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略的反派大佬组团找上门了》月落关山

16、第 16 章

　　楼浮生依稀还记得，那也是一个雨夜。

　　忘川之水汹涌怒嚎，雷电裹挟着风暴，撕开浓云的束缚，以雷霆万钧之势，似乎要劈开整座天宇，雨水连天成线，分不清哪里是天幕与海面，分不清人间与炼狱。

　　他奄奄一息地抱着浮木，明明岸边近在咫尺，却连呼救的力气也没有。

　　——他的腹部被雷劫撕开了一条巨大的裂口，几乎能将他整个人拦截斩断，还有无数细碎的伤口，虽然不致命，也给他带来莫大到麻木的痛苦，有人族干的，也有鬼修干的。

　　年幼无知的小鬼在意识沉浮中，想的不是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而是如果他今日活下来，要把所有人都杀光。

　　生为人与鬼的混血，他这具带着原罪的“鬼胎”被视为不详，自从出生就被抛弃在忘川边，人与鬼都视其为异类。他在忘川边以腐肉为食，尖利的齿牙狠狠撕咬而下，无论那是人族还是鬼怪的。

　　如果他只是一只灵智未开的小鬼，就像酆都的草、忘川的花一样，懵懂地生，又懵懂地死，可能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可他分明又知晓了世间的道理，知晓了怎么才算活着。因此他从泡发的尸体上捡到了修炼的功法，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机缘巧合，竟真让他摸索着入了道。

　　谁又能料想，正是侥幸踏上仙途，才为他招来这滔天的祸事——那日他顶着被砸破的额角在忘川边打坐修炼，却意外撞上海上的大能渡劫，失控的雷劫竟直接被这具引气入体的身体引来。

　　楼浮生模模糊糊地心想，可能真的是他命该如此。
　　是这天道容不下他。

　　——那所有人都该死，包括这天道。

　　可若当真如此，为何看到忘川之畔那道模糊的身影时，他内心会骤然生出这股无处可去的愤懑、恨意和隐秘的期盼？

　　在他动弹不得的目光中，那人迎着晨曦慢慢走近。

　　那是一个一袭青衣，长相很好看的男人。

　　他听到那人微微叹了口气，口唇开合，似乎说了句什么。

　　然后微微俯下身，将他抱了起来。

　　.

　　又是一年春景，桃花翩跹。

　　纷繁的花蕊沉沉地缀满枝丫，像是一整片裹着胭脂的云霞。

　　美则美矣，却不像是能开在冥府的花。

　　酆都是鬼城，阴气甚重，这里的花草均以鬼气阴气而生，纵使有开得漂亮的，也只是披着层伪装的皮囊，时刻准备着伺机而动，将过路的行人拖到阴暗的角落大快朵颐，凶邪得很。

　　这花好是好，温文尔雅，随心所欲，就是在这儿不耐活啊。

　　也不知道尊上到底为什么费了老大劲儿要把它们栽在这儿。

　　瞥见院中那抹玄黑的衣袍一角，属下立即敛目凝神，收起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心思，恭敬地道了声“尊上”。

　　那人并未转身，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酆都最近并不太平。
　　老鬼王已经活得太久了，像垂垂老矣、爪牙脱落的野兽，已经压不住底下的人。而近几年名声鹊起、风头正盛，在酆都这个大鬼蛊里手段也相当阴狠毒辣的楼浮生，长相也并不是传闻中那么神乎其乎、凶神恶煞。

　　相反，他还相当好看。

　　一身玄色衣袍，眉目文雅疏淡，下颌苍白瘦窄，似乎是在院中赏花，听到属下报告着堪称惨绝人寰的伤亡情况，也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不像是手染鲜血、名声报出去能让人噤若寒蝉的大恶鬼，倒像是温文清隽的书生。

　　属下念完长长的伤亡名单，见对方迟迟未语，额角冒了冷汗，有些忐忑地抬眼偷瞄面前那人。

　　却发现，尊上的目光并未落在他身上，也并未落在花上。

　　而是在看敞开的厢房里，一手捧着卷籍，一手撑着侧脸，坐在摇椅中之人。

　　晴日午后，微风拂动，树影斑驳，那人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一朵桃花瓣被吹落在发梢也未发现。

　　属下立刻了然地噤声了。
　　原来是那一位。

　　柳大人虽然是个人类，但似乎很早就遇到尊上了，据说那位是尊上的救命恩人，似乎有记忆开始，他就一直呆在尊上左右。

　　柳公子对他们筹谋之事并不感兴趣，但脾气很好，每日就是看看话本，修剪修剪庭院的花木，不爱出门逛——酆都阴气太重了。他身体不太好，跟鬼在一起呆多了脸色就有些苍白，尤其是这两年，白日里大部分时间，就是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听说那人原先是个人修，但为了救尊上的性命，放了很多很多血。

　　有时下属心里也有些糊涂，按理说，这位柳公子应该是对尊上很重要的人，凭尊上如今的地位，要什么天材地宝、灵丹妙药没有，为何不抓些高明的人族医修，替柳大人调理调理身体呢？

　　当然，这些念头，只是在他脑子里稍微打了个旋儿就消失了，尊上的心思，岂是他们能揣测的。

　　敢挡尊上之路的人，尸体已经堆成了奈何桥畔累累的白骨。

　　为鬼王者就是这样，只有冷心冷情的怪物，才注定坚不可摧。

　　.

　　他唯一一次跟柳霁微说上话，是很久以后有一次，推着柳霁微的轮椅出门透透气。

　　那时候柳霁微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脸色白到近乎透明，在日光下一照，就能化成一缕随风而逝的轻烟。

　　因此属下推轮椅推得胆战心惊，虽说尊上从没给人找过医修，但总不能让人在自己手里没了啊。

　　柳霁微倒是心情很好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聊着天。

　　“以前倒是没见过你，最近升职了？”
　　“酆都这些年治理得还不错啊，比我刚来那会儿蒸蒸日上多了。我就说吧，城建基建比喊打喊杀的肯定有意思多了。”
　　“工钱够不够花啊？楼浮生没苛待下属吧？啊？没工资？那你们还打的什么工？——啧，好吧，冥币也是钱啊。”

　　这人似乎有种特别的魔力，晃晃悠悠一个下午过去，日头西照时，属下俨然已经跟他熟了不少，跟阴晴不定的尊上比起来，甚至称得上如沐春风。

　　他看着柳霁微苍白的侧脸，突然鬼使神差地问道：“柳大人，您的身体也没到药石无医的地步，人族地大物博，总有办法能医治的。”

　　柳霁微一愣，然后笑道：“没那个必要。”

　　“没那个必要？”

　　“嗯。”谈起自己的生死，柳霁微倒是很坦然：“其实看了也没用，只不过是拖延些时间罢了。”

　　属下一时之间不知改说些什么，只道：“尊上这些年一直都是您看在眼里的，要是您多陪尊上一些时日，想必尊上也会很开心吧。”

　　他听到那人似乎是轻笑了一声，然后无比笃定道。

　　“不会的。”

　　鬼者无情，能做到鬼王，更是其中佼佼者。
　　楼浮生从未允许自己有弱点出现。

　　就像当年那瘦弱的小鬼被他捡回来后，无师自通地收敛起獠牙和毒信，换上巧言令色的狡谐，只为了那个人类能心软，心甘情愿地放血给他疗伤一样。

　　“我的性命，并无关紧要。要是他不能铁石心肠、千秋万代地当他的鬼王，伤脑筋的反而是我了。”

　　属下听得云里雾里，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懒洋洋地挥手让他推着轮椅回去，仿若某种秘而不宣的谶言：“你以后就知道了。”

　　.

　　再后来，就是那场混乱中的刺杀。

　　楼浮生在一众竞争者中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恨他的仇家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

　　年轻的鬼王漠然以对，心智城府何其毒辣——一切都是他有意无意的纵容默许，只等抓住叛徒的同时，一举掀翻敌人残余的全部势力。

　　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对方不知从何处得到了那把剑。

　　——上古名剑莫邪，通天彻地之威能，可斩神鬼。

　　剑下没有亡魂可言。
　　只会魂飞魄散。

　　望着飞扑挡在他面前之人，楼浮生瞳孔微微放大。

　　——噗嗤。

　　那是从后背贯穿到前胸的一剑。

　　鬼者冷心冷情者，故而坚不可摧。

　　他明明从未替那人找过医修，从未主动替那人疗伤。

　　只等那人死了，从今往后，普天之下，他便再无一丝弱点。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当柳霁微真的挡在他面前时，他心中却只有无尽的恐惧和空落。

　　楼浮生目眦欲裂，看着鲜红的血液汩汩从那人胸口涌出，灵气和魂魄一同溃散，像手心怎么也无法聚拢的砂砾。他脑中一片空白，竟慌不择路地妄图用手挡住那伤口，这才发现自己那双捏碎敌人头骨也丝毫不为所动的手抖得仿佛筛糠。

　　不会的，他不会有事的。
　　那人明明给他放过那么多次血。

　　明明那么多次，他都无动于衷地看着生命从那具躯壳中流逝。

　　对！医修……他要找医修……
　　一定有办法……一定有什么办法……不然的话……

　　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鬼王颤抖地跪伏在地，命令道：“……柳霁微。”
　　“我允许你死了吗。”

　　但与此同时，他却也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清晰地意识到。
　　——他要失去他了。

　　再也不会有人因为怕疼索性眼一闭划开手腕，再骂骂咧咧地催他喝下去；也不会有人无奈又闲适地在灯下翻阅着古卷，学那些对他而言毫无用处的鬼道，一字一句地低声教他念字。

　　自那之后，人间已过十载。

　　竟与地狱并无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