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川不自知》落日新舟

52、他是个罪人

　　陆衍川把哭到眼肿的喻知带回了家里。

　　这是喻知第一次来这里，换鞋的时候他还有些恍惚，等他抬起头时，突然怔住了。

　　这个家的陈设和三年前他们在英国时同居的那个房子很像。

　　喻知抬了抬脚，看到陆衍川给他拿出来放在跟前的拖鞋，两只棕色小熊倒着脑袋，睁着大大的眼睛正对着他。

　　他想起自己床上放了很多年的帕丁顿小熊，那是三年前他们两个去英国一个小城市旅游的时候买的。喻知读大学时候的中国同学，很多喜欢收集jellycat玩偶，或是各地精致包装的小瓶朗姆酒，还有一个女生，从约克带回了不下二十个颜色神态各异的小鬼摆件。

　　喻知对那些的兴趣一直不大，唯独很爱看各地制作的小熊。就像一个当地的标识一样，英国每座城市都会制作穿上印了那座城市名字衣服的小熊。

　　他也不爱买，就爱看，直到陆衍川有一次跟他出去，见他对陈列的小熊多看了两眼，第二天喻知的包里就出现了一只小熊玩偶，还是在那时极为难买的帕丁顿小熊。

　　小熊陪着他度过了很多个夜晚，洗了又洗，跟着他从英国回到中国，又到美国，一直陪在他身边。

　　陆衍川牵着他坐下，要去给他倒水，被他飞快拉住。

　　“怎么了？”

　　喻知脑子还是懵的，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你……你什么时候买的拖鞋，不是给别人准备的吧。”

　　陆衍川笑笑，坐了回来：“我能给谁准备，当然是给我男朋友准备的。”

　　喻知睁大眼睛：“可我还没追到你……”

　　“……”

　　陆衍川：“那你接着追，我给你换双客用拖鞋。”

　　“不要。”喻知把脚往里收了一点。

　　陆衍川盯着喻知看了几秒，笑骂道：“笨蛋。”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到了喻知要回学校进行博士最终答辩的时候。

　　不巧的是，《黎明未知》的剧组马上又要转移到山阳镇进行最后的拍摄，陆衍川没办法请假陪他一起过去。

　　“我没事的，你放心。”

　　陆衍川给喻知的行李箱拉上拉链：“到了给我发消息，每天都要，你别追到人又开始不珍惜了。”

　　喻知眨眨眼，笑着抱了抱他：“我哪敢呢。”

　　这天补拍了一段蒋至语小时候的戏份，是在医院。

　　正好拍完了一段在医院的戏，陆衍川就留下在旁边看这段小时候的戏份。

　　他已经知道剧情，但看的时候难免不会觉得难过。

　　小蒋至语在发现自己的朋友离世后倍受打击，伤口因为剧烈挣扎的拉扯又裂开，连着发了好几天烧，等通讯和交通彻底恢复后，他被拉到省城的医院里。

　　他已经昏昏沉沉睡了很久。他有时能醒来，看到自己的妈妈坐在身边，握着他的手，时不时给他擦汗。有时又因为降不下来的烧睡过去，梦里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他的朋友拉着他在金黄的花丛里奔跑，他看到对方的手逐渐蒙上了脏污，衣服也像是被什么撕扯过，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直至对方转过头，他看到血缓缓从伙伴的额头上滴落下，把整片油菜地染成血色。

　　就这么好几天，某天的清晨，有人打破了这个宁静又充满担忧的病房。

　　“他就在里面！我晓得！”

　　“这位女士，请你不要打扰病人休息……”
　　咚咚——咚咚——

　　敲门声越来越急切，蒋至语从梦中惊醒，他这个病房是双人病房，暂时只住了他一个人，他妈妈正好出去打饭了。

　　堵在门口的人显然听不进去护士的劝阻，没出十秒，见病房内没人应答，直接闯了进来。

　　是一个女人。看起来四十多岁，身材矮小，她的头发在刚刚和护士的推搡中弄得凌乱非常，眼里盛着明显的怒气和不甘，直勾勾盯着才从床上坐起的蒋至语。

　　“你是蒋至语？”

　　蒋至语看着不明来意的女人，点了点头。

　　随即女人的声音分贝提高了不少，一边往他床边走一边用手指着他。

　　“就是你！就是你！你还我家孩子！”

　　蒋至语愣了愣，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

　　“他们都说，是我们瑞娃子把最后的食物全给你，活生生埋在地下饿死的！你承不承认！”

　　你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

　　蒋至语仿佛再一次听到那句话萦绕在耳边，几天来通过不断沉睡来逃避，营造的假象在这一瞬间崩塌，现实恶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他没办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却也没办法不承认。

　　女人见他沉默，一直以来积压的情绪彻底爆发：“你把我们家瑞娃子还来哦——我咋个办嘛——以后咋个过哦，我太造孽了——”

　　她的哭嚎伴随着刺耳的尖叫，蒋至语怔在原地，像个任人宰割的没有生气的木偶，任凭女人拉扯着他的病号服。

　　“女士，女士，请你不要在病房里大呼小叫，先出去吧。”护士焦急地劝着女人，门口已经围了不少听到动静的围观群众，在往里面看什么情况。

　　直至蒋至语妈妈回来，和护士一起把女人请了出去。

　　“我是蒋至语妈妈，有什么我们出去说，一定给你一个公道，孩子还病着呢。”

　　女人一边被拉出去，一边用几近绝望的眼神回头看了蒋至语一眼，留下最后一句话。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蒋至语睁大了眼睛。

　　是啊，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如果那天他没有让男孩到学校，以男孩的习惯，通常会在那个时间点在镇上的大街上随便找个地方躺着，他也就不会被埋。

　　如果男孩没有把食物和水留给他，他说不定能再多撑很长一段时间。

　　凭什么是他活着呢。

　　男孩家里没有了劳动力，他妈妈该怎么办，蒋至语完全能理解对方刚刚的一切行为。

　　是他的错，都怪他。

　　眼泪顺着他烧得通红的脸颊留下，滴落在蓝白色的被子上，逐渐形成一片深色的水渍。

　　蒋至语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她抱着蒋至语，在对方的耳边不断安抚着：“别自责，小语，医生专门检查过，那孩子在房子塌的时候就被砸穿了腹部形成大出血。他应该是知道自己活不成，才把食物给你的，这不是你的错。”

　　可他已经听不到他妈妈说话了。

　　这场悲剧他没有受到任何多余的伤害，却间接破坏了一个家庭。如果非要让一个人来承担这些痛苦，他是愿意的。

　　他是个罪人，需要一生都活在这样的痛苦中，才能让自己的负罪感减轻。

　　陆衍川沉默着看完，走出片场，看到喻知给他发了信息说到了，还配了粉红兔子表情包。

　　他看着那个熟悉的wink着比心的粉红兔子，有些笑不出来，干脆给对方打了视频电话。

　　喻知显然是没准备，慌手慌脚接了，一张干净得像娃娃一样的脸出现在陆衍川屏幕上。

　　“怎么啦。”

　　陆衍川也顿了顿，刚刚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见喻知，没想好要说什么：“你给我看看你房间。”

　　“可我都在往学校走了，要先去导师那里开会。”

　　陆衍川不服：“你都到多久了，才跟我说。”

　　喻知委屈瘪了瘪嘴：“你看看时间呢，我下飞机就给你发消息啦，你才一直没回我。”

　　陆衍川翻了翻手机，发现确实是半小时前喻知就给他发了消息，他自知理亏干脆转移话题：“那你给我看看你学校。”

　　喻知就这么举着手机带陆衍川逛了一圈。美国那边夏天来得早，此时正是上午，太阳已经高高挂起，阳光很好。

　　陆衍川看着镜头里的喻知：“你在看什么，那个金发美女？”

　　“……你忘了我喜欢男的吗。”

　　“哦，我以为你只喜欢我这个男的。”

　　“……”

　　“那个男的怎么没穿衣服。”

　　“人家穿了沙滩裤，在晒太阳。”

　　“你还看得挺仔细。”

　　喻知简直快气笑了：“你干什么呢！”

　　挂了电话，正好那边收工了，陈落走了过来。
　　“在跟小知打电话呢衍哥。”

　　“嗯。”陆衍川放下手机，看见喻知后他的心情好了不少，但多少还是有些堵。

　　陈落观察他半响：“衍哥，你是不是刚刚看到那段剧情……”

　　陆衍川没回答他这个问题，直接反问道：“那家人，后来还找过他吗？”

　　陈落摇摇头：“没了，就他被送到医院时去闹过，后来喻知的爸妈还有医生都跟她聊过了。其实那个阿姨也不是什么特别不讲理的，就是失去了儿子，家里又穷，一时情绪崩溃了，又听镇上看到喻知的人说，她儿子的死可能跟喻知有关，就跑来闹了。”

　　“不过出于人道主义，喻知的父母还是给那个阿姨资助了一笔钱，后来在国家扶持下山阳镇不是又重建了吗，他们家也分到一套安置房，现在好像过得还行吧。”

　　陆衍川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垂眸没再说话。

　　陈落见他沉默，说道：“衍哥，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现在还在怪自己，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把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好像自己多揽一些，别人的痛苦就会少很多。我一开始想做这个项目也是希望为他找到一个宣泄的口子。当然其实没指望他一定会同意，可是他毫不犹豫说了好，我想，这也算是他和自己和解的一种方式吧。”

　　心理治疗中有一种方法叫做叙事疗法，旨在人们通过讲故事的形式，重新梳理和看待自己的生活经历，把问题外化。

　　喻知则剑走偏锋，选择了最独特的那种——把他的故事讲给所有人，包括自己听。

　　他一直都是这样，像是在阿尔卑斯雪山上扑向陆衍川，青涩地尝试演戏，明明有着严重的焦虑症，还是一次又一次站在国际会议上展示研究成果。

　　喻知本来就是一个，异常勇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