔吧。
      “漂浮之岛?”兰斯突然插话进来,“是那座据说有塞壬居住的漂浮之岛吗?”
      “诶?神父先生您居然听说过吗?”弗雷德微张着嘴,一脸难以置信和惊讶,“我还以为只是老一辈水手之间的传说而已。”
      “的确是一个传说。”兰斯轻抚骨瓷茶杯上的纹路,“因为从来没有人能够真正登上那座岛,再者说怎么可能会有能在海上飘来飘去的岛呢?”
      “就是说嘛!那也只不过是一座雾气比较大的普通岛屿而已。”
      “塞壬……”艾凡低声重复了一遍,在他们来图纳的路上吉尔曾偶然地提到过这一种族,一般来讲传说中塞壬是上身为女人,下身为鱼尾的人鱼,但其最早期的形象却是女首,鸟身。她们能哼唱优美的曲调,使水手沉入梦乡,然后杀掉夺取灵魂,在宗教中即为色欲之罪的化身,所以兰斯听说过这个传说也并不奇怪,但据吉尔含糊不清地叙述中,塞壬实质上似乎是与人类想象差异极大的高等智慧魔法生物。
      就在艾凡发呆的时候,兰斯和弗雷德的谈话主题已然变成了围绕市民自治委员会发来信件的抱怨,兰斯是因为神职人员的义务,而弗雷德是运气“不好”被抽到作为陪审员参与对近日落网的女性海盗的审判。“这位海盗大姐也和我们打过照面,您应该也很清楚,我们商船的货物十分贵重,尤其是胡椒的存量很多,很容易遭到海盗的袭击,但幸好有船长每次带领我们化险为夷,但那次真的很险,我们被三组海盗夹击,正是那位海盗看在船长和她们同为女性航海家的份上,主动放我们一条生路,要不然……唉。”
      “这么说你还挺难做的啊。”
      “是啊,海上风起云涌,波诡云谲,我们干这行无非就是信誉和义气,虽然人家干得也是不好的事,但总归受过人家关照……”
      “要我说干脆就判个绞刑吊死算了。”从旁经过的玛格丽特奶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因为家族职业原因,她对海盗一类人一点好感也没有。
      “从我得到的情报来看,事情好像没这么简单。”兰斯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这位女海盗的父亲打算出钱保释自己的女儿,为此还特意向市民自治委员会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
      “与那位女海盗搭档的另一位在逃女海盗,打算劫法场或者组织越狱,据说她们两个是‘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弗雷德还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片刻后,他露出了被雷劈中的表情,“喂喂,可她们是两个女人啊!”
      “这就是我被卷入这件事的原因啊。”兰斯摊了摊手,“就算这位女海盗能逃过绞刑,如果我们这些神职人员没能‘感化’成功,她大概就会被送进精神病院吧。”
      餐桌上的气氛一下子低迷起来,几乎每个人都面露凝重,除了默不作声的娜娜,不过前者的想法艾凡大概也能猜得到,对于随心所欲的恶魔来说,因为爱上同性而受到歧视打压,甚至被认为精神有问题是他们完全不能理解的事情,然而人类的世界就是这么残酷,人们无法接受“特别”,无法理解与自己不一样的人,宗教典籍更是以某种目的将同性之爱钉死在罪恶的十字架上,永世不得超生。
      尽管与她们素昧平生,但艾凡还是希望她们二人能有一个幸福的结局。
      8.
      端着托盘从三楼最角落的房间走出来,艾格尼丝轻手轻脚地摸进厨房,放下托盘后就打开橱柜从某个隐秘的角落里取出一小瓶苦艾酒,这种带有茴香味的绿色烈酒是弗雷德的最爱,却被玛格丽特严令禁止随便饮用,但艾格尼丝可不管,反正这瓶酒不见了玛格丽特也只会暗暗给自己的大副记上一笔,对本人并没有什么损失,于是她也就心安理得了。
      沿着屋后的楼梯下楼,艾格尼丝踏着夜色朝着自己的“秘密基地”进发,临近午夜,码头上只亮着几盏昏黄的油灯,但对于自小就在这一方玩耍的艾格尼丝来说完全不受干扰,她轻快地越过栈桥,稳稳地落在退潮的浅滩上,然后慢慢向海岸深处走去。
      绕过巨大的礁石,在那海滩深处一座贝壳搭建的小小神龛散发着朦胧的莹白微光,这座神龛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由什么人搭建的,在她们三姐妹发现它的时候,它就已经静悄悄地矗立在这里了,虽然那时候几近垮塌,但由三姐妹修葺一新后,还是挺像模像样的,三姐妹随后就将一些小东西放在里面,比如大理石制的洁白圣母像,饰有鸢尾花的十字架和父亲留下的旧怀表,每次出海回来,艾格尼丝都会过来把它们清理一遍,即便它们再也等不到三姐妹一同前来。
      循例过后,艾格尼丝坐在一边开瓶喝酒,想当年她第一次和水手们拼酒,只知道猛喝猛灌,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后来肠胃出了点问题后就不怎么喝酒,即便是喝也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啜饮,以前她从未觉得这又苦又涩的东西有什么好喝,直到心里开始泛起胆汁一样苦涩的潮水,她才明白为什么人类会沉溺于酒精,他以毒攻毒,使人遗忘,沉醉于梦乡,不管世事,有那么片刻,她真想就这么永远沉醉下去,至少在梦里,她们姐妹还能永远幸福的生活下去。
      喝着喝着,一行清泪划过腮边,可她也懒得去揩,反正夜间清冷的海风会带走一切,一切苦楚,一切凄凉,因为它们永远不会在乎某人独自为谁人而流的眼泪。艾格尼丝从神龛里拿出自己当年放进去的,曾经属于父亲的怀表,这只精密的仪器早从某个时刻开始就不再转动,但今天,艾格尼丝竟然听到了久违的咔咔声,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爸爸!”
      爱洛依丝曾经问过自己的小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为什么不惜借高利贷也要买下爸爸的船独自去远航?时至今日,就连艾格尼丝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这些问题的答案,她当时也只是觉得自己应该保护父亲的遗物,虽然冲动了点,但结果很好,她偿还了债务做起了生意,姐姐嫁入了豪门,有了可爱的女儿,侄子继承了爵位,重振了家族,追回了以前的产业,一切都很美好,只是……
      为什么我反而一点都不高兴呢?艾格尼丝拍了拍脸颊,提着喝了一半的酒瓶和不知为何再度转动的怀表打算回去,却在转身看清自己身后那人时彻底愣住了,“怎么会……是你?”
      月亮轻轻低语,大海潮涨潮落,这个夜晚仍旧那么平静。
      9.
      艾凡这几天难得枕着海浪声睡得一夜安稳,可当娜娜听说了“海归季嘉年华”后,兴奋之情与日俱增,这天更是一大早将艾凡摇醒,“主人主人,我们去参加嘉年华吧,娜娜听说有很多好吃的!”
      海归季算是图纳真正意义上的大日子,因为这段时间大部分出海的人都会从远方回来,带来数量可观的鱼获和来自远东的丝绸瓷器,更不用说茶叶,香料和珠宝了,嘉年华开始时会举办巨大的集市,这些商品会在里面集中出售,还有很多厨师也会开设小吃摊,好趁着这个时候大捞一把,理发师西泽·威廉姆斯恐怕也是打着这个主意。
      嘉年华市集果然比之前他们逛过的市集要大得多,也热闹得多,可以说是人山人海。艾凡紧紧抓住娜娜的右手和兰斯的袖口防止走散,所幸娜娜这次倒也安分,这当然归功于兰斯忍痛奉献出自己的钱包,默默给他们买了一大堆小吃这才拖慢了娜娜兴冲冲的脚步。
      大饱眼福口福后,艾凡有点想要去理发店看看,但娜娜和兰斯都不同意,只好放弃了。
      “你们居然会在这种地方意见一致啊。”艾凡揶揄道。
      娜娜和兰斯对看一眼,同时撇过头去,娜娜的反应尤为激烈,“谁想和这个人意见一致啊!!!”
      而兰斯只想转移话题,用手指着一处小巷子道:“你们看,是艾格尼丝。”
      “她抱着一大包吃的耶!”
      “不一定吧,也可能是别的东西。”
      “我赞同艾凡的意见。”
      “嘁。”娜娜鼓起腮帮子,抱着手臂故作不屑道,“不如我们去找她看看,娜娜肯定没说错。”
      说走就走,娜娜牵起艾凡的手大踏步向艾格尼丝离去的方向走去,兰斯无奈地摇了摇头也跟了过去。
      图纳的小巷子回环曲折,艾凡他们在里面绕来绕去就迷路了,完全搞不清楚艾格尼丝去了哪里,娜娜竖起猫耳,蹙起鼻尖开始追寻,虽然身为普通人的艾格尼丝身上的气味很淡,但物使魔还是摸清楚了大概的方向,三人便按照娜娜的指示进发着,“很近了……味道越来越浓了……嗯?!等等!这是什么气味啊?!啊啊,难道是……”娜娜脸色大变,“主人我们不可以从这边走,绕路吧绕路吧!”
      “怎么了?”艾凡看着小女孩一瞬间变得格外难看的脸色,心头一瞬间涌起不好的预感,“难道说……”
      “艾凡……不要看……”兰斯颤抖着捂住男孩的双眼,与此同时,从小巷边高大的石头楼房上落下一个有着极致鲜艳色彩的人形物体,那该怎么形容呢?应该说是仿若折断的百合花或者虞美人吧。
      图纳一年一度的嘉年华便因这桩离奇残忍的命案而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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