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第 32 章 ...
-
梦里总是会闻见海的气味。
他一时模糊看见他们在海边并立的身影,风乍起,吹来咸湿的气息。在人间的夜晚看海又是一种不同的景象,或许是没有了阳光的缘故,涌动的海水如同巨大的墨玉。波浪一层又一层伸展在他们的脚边。
伸展,后退,再伸展,再后退、
潮汐起落。
离开海底多年,他依然清晰记得海水接触到肌肤的温柔的触感,就像她的拥抱。
然而,从梦中睁开眼清醒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被突如其来的痛楚拉扯着,深入体内的伤痕逐一绽裂。
一对描金烛眼看即将燃尽,依然窜升着明丽的红焰。分不清是黄昏还是夜晚,窗外的天色是一径的明亮,就如同海底不分日夜的黑暗。
那枚血球就在他的枕畔,拿在手中摩挲,腻如羊脂隐约还带着她独有的芬冽香气。
恨我吗?
恨亦无妨。只要你能在我身旁,哪怕生不如死……只要你在我身旁。
艰难呼吸的间隙中,响起了短暂的轻笑。
广仁走到窗前,拨开窗上的帘幕,缓缓仰起面眯起眼来看的流云如雾环绕,却因为极为接近阳光,而镀上一层层灿烂的金,如万条金蛇狂舞,粼粼耀眼。
沿着廊外新植一园奼紫嫣红,绿油油的叶子衬着百千点各色盛放的花朵,一簇簇花团锦绣,只是让人觉得望得久了直叫人眼晕。而花的后面则栽上了一排梧桐树,密密成荫,那样的高度刚刚好挡住了他眺望火桃林的视线。
又是绯珂那个女人!
胸中的火焰升到一半,便看到了手中的血玉她,心顿时静了下来。
罢了,只要她在身边,和绯珂争这些小事情干什么?
极淡的一笑,却又忽有所觉,敛起笑意向殿门外问道:
“什么事?”
天宫的侍从素来知道他好静并不随侍左右,所以隔着空旷殿阁的声音轻而远,嗡嗡的带着回声:“陛下,天后等候您的召见。”
“谁也不见。”
天宫一向是静寂的,连半声鸟叫也没有,凤族和龙族的战争后,所有飞禽都自天宫绝迹。他的声音并未蓄意压低,传到殿外,更显得清晰。
随之响起的是一个属于女子的轻哼声,含含混混似乎怕他听见。
连对他大声一哼的勇气都没有,只会在他的身后做些自以为高明的把戏,这就是他的妻子。
广仁厌倦坐在躺椅上,并不是刻意挑剔,只是每次面对着绯珂,总有一种异样的失落。看着她,他就明明确确的知道自己错过了,此生永不可及。
龙族向来惧热,侍从们想来在庭院里洒了清水,此风乍起,便冷浸浸的。窗外梧桐树在风中发出飒飒声,细细听来,竟似海浪的声音。
半阖上眼睛,朦胧间又欲睡去。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只在朦胧间看见窗外的阳光,淡淡照进来。恍惚眼前幻觉,他看见暹炽站在窗畔,那双极亮的碧眸,几乎比所有的阳光都要耀眼。
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到现在,连她最细微的神情都还清楚记得。
有沙沙的脚步声传来,分明有人向他走近,不知是那个侍从如此大胆。广仁厌倦的将手覆在眼皮上,低声道:
“寡人说了,谁也不见。”
那人还是走到他的近前,用丝毫不压抑的响亮声音道:“是我,陛下。”
广仁一惊,忙睁眼看去,毕风就在眼前,依旧是没穿朝服,连衣摆都还拽在间腰,衣襟也未扣好。
在这华丽寂静的天宫之中,所有人和事都已经改变,孚应的疏离,暹炽的被禁,义济死了,而灵泽已经长大。唯有毕风还和当年一样,一副散慢的样子,棕色双瞳亦是明亮犀利如昔。
“毕风啊。”良久,他又淡淡闭上眼睛,淡淡示意毕风坐在旁边。
仅仅一个优雅的动作就竖起了一堵高墙,就阻隔了一切。
“怎么了?”
五百年间并非没有来过天宫,每一次他都会发觉,面前的广仁眉眼间隐约疲倦的影愈加深重,如今静已深得触目,毫无生机的令人惊心。
殿内的阳光明亮而冰冷,另有烛火燃起,点点烛光如同霜雪。在这片日夜不熄得光中,他迷迷糊糊想起夏天的那一日,整个林海绿意森森,清凉一片。
他对广仁笑语,不如你嫁给我吧。
不如你嫁给我吧。
广仁被他的话惊骇得倒退数步,重重撞在后面的树上,受这一振,一树的绿叶倾斜而下,全都落在他的发上……
不觉一颤,广仁王立时朝他转过脸来。
“怎么了?”
那一双金色眸子眼睛乍看含笑,细看却冷清凛冽,毫无笑意。
毕风屏息凝神,心砰砰乱跳,道:
“孚应今天来找过我,他去见过那个女人,并且求我放出她。我想,现在他还是去了海之渊。”
广仁仿佛因为刚刚睡起,并未束发,长发流淌了一地。肌肤散着苍白的淡光,扬起眼睫的犹有梦痕,幽幽地扫过,手端起一盏茶。
几许白烟,清叶漾起翠色,他品了一口,方才语气平静道:“我知道了。”
毕风没有等到任何预期中的反应,只有他低垂眼睫时,眉角微微地一跳,神色却反倒平淡下来。若不细看是绝不会发现,一抹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阴狠极快略过。
毕风心头陡然一惊,失声唤道:
“陛下!”
“毕风,你走吧。”广仁只抬手止住他的话,盯着他淡淡地说:“我知道你向来忠心耿耿,辛苦你了。”
那样的目光冰凉的仿佛一直渗入肌肤里,看透了他。
毕风的心在那里碰通碰通地跳,渐渐地,倒像真的跳了出去似的,胸口空了起来。
“无论如何,我总是站在陛下身边的……
广仁闻此言,唇角上扬,勾起了极淡的笑意。他的笑历来如此,有如一卷画,古老而扶疏,是淡墨一层层晕开,挥就的一抹云烟。
而他的声音透着森冷的寒意:“那么,去告诉孚应,暹炽已经不在海之渊,这次因为他是我的弟弟,我可以原谅。但是,如若在触犯我的禁忌……”
话并没有说完,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蓄意恐赫还是不忍心。
他们三人是手足,是朋友,曾经那些风华正茂的时光里亲密得毫无间隙,那双同自己一模一样的金眸总是信赖的看着自己,从不怀疑。
他犹疑了一下,但,终于还是挥挥手说:“去吧。”
“是的,我知道了,陛下。”毕风难得恭敬行礼,一字一顿道:“他应该知道那女子是属于凤凰王的,即便凤凰王死了也不曾改变过,不死心只是自讨苦吃罢了。”
毕风转身而出。
由于并不是朝拜和祭典的日子,天宫的正门都是紧闭的,可毕风是兽族的王,礼不能怠。于是重重叠叠的宫门在他面前打开,下一刻在他身后闭上,一扇又一扇,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终于走出北天门,他转身回望,粼粼碎金的日光下,金色琉璃瓦的檐顶在起伏连绵成一片,偶然红光一闪,却是吞脊兽眼中点的朱色翡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