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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绀宇 ...

  •   代澜坐上车后座,习惯性将头靠在车枕和车门之间。

      车子开动,驶上高架桥后,城市夜色流连倒映瞳孔中。

      “待会儿见到叔叔阿姨记得主动叫人啊,这么多年不见……”父亲代敬掌控方向盘,趁空从后视镜轻瞥一眼女儿,看不出什么情绪。

      母亲谈雪梅边笑又叹:“你看你又来了,操心什么,澜澜都长大了,怎么会不知道打招呼呢?”

      说罢又侧头,与代敬相同,视线从后视镜与代澜的对上:“澜澜你说是吧,你爸就当你是小孩子。”

      她眼皮半垂,躲开这句责任。

      他们一家人很奇怪,明明谁都知道这种奇怪的问题是来自什么,可谁也不愿拆穿。

      代澜只感觉有些荒谬,半张脸沉入途经隧道时的黑暗里,露出可悲的笑容。

      妈妈“看不见”,爸爸也是。

      他们都在刻意回避自己女儿生病后的痛苦,竭力装作无事发生。

      比如无视她去年病到不愿出房门,在客人来时将她从床上撬起。

      结局是自己见了人连话都说不出半句,刘海似有形铠甲,早厚得遮住眼,迟钝得连在场人的尴尬都看不清,匆匆回房后又吐了两回。

      比如无视刚复诊完医生让在家休息的建议,隔天就语重心长地在客厅沙发上作出叫她在小区门口找份工作的审判。

      那句“好歹赚点药钱”从与自己几分相似的嘴脸里道出的同时,就如同一座五指山试图镇住她的灵魂。

      走到最后,这个压抑的矩阵代澜已无路可去,唯有一个“逃”字才是真谛。

      没告诉父母,先斩后奏,带上攒的所有零花钱,奔波到离家几百公里外的小镇,又回到实习过的岗位,也算满足了他们要自己挣钱的期待。

      只是没想到这条用来逃避的路竟是开启另一个世界的钥匙罢了……

      沉默的“交锋”中,灰黑与橙黄的光纷然相应,将车厢填充得满当,代澜的神思飞得有些远,等再回神,车子已然驶入地下一层的停车场。

      明珠酒店,市里的老牌酒店。

      记得五六岁时每每坐着母亲的摩托车路过,望着当时是兰市标志物,建筑顶部闪耀的巨型“明珠”,可好奇里面的结构。

      后来十几岁时才因为亲戚家吃喜酒进了一次,不过那时候离它“盛世”已过去多年,里面的装潢较于从前显得有些老旧或是落伍,但依旧能见识到曾经辉煌。

      与装修相对应的是名气,代澜眼看着它渐渐赶不上后起的餐饮业,却也始终有成长的感情在。

      “还真是好久没来明珠了。”

      “叮”地一声响,代敬先走进电梯,用车钥匙顺手戳亮楼层数再揣兜里继续道:“听说去年换了老板,把整栋楼都翻新了……”

      代澜将自己塞进电梯一角,被擦得噌亮的厢体倒映她的模样。

      刘海有些凌乱,她伸手捋顺,因着今天是和辛穗出来逛街,稍微化了个妆。

      脸颊被车里暖气熏得红扑扑,免了腮红,唇膏早被奶茶吸管夺去大半,余下也被自己焦虑地咬唇吞进肚子……

      算了。

      她耸肩让大衣领口掩过半脸,不自觉又咬唇上被冷风风干的死皮。

      补了跟没补一样丑。

      “是吗?这楼挺久了,还翻新干什么,推了重盖不更好?”照镜间隙,听谈雪梅不以为然。

      再抬眸,父亲抻了抻因搭在汽车后座而发皱的衣袖,瞅眼电梯层数:“谁知道呢,老乔说新老板是个二世祖,人家有钱愿意折腾……”

      “不过再弄不也是这样,现在餐饮不好做,能赚回来本都偷笑啦。”

      似乎是从明珠新老板是个年轻人联想到自家这个“没出息”的女儿,他忽然拐了个弯:“啧,录完节目就回家吧。”

      代澜心底烦躁,还在埋怨开始答应了要过来,忽然被叫到也不知代敬又要说些什么不中听的话,只张了张嘴简洁答:“不回。”

      声线很低,又因为许久没开口说话而添些沙哑,男人侧目蹙眉:“怎么能不……”

      后半句猛地刹车,代澜余光飞快瞥一眼,是谈雪梅肩膀轻轻撞了下男人,但他似乎还未彻底放弃。

      咽了口水,果然代敬话锋一转,语气试图和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她哪里还想把多余的耐性留给父亲,把视线别在电梯墙上滚动的广告上,手指抠着裤边凸出的商标。

      那熟悉的,被管束的感觉太压抑,想要回避,可在这狭窄的电梯厢里也无法。

      好想回家。

      见女儿不语,代敬又“啧”一声,刚想发作,谁知下一秒电梯就“叮”地打断了他。

      说笑热闹与独属餐厅的香气随门开启扑面而来,目光轻而易举被牵引去。

      服务员集中路两侧,热情招呼让代敬说教的话被噎住再噎住,最终只能化成客套,而代澜巴不得父亲闭嘴,跟在最后头才有了一阵子歇息。

      刚上电梯时就叹过重修后的简约风舒适,如今抵达楼层看酒店大堂更是。

      没有先前那么金碧辉煌,简约奢华更符合当下审美,但在紧要处依旧保留了旧日芳华,让现代与旧时审美融合交错。

      一些明珠酒店当年兴盛的标志物还被单独拎出来,当成装饰品放在玻璃柜里展览。

      大厅嘈杂,代澜经过时还是感觉不自在,收起目光低头快步走过,更怕遇见熟人,心跳总是很快。

      一直到包厢区,她才后知后觉肩膀紧绷得厉害,焦虑占了上风,不得不早早思忖何时是离开的最佳时机。

      拐过几道弯,在现代与古香交融的装潢之后,服务员终于将他们领到某个分叉口处。

      代澜眼见走廊尽头那扇双开木门被缓缓打开,名为“玫瑰间”的包厢里一连串出来好几个伯伯叔叔,似乎是准备迎客。

      有人眼尖率先发现他们:“诶,代哥!代哥来了。”

      代澜看着代敬迎上去,与最中间那位两手相握的瞬间,肩膀也碰上对方的:“焦天英,好久不见哦!”

      被称为焦天英的胖伯伯和代敬拥了个结实,一笑脸上就起褶子:“好久不见啊,这都快五六……八年了哦!”

      “谁叫你出国啊,出去了就把兄弟几个全忘了,回来也不给我们带点手信……”调侃的人正是方才代敬话语中提及的老乔,乔起山。

      老友集合将代敬的心思都转移,代澜低着头跟在谈雪梅身后,不知该怎么插嘴打那声叮嘱过的招呼,不想磨到最后还是让代敬“特意提醒”。

      “澜澜,还记不记得这几个叔叔啊。”

      父亲的笑恍惚和那天被“督促”着招呼客人重叠。

      代澜的眼神落在他微有胡茬的嘴唇上,仿佛能看见打不出招呼的下场,是不是又一声“啧”。

      好难捱。

      怎么就这么难。

      她是想笑的,可嘴角却是像抽筋一样难以维持,只能露出一个不尴不尬的笑。

      揣在兜里右手大拇指的倒刺越往后撕越疼。

      “叔叔们好。”

      最终还是说出来了。

      衣领遮住她停不下来的吞咽动作,四个字说出口心脏似瘪气。

      但值得庆幸的是,她的伪装顶住了。

      “诶,小澜?居然都这么大了!”焦天奇惊叹。

      乔起山接茬,比起其他几位,确实属他和代敬接触得多,也更知道代澜的成长:“可不是吗,大闺女了,今年都……”

      “二十四。”或许只有谈雪梅和代澜发觉了代敬松了口气,男人笑得明显比前面更开怀,回头与兄弟们接着畅聊。

      在场几人寒暄几回,好像谁都满意。

      代澜的笑也满意,只不过快要皲裂,杵在墙边,剩口袋里手指绞着布料难放。

      终于等到进门,找到一家人的位置坐下,她的喉咙被热茶安抚,才有舒缓的趋势。

      这个包厢很大,足有六围桌子,几扇屏风贴心分隔,又不至于将所有人划清界限,熟人与熟人之间方便来往。

      他们家坐的桌子比其他桌小了一圈,谈雪梅同隔壁桌的前同事们聊得欢,代敬更是不知去了哪里。

      还以为至少能有几个年轻人……

      ……不过没有也好。

      代澜乐得在这种社交场合减弱自己的存在感,坐在原位只顾低头玩手机,充当一个听话的陪衬。

      “澜澜,澜澜,快打招呼呀!”

      她戴着耳机,还沉浸辛穗刚给她转发的《指尖恋人》二创视频,忽地就被晃了几下肩膀,下意识先将手机翻面,却因身子受惊猛地一抖,混乱间脱手摔在膝上,蓝牙耳机更是甩掉一只。

      “啊……耳机……”

      代澜一手撩开垂至膝上的桌布,耳机就是她的命!

      可正要弯腰寻找,另一只手却拦住她欲拢低的腰,是谈雪梅阻止:“先打招呼呀,耳机丢不了,等等捡……”

      温言好语,却足以将代澜的耳道剌出一道口子。

      打招呼打招呼,礼貌礼貌,她快要变成蒸笼里的包子,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她心烦气躁,正想敷衍了事,可一回头却见熟悉面孔。

      男人面容温和,野生眉和那双眼与何子游如出一辙,但更多沉稳气质。

      女人肤白,鼻梁高挺同何子游的尤为相似,但更显温婉。

      数年未见面,何忠治和廖书筠多了银发,代澜还是即刻反应过来是谁。

      不过当下气氛稍微凝固,满肚子的脾气被泄了半桶。

      久别再重逢,虽然时机似乎卡得有些尴尬。

      谈雪梅一手先揽在代澜的肩轻拍,试图打圆场:“澜澜……”

      回应她的是代澜僵硬地扶着椅背缓缓起身:“何叔叔廖阿姨好。”

      何忠治笑着点头算作回应,而廖书筠的笑颜绽开更是让人如沐春风:“好久不见呀澜澜。”

      “来这边坐吧……”母亲顺势招呼,代澜还未从这突发状况中回神,愣愣地不改面向,突然又有一人从侧面轻拍她肩膀,匆匆又转身,却见意料之外的人出现在这里。

      她不由得怔住,方才还比较面容中出现在脑海,瞬时本人就到来。

      一身黑对他来说着实低调,何子游戴着黑色口罩,只露出双意气风发的笑眼,捕捉到代澜惊讶神情似乎很是得意,隔着布料的声音难免朦胧。

      “你伸手。”声似雾里摇铃清明。

      “啊?”她照例没反应过来,只听无奈轻笑飘飘然路过,男人就借错身而过的功夫将手里什么东西嵌入她耳中——

      “My lover,
      指尖吻我的脸,
      沉溺瞬间,
      妄图捕捉,碎影只会随风翩跹。”

      他的身影和脚步踩着《指尖恋人》的旋律囿于耳畔同眼眸之间。

      似一阵风,还捎来淡淡香气,目光就不自觉追寻背影,企图这缕若有似无停留得再久些。

      ……怎么穗穗唱得有点怪?耳机摔坏了?

      她眼神微闪,下意识先抚上被灼热指腹蹭过的耳尖,再移位才是该摸的耳机。

      代澜忽地觉得不自在,好像碰到静电,迟钝地抖抖,让不知哪门子跑调的情绪回归正题,最后才落座。

      “喏,给你的。”刚一坐下,何子游便将面前桌上叠起的三个木盒子推到代澜面前,另一手顾着解口罩。

      而后者检查完耳机好坏放回耳机仓才安心留意被推来的东西。

      清泉糕点?

      她被这几盒小小的糕点惊得有点懵,反复确认木盒上雕刻的繁体字。

      这可是兰市最好的糕点坊,他们家的糕点制作工艺复杂耗时久,口感特殊,吃过难忘,每天限量制作不超五十盒,傍晚五点到五点半出炉。

      纵使价格昂贵,也依旧受到人们狂热追捧,又因为采用的是抽签制购买,所以找黄牛都不一定能抢到一盒。

      代澜上次吃还是在梦里。

      她还停留在震惊余韵,何子游已脱下黑羊毛大衣,似随意对桌那侧的父母昂了昂下巴:“他们买给你的。”

      那边何忠治和廖书筠边和谈雪梅以及前同事叙旧,边抽空朝她点头微笑,代澜也礼貌示意感谢。

      男人坐在角落,一时还未惹人注意。

      开头代澜还可惜没有年轻人,现在反而庆幸没有,要不然可免不了一阵风波。

      “聊得怎么样?”代敬的声音忽地从侧后方响起。

      几乎是听见瞬间的习惯性反应,原先还算高昂情绪又陷入暂且平静泥潭。

      嘴角弧度克制,缓缓沉下,代澜佯装忙碌,将糕点盒暂且挪到身后一臂之外的柜子上。

      提高音量,何子游礼貌补了句招呼:“叔叔好。”

      “诶——”代敬忽然停顿,显然也是拐过弯来顾忌对方身份。

      虽然待会儿众人知道是迟早的事,但既然对方入场就没大阵仗,自然是顺着不敢高声:“怎么也来了?”

      即便背对,也能感受到他逐步靠近。

      代澜尝试管理好表情,回身时,代敬恰好兜过他们这侧,眼神难掩对何子游的欣赏,却也降低了音量,兴致勃勃。

      两人握手,好似早认识许久,客气的话一套一套,她还是第一次听见原来何子游会这么多花样话,在长辈面前谦逊又不缺适当的“做作”。

      要是能分半张嘴给我就好了……

      不过当下代澜还是听得耳朵起茧,揉揉耳垂正想重新戴耳机,却敏感捕捉到父亲一句。

      “……还好有你在,要不然澜澜这个病,啧,我都放心不下……”

      “病?”

      一个字有荒诞荒谬不可置信,讽刺到绝对。

      一个字的发音末尾竟然还能跑调。

      代澜确定自己的表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扭曲到这种程度,也确定眼睛瞪到最大。

      像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惊恐地抓住父亲那句缥缈玩笑里的敏感词,要追究到底。

      一时不知道该问谁,“你……”“我……”地纠缠了几次,脑子真切地感受到那是完整又抽象的一团彻底的浆糊!

      最后只将变形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即便是这种情况还要讽刺地想着不打扰其他人。

      “……我的隐私……为什么?”

      她突然说不出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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