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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群青 ...

  •   代澜立在家门前的红线圈毯上。

      直到电梯间的声控灯熄灭,黑暗瞬时将她紧紧裹住,才发觉站了好长时间。

      腿边未熄屏的手机提醒她已是十一时五十三分。

      从户外回到室内,鼻尖的冷意还未消散,愁云也是。

      和何子游相处的稍微放松不代表战争的落幕,相反,现在才刚刚开始。

      深呼吸几回,钥匙终于还是插进孔里,那扇隔阂的门被缓缓打开。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模糊的影子打在墙上。

      有人。

      但代澜只是放轻呼吸,对方不出声,那么就还算和平。

      放钥匙在玄关鞋柜上,脱鞋,换鞋。

      “去吃了什么?”

      是代敬在这里。

      穿进毛毛鞋的脚有一瞬停顿,很快掩饰过去,更多不爽的情绪立即在胸口漫开,她不想和他说话,沉着脸,沿落地灯橙黄的界限穿过客厅。

      然后预料之内地被父亲叫住:“我知道这次是我对不起你。”

      开口特别别扭,中年男人总是不愿相让,话末是几不可闻的叹气,摇荡在空气里的妥协。

      但这并不是代澜想要的:“那以前呢?”

      面对父亲,她能拖出来说的东西有太多了,但嗓子里有个过滤器,它们越是繁多,越是拥挤,越是堵着出不来,只能一粒一粒往外蹦,随着苦闷的情绪濒临灭绝。

      “那以前、以前……”代澜的余光看见影子的“呼吸”有片刻急促,但很快随着身形挪动而不再显现。

      又没有了后续。

      “是吧……”她想自己可能在面对代敬时总会应激一样掉眼泪,因为遇到委屈的事情太多,以至于和他说不下半句就慌慌张张哽咽,即便她也不想这样,“你不会觉得你有错的,那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呢?”

      真是浪费时间。

      水汽氤氲遮蔽眼前,在光的边缘很朦胧,她抓着塑料袋的手很用力,指甲要嵌进肉里。

      径直往房间走,走出客厅的范围之外,然而代敬还是在她进门前开口,企图留住她。

      “你能不能先听我说!”

      急切地,无助地,强忍着和她同样的哽咽。

      好像代澜不停下来就要了命:“说。”

      身后传来小声吸气的声音,在黑色里突兀:“之前是我不对,我不该把你的隐私随便跟别人说……”

      “我以为那样可以帮你,不是想到处抱怨,是我没有做对,没有想周全……”代敬絮絮叨叨,鼻音随着每个字蹦出越来越明显,颤抖着,不知道是在向自己忏悔,还是做什么无力地挽回。

      代澜用力合眼,将那点眼泪挤出去,先前流泪的冲动不知为何忽然断崖般冷却,她清晰感受到心脏空空,连说话也薄情,一刀一刀剖心:“为什么现在和我说这些?”

      一句停顿,等对方在寂静里吸了吸鼻子,男声垂落,似乎为她态度转折而措手不及:“是,是子游和我说了,我想了想,是我之前不对……”

      “我知道他是好心,”代澜字句顿挫有力,冷静地写下判词,“但是你是听了他的话觉得有理,才跟我道歉,还是因为他在酒席上,或者身为一个后辈提醒你,你觉得没面子才被迫‘幡然醒悟’?”

      一口气将质疑摆出,她感觉自己前所未有地冷静。

      被说中般,身后一腔迫切应声极速冷却。

      呵……看吧,她就知道,哪里会有什么幡然醒悟……

      面子,死要面子……不就是因为那点面子才让她动摇屈服于学校,又在面对别人说女儿毕业了不工作时,强行催她出门应聘吗?

      倔了这么多年,他会这么轻易,一朝就被说服向自己道歉?

      鬼才信!

      “你……”代敬急了,似曾相识的语气登场,又是暴风雨的前篇,代澜索性直接回房间。

      可就在关上房门的前一秒,斜对面的主卧门被打开,俨然是母亲谈雪梅听不下去要介入,然而代澜没给她机会,迅速锁上门。

      拧过门锁的下一秒,外面轻敲这扇沉重木门:“澜澜,澜澜你开开门吧。”

      母亲又来当和事佬。

      黑暗的房间里锁窗锁门,安静和阵痛一并禁锢在此,被催促的人还披着从外面归来的风霜,塑胶袋随着呼吸轻晃,察觉不到勒得多痛。

      “你听妈妈说,开开门吧。”

      可她只想先静静。

      和何子游告别之前还能感受到一点自己,但走进这里以后,那朵云雾又将代澜的头脑重新拢住。

      淅淅沥沥的声音匆匆而来,局部地区即将多云转小雨。

      妈妈还在外面敲门,她还维持着刚关门的姿势,进入独属自己的空间后,一切打回原形,代澜又变回那个迟钝的木头,眸光垂落在那把不愿解开的锁上。

      然后一滴一滴蓝色落下,她也不用故意伸手,就让它们自由落体,接住哪滴算哪滴,好像无情的旁观者,看这场雨要下多久。

      “澜澜,你别这样,你这样妈妈也很难受……你开开门好不好?”

      同样的说辞她听麻木了,再开门也不过是变相默许得寸进尺:“不好。”

      今天已经哭很久了,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应付父母的轮番上阵。

      眼泪滑到代澜干涸的嘴唇,将起皮处再度软化,她忍不住抿了抿,算是解锁这段长久的停滞。

      开灯,将塑料袋放在电脑桌上,脱下大衣,她收拾好,准备洗澡。

      门口谈雪梅已然放弃了叫她开门,在隔着门也能听见的长叹后,再无声响。

      代澜刚想进卫生间,却发现洗澡的凉拖在外面,她顿在门前好久,预想他们应该放弃回房了,于是开了门——

      “澜澜。”

      她没想到谈雪梅还在门口,就靠在墙边,原先应该是半蹲着,门一开便立马起来。

      急切而疲倦的面孔迎来,代澜皱眉,往后退了半步,防御的动作让母亲又不安:“澜澜,你听妈妈说……”

      可是她真的受不了了,突然涌上的反胃感让人措手不及,代澜几乎是瞬间捂着嘴就往房间的卫生间冲,一把掀开马桶盖就往里面呕。

      一阵晕眩。

      伴随着谈雪梅急切的声音,她几近跪在地上吐了个昏天黑地,今晚吃过的东西全作废,眼泪扑簌簌地掉。

      代澜不知道自己抱着马桶吐了多久,只知道喉咙和下颌好疼,眼睛也受不了,浑身酸痛无力。

      一旁谈雪梅递来纸巾,她也没管这么多,接过就擦,胡乱地擦,头发一直是散着的,因为呕吐而乱糟糟,又糊了鼻涕和泪水,狼狈极了。

      闷在地上缓了阵,母亲早就焦灼不已,在耳边来回好多句“好点没有”、“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是不是发烧了”、“是不是今晚没吃好,肠胃炎犯了”……

      它们似荆棘,句句鞭笞。

      好累,真的要疯了……

      她并不想在地上太久,害怕父母借此步步侵占她的安全区,强烈的不安让代澜硬撑着缓缓站起来,谈雪梅扶着她的腰,生怕女儿吐了太久体虚脱力摔倒。

      “你出去吧。”脚好麻,肚子还胀,代澜不想再移动了,嘴唇微动,艰难地吐出四个字,无力地垂眸,看陶瓷洗手盆里未滑落的水珠晶莹剔透。

      “……我不放心你啊。”

      扶着后腰的手心温暖,但她的耐心告罄,即便摇摇欲坠也要顶着脆弱的壳为自己争取一道安全防线。

      闭眼,尽最后一点气力下逐客令:“我长大了,可以照顾自己。”

      代澜不想去猜那一刻谈雪梅在想什么,也没有力气猜了,贴近单薄衣衫的手松动,最终所有忐忑凝成一句:“哦,那有事一定要喊我。”

      之后她感受到在意她之人不舍地离开,而在离开之前,还听见另一人说话:“热水装好了。”

      是代敬的声音,自以为小声,可代澜也不聋,然后谈雪梅转达:“热水给你装好了,先给你倒一杯晾上,你喝点暖暖……”

      不再应答。

      卫生间外窸窸窣窣,门还差一条缝,留下最后的叮嘱:“我们的房不关上门,有事喊就好,打电话也行。”

      代澜沉默,叮嘱没等到回应,识趣地关好门结束对话。

      空气中安静很久,好像一切都尘埃落定时,她才猝然将身体放松,只剩一双手摁在洗手盆边缘,让它承着点力。

      镜子里的自己破败不堪。

      干枯而乱糟糟的头发,下垂的眼袋,干燥的皮肤,泛红脱皮的鼻尖,肿胀的眼皮,残破的嘴唇……

      每一次哭泣都让她褪一层皮,露出新的伤疤。

      大脑里胀得快要爆炸……

      一阵又一阵的浪潮,将她混沌的头脑放肆地冲刷,激荡,推翻了一遍又一遍,无尽的蓝色将她裹挟着向前后退或是翻涌沉沦——

      与之对应的是胃,代澜一把抓住发尾将酸水呕出。

      喘息,先是小口喘息,再吐,之后为了得到更多空气,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呼吸,好像要把所有新鲜空气都兑进胸口里洗刷这污秽的灵魂。

      好不容易缓和些,却跌坐在地上,将喘息化成小声地啜泣,呜咽之后又恨不得将所有空气挤出肺,一滴不剩,疯了一般挤压所有器脏,屏住呼吸,仿佛这样就能窒息而死,让灵魂真空,凋谢成轻飘飘的干花。

      太痛了。

      不管是□□还是灵魂,都太痛了。

      这个家上上下下都填满了矛盾。

      因为分明知道父母爱自己,所以要怪他们时自我负累得更多,也更憎恨要厌恶他们的她。

      可那些爱又是那样的不合时宜,叫人受尽折磨。

      她呕吐出的污秽好似他们给予的,错误的爱,最终不得要领,就只能尽数丢掉。

      子女又何尝不是父母爱的器皿,往里添加的每一味药剂,产生的化学反应都由他们承担,若是一不小心,或许就被消融了。

      器皿能有主动说“不”的权利吗?没有。

      但她会是器皿吗?

      ……似乎不会。

      哭声渐渐微弱,只余下呼吸依旧用力着。

      这个过程好似是不断博弈,代澜也不清楚她究竟在和谁对话,漫长、平静而激烈。

      自我的存在在一呼一吸间格外清晰。

      是她在呼吸,□□在呼吸。

      那是她切实存在的证据。

      不是一坨烂泥,而是有形的,能够自主呼吸的,有选择权利的人。

      代澜又记起几小时前她和何子游曾经谈论的那些话。

      让爱回到自己身上,在每一件小事里感受自我的存在。

      爱?

      她更加用力地深呼吸,让节奏放缓,让蓝色的浪潮从激荡到尝试驾驭,直到能感受到眼睫上沾满的泪珠不那么重,被排除在负累的理由之外。

      缓缓睁开双眼,眼前依旧是狭小的卫生间,但代澜确切地感受到,属于她的存在,有清晰的,微弱的安全感。

      扶着周围爬起。

      像刚经历过激战的将军,在惨烈过后踽踽独行,遍体鳞伤。

      吐了太多太久,胃里很空,也有些脱力,但那些积攒在体内冥顽不灵的污秽,确确实实被呕吐掉。

      又回到那面镜子。

      镜子里倒映着她。

      代澜知道自己依然无法像他们一样笑得自然,她也还在讨厌自己。

      深渊里只能自己救自己,以前的她不想救,就这么待着自我惩罚也挺好。

      但这次呢……

      目光明明和往日相同,望见的依旧是堕落的黑,可这次抬头或许有岸了。

      岸上有人在意她。

      而她感受到了,阵阵呼唤。

      从心底冒出一种声音,一个问题。

      “你要不要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群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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