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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举世皆清我独浊,众人皆醉我独醒 ...

  •   随风而起的尘叶擦过半边天,逐渐黯淡的天色使整个天地盖上一层灰,城楼在我眼前越来越近,我的视线越来越昏沉。

      脚步沉重似加注了一滩水,在风里旋转摇摆。

      城楼上不知是谁看见了我,一阵骚动,城门大开。

      恍惚中不知时候过了凡几,城中忽然涌出一群人来,密密麻麻聚在城门,目不斜视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但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再反抗。

      这段短之又短,于我从前而言甚至不算路程的路,已经耗尽我仓促回缓的所有力量。

      我无知无觉地往前走。

      那群人随着我往后退。

      走了一阵,兵甲摩擦的声音传过来,一涌而入人群,从中开出一条道路来。

      我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城内一段马蹄飞扬的急迫声,沈桑驭马而来,到我跟前匆匆勒住马,留下一阵尘土的飞雾和嘶鸣的余音。

      我沉重地抬了抬眼,看见她眼中汹涌澎湃的情绪,难以遏制。

      我觉她似有话说,撑着力气清醒了几分,与她对视了一阵,相顾无言。

      半晌,沈桑攥着缰绳上前两步,故作轻松地牵起唇角,笑了一下,说:“回来了?”

      一片秋日黄昏和风尘。

      “……嗯。”

      我应道。

      她看了我一阵,忽然松开缰绳,快步上前拥抱了我。

      我怔了一阵,不知如何回应。

      “……回来就好。”她说,“欢迎。”

      我垂头看着她的发顶,一时怔神,没有回话。

      沈桑退后一步,似乎高兴,又似乎害怕,声音因情绪太过驳杂而颤抖着,故作镇定地说:“这下好了……和陆云回有交代了。”

      我愣了一阵,心绪的起伏陡然因此而落下,半刻宁和,半刻恍惚,一时无言。

      沈桑说:“谢谢你,长玉。”

      我忽而回缓过来,长叹了口气,道:“不必。”

      沈桑身后重新围堵上人群,一双双眼睛明目张胆地凝视着我,带着不可忽视的视线。

      我顿了一下,将后面要说的话音掐断在喉咙里,没有说出口。

      沈桑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似乎了然了一瞬,转过头看我。

      我皱了下眉,心底里浮现几分不解。

      凝神思考半晌,我觉得,既然明目张胆地看着我,那么大概不是想对我做什么,沈桑在这里,别有所图也已经没有机会——所以,他们为什么还是一直看着我?

      ……我如今的状态,和案板上的鱼差不了多少。

      我注视着他们一双双专注的眼睛,从里面看出些渴望回应的神态,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长玉?”沈桑迟疑地询问。

      我看了她一眼,没从她脸上看出危机或者警惕,于是又转过头,沉下心,仔细观察他们。

      ……思念。

      我顿了一下,有些匪夷所思。

      我看见他们,思念我。

      风穿过林梢,带起一阵凋零。

      我心底缓慢升腾起一阵不可思议的惊乱。

      ——思念?

      为什么?

      这么多人?

      我不知道我离开了多久,但我确信与这些人没有任何交集。

      他们脸上诡异地带着一种我从未曾见到过的仰望与虔诚,眼里噙着为我而流的泪水,用目光向我讲述着他们的担忧与崇敬……如此,深重。

      我浑身僵硬着站在原地,任由沈桑一下一下扯我的袖子,却分毫不知如何回应她。

      “长玉哥哥?”沈桑语带笑意地出声,“你干什么呢?”

      我下意识转过头。

      她眼中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笑意,仿佛这种忽如其来的“思念”是很正常的事情,与我起伏鼓噪的心绪完全不同。

      我心神不定地与她对视,叫她忽然不明所以,游移不定地怔了一会。

      “……”

      仿佛意识到什么,她试探着伸出手来摆弄了一下我的胳膊,迟疑道:“你……回礼?会吗?”

      我茫然地看着她。

      沈桑愣愣地看着我。

      最后一点夕阳余晖被风驱赶着往西边落,留下一线昼白,映衬着零星的几片云。

      “……这样。”沈桑看着我,双手合拢,向着人群缓慢行出君子礼节,偏头看我说:“回礼——长玉哥哥明白吗?”

      我抿了下唇,迟疑着点了点头。

      她便示意我照做,然后看了看一众我毫无印象的群众,示意我跟着她一起,示范着弯了弯腰。

      我顺着看了一眼群众,默默无言地弯下腰去,向他们作揖行礼。

      ——一阵沉默。

      我俯着身安静地想道,原来,这是在感激我。

      不知他们是想了什么,忽然间一阵此起彼伏的低泣声,源源不断的力量从人群中汇聚而来,一点一点渗透进我的身体,使我枯竭的身体缓慢涨出生机。

      我愣怔地抬起头,看见他们许多人低着头抹眼泪,有人虽然抬着头,目光却敬畏而又复杂,动作生疏地尝试回礼,然后默默地让出道路,一步一步往后退。

      沈桑眼中忽闪出泪光,笑着扯了我一把,提醒道:“傻长玉,走了!”

      我呆呆愣愣地跟上她,心中波澜微起。

      ……

      人间,真的是好奇怪。

      我努力帮助他们,他们怨恨。

      我顺心举手之劳,他们反而感念。

      我默了默,道,也许,我还是不了解。

      也许就像一个人的成长,一群人,也会一起成长。

      不同的人长成不同的样子,不一样的人群,长成不一样的模样。

      每一段历程都会生出不同,每走一段,会生出与从前更多的不一样。

      我与昭戎写道,我很高兴。

      无关利益,无关祈愿。

      这还是头一回,我看见人世间,迎接我的到来。

      ——

      “南郓内部已乱,这是乘胜退敌的好机会,一鼓作气,把他们打出渝州。”沈桓伤势未愈,脸色尚且苍白,“渝州内服兵役的不在少数,退敌以后,可直行军攻入锦城,渝州服役者留守边境,从属渝州管理。届时立新朝,论功行赏。”

      沈桑点头道:“可行。”

      于是两人看向我。

      我顿了一下,摇头回绝:“我不懂,你们看着安排吧。”

      二人便对视一眼,一个低头起草政令,一个出门去吩咐联系治理渝州的人。

      一通忙活。

      我安静地待在院子里给九尾梳毛,轻声细语同它讲话。

      九尾神色恹恹地低着脑袋,被我摸过去的时候浑身紧绷,似乎生怕我再对它动手,强忍着没有躲。

      我揉着它的毛发,低声道歉说:“我那日,并非有意伤你。”

      九尾摆着尾巴碰了我一下。

      我伸手轻轻抓住它的尾巴,安抚说:“我没事……也不怪你。你没有见过沈桓,事出情急,谁也没有料到。”

      九尾转过脑袋看了看我,发出柔软的叫声。

      我捏着它的尾巴,看忙碌的人来去匆匆,一张一张写了未干的纸被小心拿着,放在外面晾晒,晒干后匆匆卷好拿出去。

      我心道,看来今后他们需要设立一个,专程草拟政令的官职。

      沈桓捏着一封信递出去,朝沈桑使了个不算隐蔽的眼神,随即沈桑便犹豫着点了点头,看了我一眼。

      我给九尾尾巴顺毛的动作顿了一下,心里不由得防备起来。

      沈桑迟疑了一下,转身朝我走过来。

      我顿了顿,扯过九尾的尾巴,给她让出座位。

      她摆摆手,左右看了一眼,清了清嗓子,说:“那个,我跟你说个事。”

      我默了默,点头,“嗯。”

      她抬了抬眼,又飞速垂下去,语速极轻极快地说:“现在军中有个制度,若行军打仗,按人头算军功。只要是……有法子证明是自己的,按个数晋级。我想着跟你提前讲一声,你最近不要出来,若是见了总归不好。”

      我沉默地走了会神,想了想,问:“军功,怎么赏?”

      沈桑犹豫了一下,如实说:“赏金,田地,免役,官爵,之类的。从现在开始记录在册,立新朝后统一清算。”

      我安静地愣怔了一阵,许久没有出声。

      “那个……”沈桑扯住我的衣袖,神情有些明显的紧张,“你不要多想,陆云回可能有他自己的考量。这种事情……毕竟是博性命,手段狠一些是正常的。”

      我愣愣地听着,心底忽然涌现很多的难过,半晌无言。

      “其实,那个你,你应该知道吧。”她躲避开我的目光,脚尖踢一下九尾的尾巴,有来有回,“陆云回在陈郕周旋了这么多年,挺辛苦的。要不是周府过于逼迫,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之前……之前陆伯父要收回陆云回的掌家权,不是因为陆昭华,是因为周自鸣动了杀心,不得已而为之。”

      我默了一下,安静地点了点头,改换话题说:“我知道。军功的等级呢?划分的细致吗?有没有详细规定?若是弄得混乱就不好了。”

      沈桑愣怔了一阵,似乎有些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轻拿轻放,于是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点头道:“还好的。政初下,先在渝州这边试一试,若成再往上细分。”

      我心底的难过难以抑制地缓慢扩散开,心口悄然被大片的难过堵住,发涨发疼,说不出话。

      沈桑见我再又沉默,迟疑了一下,收起笑来支支吾吾了半晌,耍起无赖道:“反正你不许生气。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们再生气,那我,那我不就……陆云回肯定不依我的。早知道,早知道我不和你说了!”

      我愣怔地看了她一会,竟觉得她一个人就有些吵闹。不知是逃避,还是我下意识给陆昭戎找借口,随着她的耍横连连点了点头。

      沈桑瞬间笑起来,松了口气似的在白尾巴边上靠坐下,说:“我觉得可能要直接攻入锦城了。这样不管周自鸣埋了多少暗线,南郓腾不出手,绝对的武力压制下,周自鸣翻不出花来。”

      我看着她眼睛弯起来的模样怔了怔,默然半晌,也笑了一下回应她:“嗯。”

      沈桑惆怅地叹了口气,揪住地上的荒草,与我诉说道:“我们家这么多年,说句不好听的,都是靠陆家养着,我和我哥是一定得帮他的。况且以往那些事……从帮周自鸣夺嫡起始,我们大概都逃不开这一命运。”

      我无言地闭了闭眼,没有回话。

      “但那都是我们愿意的。”沈桑说,手里一根一根拔着草,“怪不到别人头上去。”

      我默默地静了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就像昭戎从前痛恨过周鄂,沈桑……应该也恨过陆府。

      只是他们太明事理,在这些无法判断是非黑白的事情上,学会了忍耐和成长自己。

      他们觉得,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如果没有一个结果,所有的牺牲和悲痛都会成为于自己而言的笑柄。不怨恨,不代表没有怨恨。

      周鄂有太多的求而不得,所以惶恐不安,对他们猜疑不定。他背负了太多的仇怨,夜里辗转难眠。

      我怔怔地想,地上的草能拔,心里的草却拔不掉。这草大概是长在前人坟头上的,今天是陆府,明天就是沈府,蒋府,琴川,南术……

      他忘记了恩情,把旁人为他曾付出过的惨烈砌成高台,日夜忧心土崩瓦解,寒了人心。

      沈桑拽住我的袖子,说:“长玉,你不用觉得难过。这都是我们的事,没有必要把你牵扯进来,陆云回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周自鸣不识好歹,我们不可能一再忍让。”

      我默然点头,说:“我知道。”

      为这样一个人效忠,他们害怕了。

      昭戎实行这样赏功的制度,就是为了与周鄂做对比。这个制度,在加剧战争的同时,以一种残忍的方式为他博来了一个好名声。

      当所有人都有一个共同敌人的时候,所有人就都是相互信任的,这很好。

      这很好。

      我轻轻挣开了沈桑的手,疲惫地皱了皱眉,低声说:“桑儿,我累了,想去休息一会。你们需要我的时候,就遣人告诉我一声,我过来帮忙,行吗?”

      沈桑顿了一阵,忽然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神神秘秘地靠近我说:“你知道陆昭华去锦城了吗?其实……当初陆昭华好像,和周芷有过一段。但那时候流言蜚语很多,我也不是太清楚。”

      我动作顿住,心下惊悸了一阵,道昭戎这是连陆昭华也算进去了吗?还是……他又在想什么招来刺我,故意做出来让我看的?

      我匆匆躲开了沈桑的靠近,站起身,点了点头道:“嗯,我知道了,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我可以安心休息,你们不用管我。”

      沈桑靠在九尾尾巴上仰头看着我,眉眼弯弯地跟我挥手,笑道:“你就放心吧!好好休息,我们可以的!”

      我疲惫地点了点头,匆匆离开了原地。

      我神思恍惚地回了安排给我的屋子,然后紧闭房门,靠在门板上缓和了一阵。

      原本堵涨的心情一阵混乱,我发怔了一阵,胸腔里忽然间阵阵气息翻涌。

      我咬了咬牙,将血气咽下去,摸到床榻上躺着,安静地想:

      陆昭戎,你最好,不要想着欺骗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2章 举世皆清我独浊,众人皆醉我独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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