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蕊心藏雪》南肆先生

29、第 29 章

　　三天前。

　　仙宫之中，烟雾氤氲，琴声缭绕，一方泉水之上，立着两朵莲花，一朵绽开盛放，其中莲子荧荧，另一朵含苞待放，花瓣彤红好似胭脂。

　　有仙鹤围绕在莲花周围漫步，悄悄地打量着盘腿坐在另一朵莲花上的陌生人。

　　“他们让你留守昆仑，为何急匆匆的来玉虚宫？”元始天尊闭着双目，神色淡然，语气平静的询问对面的访客，“是有何要事吗？”

　　另一朵莲花上坐着的人正是殷郊。

　　殷郊上昆仑之前，姜子牙曾与他说，上古妖核有一个辛秘绝技，是在实在没有办法时唯一的生路，叮嘱他一定要设法同元始天尊学来，才可在危机时刻保住性命。

　　他如今匆匆到访，便是想同元始天尊学这个辛秘绝技。

　　“在昆仑修行了这些时日，我已学有所成，但我尚觉不足。”殷郊三言两语道明来意，语气颇为着急，“我想能与师傅和诸位师叔师兄并肩作战，所以一定要向您学习更强大的法术。”

　　在昆仑修行的这些时日，殷郊记着姜子牙所说，曾问过自己的师傅广成子辛秘绝技一事，可广成子告诉他，上古妖核乃女娲娘娘留下的宝物，关于它的辛秘绝技并未被传至昆仑山，此事只有去询问元始天尊。

　　殷郊便急匆匆前往玉虚宫，但元始天尊并未接见他。

　　直到不久前，姜子牙传上来前线的诸多事宜，他才从战报中知晓，通天教主设下了诛仙阵，意图抢夺封神榜。

　　他本想和师父等仙人一起下山相助姬发，可姜子牙的战报中还有专门给他带的口信，叮嘱他切莫下山，十二仙人自然是阻止了他，让他留守在昆仑山。

　　但——他不能如此。

　　“殷郊，上古妖核让你死而复生，你在昆仑好生修行，终能修成大道，享无穷仙寿。”元始天尊听殷郊说得恳切，却并不为所动，甚至依然没有睁开眼睛，“战场之事，无需你过多插手，你只需循序渐进，总有可以并肩作战的一天。”

　　元始天尊说完便不再多言。

　　“听闻通天教主手段非凡、法宝众多，如今更是布下了诛仙阵，阻拦西岐大军。”殷郊见元始天尊无意继续，已有送客之态，只能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我必须要立刻变强，才能下山去保护姬发。”

　　殷郊不想眼睁睁的看着姬发受苦。

　　破十绝阵时，姬发在红砂阵受尽劫难，九死一生，那时他仙法未成，各位仙尊并未告知他这件事，元始天尊也只在破阵后，万事已成定局时，才让他得知这一切。

　　彼时他束手无策，只能责怪自己的无能，如今他功法有成，就算所有人都阻止，他也定不能再袖手旁观。

　　“你应该已经收到姜子牙同你的传信了，昆仑仙人定会全力保护天下共主。”元始天尊终于浅浅的睁开双目，微垂着眼皮，视线移向面前的殷郊，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想，“你为何还如此坚持，非要回到人间的战场之上？”

　　“我上山之时，便下定了决心，我此生所护，今后唯有姬发一人。”殷郊在莲花上跪直了身体，不再遮掩，“诸位仙长定是会劳心竭力，但我不希望姬发以身试险，神仙斗法，他凡人之躯无力抗衡，我只想全力护姬发周全！”

　　元始天尊眉目微动。

　　眼前这个青年头发微散着，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血痕，举手投足间不复他从前那般充满贵胄之气，显得更加洒脱，面上的愁思也散去大半，剩下的更多是倔强和坚持。

　　他不曾与青年有过太多的接触，却依然能感觉到青年身上浓烈的感情，和藏匿着的决绝。

　　“你，真的想好了？”

　　殷郊向着元始天尊行了一个标准的道礼：“请仙尊教我。”

　　“上古妖核之中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从天地之始便开始积攒封存。子牙只知道上古妖核的辛秘绝技可以发挥巨大的威力，扭转战局，却不知代价。”元始天尊看着殷郊，和他在这一方水潭之中第一次对视，“只有它彻底碎裂之时，包裹的能量才能释放，发挥出毁天灭地的威力——这就是它的辛秘绝技。”

　　上古妖核，是神物，亦是大凶之物。

　　元始天尊曾将它封存，甚至不曾对昆仑透出过太多关于它的讯息，便是不愿它再临世间。

　　可当时殷郊的情况太糟糕，又是当时唯一的殷商血脉，天下共主人选，元始天尊只能使用上古妖核将他破碎的躯体缝合。

　　“通天教主如今所布下的阵法名为诛仙，是他的绝技，阵法诡异。连我也无法准确的告诉你其中有多少艰险。”元始天尊说至此处，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你若想达成心中所愿，我就只有这一个办法能教你，那便是玉石俱焚。”

　　妖核在融入殷郊躯体之时，便开始不停的和殷郊的灵魂缠绕相融，渐渐化为一体无法分离。

　　如今上古妖核便是殷郊的命，妖核碎，殷郊死，他已如此明确的告知，殷郊不会不明白。

　　“上古妖核碎裂，你的身体和灵魂都会和它一起灰飞烟灭。”元始天尊凝视着眼前的殷郊，微微抬手，一只蝴蝶从他指尖游移而出，往殷郊身边飞去，“这个辛秘绝技，你一旦使用，就再无来世，永不超生。”

　　蝴蝶在殷郊身边围绕，最后停在了他脖子的伤口之上。

　　殷郊的眼神闪过一丝波澜，他还想等姬发给他的答案，也还想陪着姬发一直走下去，安度余生。

　　可如果这是唯一能够护姬发周全的办法……殷郊垂首抱拳：“请仙尊教我。”

　　元始天尊终于彻底睁开了眼睛，眼神中是平静的审视。

　　“值得吗？你付出了许多，几经生死，才有如此修为，一旦选择碎裂上古妖核，就什么都没了。”

　　殷郊紧紧的按住自己的心口，那里藏着的与他共生的上古妖核，他抬起头来，身姿如风中劲松，不卑不亢的回应元始天尊凝视他的视线。

　　姬发总是在救他，次次以命相搏。

　　在朝歌的法场之上，姬发搭上所有，想要救他性命；在西岐城边境的峡谷中，姬发忍受折磨，唤回他的记忆，不让他继续做身不由己的傀儡；在西岐城，他迷失法相之中，姬发拼尽全力，将他从失去神智的边缘拽了回来——

　　殷郊总是想，姬发为什么要救他，他太傻了，根本不值得，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甚至把他自己也搭了进去。

　　他永远无法忘记，感受到姬发快要在怀里逐渐消逝时，他的惶恐和那让他无比痛恨的，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伤害过姬发，满身的罪孽，他曾经想过以性命想偿，可是姬发拒绝了，要他好好活下去。

　　殷郊无比清楚，昆仑要守护的是天下共主，而他要守护的是他的姬发。

　　他还要守护西岐的净土，守护金灿灿的麦田……守护姬发想守护的一切，也护住那伤痕累累，却依然展翅的凤凰。

　　没有什么比姬发更重要，所以无需问值不值得。

　　而他，幸得爱人，不枉此生。

　　殷郊终于和元始天尊视线相接，他看着元始天尊的眼睛，口中字字句句，一字比一字坚决：“请仙尊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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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隆隆——！！！”

　　刺眼的白光从诛仙阵的位置猛然绽出，照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

　　燃灯道人张开的阵法顷刻之间被迎面而来的冲击击溃，周围震裂的碎石砸下，击中了姬发的后心，他被砸得摔倒在地上，眼前昏花，耳中一阵嗡鸣，怀中的封神榜也被摔了出去。

　　姜子牙情况稍微好些，他爬行着扑向封神榜，把它揣入怀中，可又被风沙带起的碎石砸中，砸得满头满脸都是鲜血。

　　诛仙阵突然炸了。

　　没有人能料到这个变故，也都不知道知道发生了什么，完全猝不及防，只能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爆炸的白光之中混杂着奇怪的幽绿色，幽绿色的液状流体在往外逃蹿，似有大量的魂魄夹杂在其中，白光碾过之时将它们全部化作烟尘。

　　一只白狐用尽全身的力量奔跑，将叼着的一缕魂魄拼命的往外推去，可自己却被追上来的白光吞噬。

　　姬发认出了那是妲己。

　　太乙真人挥动拂尘，浮尘往空中撒开结成了一张巨大的网，企图和其他仙人最后的保命法器连成一道防线，来保护身后的人群。

　　可这些法器在诛仙阵爆炸的巨大的冲击前，几乎没有什么抵抗力，只轻轻一下便被破开，十二位仙人被掀翻，倒在地上狼狈不已。

　　“殷郊呢？”

　　姬发咬着牙齿，忍着身体上的疼痛从地上爬起，喊着殷郊的名字，向着白光的方向冲去，他全身都是伤，甚至路都走不稳，但不肯停下。

　　所有人都在朝着远方逃跑，只有他在逆流前进。

　　“姬发！”看到他动作的姜文焕冲了上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死死的把他往后拖，“过去就得死，你先跟我走！”

　　“殷郊还在里面！”

　　姬发反手一拳挥到姜文焕脸上把他打开，坚持着要过去。姜文焕被他打得往后踉跄了两下，又扑过来继续拖住他的腰把他往后拉，一言不发的阻止他往前走。

　　“放开我！放开我！”

　　姬发挣扎着去扳开姜文焕的手，在他的前方，法器尽毁的仙人终于控制不住爆炸，扩散开来的冲击犹如脱缰的野马，携裹着被炸毁的诛仙阵中的巨大怨气，朝着他们咆哮而来。

　　躲不开了——

　　“叮铃铃”

　　鹤唳蝉鸣，天空中传来一阵铃铛的疾响，紧接着，白色的雾气带着异香氤氲而至，一个巨大的莲花宝座从天而降，直直的扣在了爆炸的阵法之上，而无法控制的冲击被尽数收敛在宝座之中。

　　“元始天尊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紧接着响起了连成一片的呼声——原始天尊乘着仙鹤而来，站到了所有人的前方。

　　绿色的光翻涌碰壁，发动了猛烈的撞击，却无法突破元始天尊法器所笼罩的范围，它终于被炽烈的白光追上，相接处尽是一阵高过一阵的爆炸，白光吞噬着幽绿色的液体，和它一起一点一点的消融。

　　元始天尊衣袂翻飞，他难得的面色凝重，额角处似有青筋凹出，有金色的光芒从他手心涌出，流入罩住阵法的莲花宝座。

　　他并不轻松。

　　“所有人，后退。”元始天尊手中金光更盛，尽全力在维持宝座的盾护，可阵中事物消融之时依然会引起大小不一的冲击，已经将莲花宝座打出了数道细微的裂痕，“诛仙阵内吸纳大量魂魄和怨气，被上古妖核炸碎之后，怨气逃逸，其中还混杂着妖核碎裂时涌出的威能，不是凡人之躯可以抵挡。”

　　“上古妖核……碎裂？”姬发闻言，突然就不动了，他像一座雕像似的，凝固在了原地，抬头看向元始天尊的方向，“那殷郊呢？”

　　没有人回答他。

　　得不到答案，姬发甩开姜文焕，站在原地不肯后退，直到法术冲击在元始天尊的宝座限制中逐渐收敛，仍死死的盯着那个地方。

　　一切终于归于平静，爆炸的余波散去，莲花宝座终于支持不住，在元始天尊收回法术后散为齑粉，阵法内的一切化作了漫天的白雾烟尘，从限制中逃逸了出来，迅速扩散，把周围笼罩得看不真切。

　　所有人劫后余生，几乎都脱力倒在了地上。

　　姬发却强撑着身体，缓缓的向前走。

　　“殷郊还没有从阵里出来……”

　　所有人自动替姬发让开了一条路，他没有对着任何一个仙人行礼致意，包括元始天尊。

　　“他说他要救你。”

　　元始天尊没有阻止，他看着向阵法残骸的中心走去的姬发，轻轻挥手，指尖绕出几点萤光，化作流萤飞了过去，替姬发寻路。

　　“他用上古妖核破除了诛仙阵，魂魄和妖核一起化作齑粉，再无来世，永不超生。”元始天尊的声音平缓，一向的无悲无喜中添了一丝惋惜，“节哀。”

　　流萤闪烁，缠绕在姬发周围飞舞，天空中不知何时下起了点点飞雪，雪花从天上落下，来到他的头顶，睫毛、鼻尖、唇角，最后一点点的下坠，融在他脚边的泥土之中。

　　流萤和飞雪渐渐的融为一体，在雾中若隐若现。

　　姬发停下脚步，他伸出一只手，接了一朵雪花在掌心，然后看着它慢慢的融化。

　　他又接住了一朵，这次他合拢手掌，想要将雪花留住，可只能让他更真切的感受到雪花在掌心中消融成水，又消失不见。

　　留不住，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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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总想救殷郊。

　　他想救法场上即将被斩首的殷郊，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殷郊身首异处，他拼尽了全力，只带走了殷郊的剑和马，却带不走他想带走的那个人。

　　他想救失去记忆的殷郊，却让殷郊在真实的记忆，和愧疚自责中痛苦不堪，他们之间有话再难畅言，曾经的美好变成如今的煎熬。

　　他想救法相中迷失自我的殷郊，却只能看着他醒来后坚持着再上昆仑山，他又千叮万嘱，想阻止殷郊下山前来相助，可殷郊还是不顾一切，带着玉石俱焚的心，和诛仙阵同归于尽。

　　“嘀嗒——”

　　姬发看着有雪花落在花蕊上，花蕊像是接住了晶莹的飞雪，它好像多停留了一瞬，但最终也化作一滴剔透的水珠，融化消弭在这天地间。

　　玄鸟注定要为凤起而坠落；

　　花蕊终留不住消融的雪花。

　　他再也救不了他了。

　　[“姬发。”

　　“姬发！”

　　“姬发——”]

　　记忆中的殷郊不停的叫着他的名字，在营房里，在幽暗的烛火中，在拥吻的唇齿之间。又亦或许是在皇宫中，在祠堂里，在战场上，在并肩前行的每一个时刻。

　　恍惚间又回到了在西岐时候，殷郊小心翼翼的靠近，那双带着歉意的眼睛，写满了沉默的守候，追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殷郊总是这样看着他。

　　清醒的，浊欲的，疯狂的，童真的……无数的画面在记忆中汇聚杂糅，最后融合在一起，定格——

　　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