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垠之塔》赶山客

3、登塔

　　有那么一刻，陆绛的眼底是冷而亮的光，这让他看起来如妖鬼一般。

　　“伽昙印，发印者以命为启，向接印者发送委托和相应报酬，一旦发送，接印者必须完成，不可拒，不可延。”他短促地笑了一声，“这就是令尊的愿望？”

　　埃德加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局促地摸了摸下巴：“……你能答应吧？”

　　陆绛垂下眼，声音冷定：“等。”

　　埃德加：？

　　等啥？

　　他没有疑惑太久，很快，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外景视窗骤然变幻，聚焦西北角的同时，最高等级的警报在室内响起。

　　画面中，一艘被固氮冰和小行星带撞击得坑坑洼洼，长度近百米的古老太空舰船，正旁若无人地越过‘塔’在泊位设下的隔绝力场，一头撞进了金多斯永夜的风雪！

　　埃德加一愣，站起身：“不是说是沉船吗？！”

　　陆绛在一旁，直接抓着他的手往驾驶权限过渡确认上按，起手就拉起一个720度的旋转，所在的太空舰险而又险地擦着一连串随着幽灵船追来的导弹掠过……一瞬间，各种花里胡哨的警鸣和灯光在驾驶舱里闪成一片。

　　坟头蹦迪的肇事司机甚至有空优雅地回了一句：“你怎么知道它没有自动驾驶？”

　　说着，小飞舰火烧屁股一样冲天而起，对峙眼前，茫茫夜雪之中的孤船。

　　巡防队的主力在阻拦船只出港，暂时没能分出火力来狙击他们，但……未知信号已经入侵了他们的频段，发信口一片雪花。

　　雪花埃德加还是看得懂的，这意味着巡防队进行了成功的频段干扰，只要对面能拦下巨船，抽出手来，解决他们这小破船就是一发导弹的事情。

　　“怎么办？”埃德加目瞪口呆，“这场面我真没见过……”

　　陆绛云淡风轻地点点头：“控制权，全都移给我。”

　　埃德加暗自松了口气……爽快地按了手印。

　　他高兴得太早了。

　　说话的瞬间，小飞船在陆绛手里掉了个方向。

　　然后……直接向巨船冲了过去！

　　埃德加惨叫：“你疯了？”

　　陆绛贴脸开大，劳伦斯都没想到，巡防队自然措手不及，还真被他寻着空子，挤进了大船正前方百米内！

　　只是巡防队不乏高手，对面交错的弹轨只迟疑了一瞬，下一刻，一轮新的死亡烟火升起，上百倍于之前的火力，笔直追着小舰而来！

　　相撞的前一秒，陆绛踹开一旁的埃德加牌尖叫鸡，从怀里摸出一个竹筒，直接拍上了控制台！

　　竹筒的外立面做了一面接触式指令的回路，甫一接触，一个坐标传到中央视窗，随即，舰艇内置的太空救生飞梭被启动，陆绛收回竹筒，一拉埃德加，两人连滚带爬地逃出主舰体，掉了漆的飞梭把手在他的机械掌心发出一串令人牙倒的声响，飞梭如一只敏锐的猫般跳出小舰，向着巨船后方，那个被所有人忽视的泊位扑了过去！

　　几乎是同时，太空舰被导弹命中的碎片在他们头顶炸开，仿佛深空之中，最绚烂的烟花。

　　黏在飞梭上的保护力场宕了一会机，成功将两人隔绝在爆炸之外，而贴近泊位的时候，陆绛从梭门探出身，机械臂延展，拉起水位上一个不起眼的浮标。

　　一张隐秘的空间网被捞了上来。

　　陆绛不恋战，一把往回收后就按下了跃迁，没等埃德加反应过来，空间中已经泛起冰水一样的光线。

　　追击导弹到达时，水面已经空无一人。

　　此刻，巡防队的数据调度主屏幕前，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孩骤然起身，一拳砸在了控制台上。

　　“会跑是吧。”她咬牙，转身命令，“调集金多斯城中所有巡逻队，包围刺青，有进没出。”

　　一旁属下犹疑，“可是……”

　　“没有可是，马上！”女孩抬起眼，神色莫名凛冽。

　　“方才的能量波动……如果探测数据没有误差，那张网里的东西，和古地球文明有关！”

　　--

　　金多斯，某处地下水道的隐蔽处。

　　陆绛有些艰难地呼出一口气，暌违十年，这是他再一次暴露在‘塔’内的气体下……不过几秒，他现在周身已泛起淡淡白霜。

　　埃德加倒是会嘘寒问暖：“要不要回趟酒吧？”

　　话音未落，陆绛的随身通讯里传出白发酒客的声音，“我们在‘塔’一层的废弃泊位，青冥和酒客都转移了，你什么时候过来？”

　　陆绛点点头，“一会。”

　　埃德加静了静，瘫痪多年的智商终于重新占领高地：“这是怎么回事？”

　　陆绛从怀中摸出那个竹筒，倒出里头的纸卷：“自己读。”

　　埃德加拿过纸，映入眼帘的第一行就是……

　　“儿子，抱歉，这是我能够同时保全家族财产和你的性命的唯一选择。

　　我需要让一位沉寂四十余年的，最为凶恶的罪犯重返太空。”

　　埃德加骤然抬眼，陆绛已经拆掉了他们捞上来的空间网，从里头拿出一个暗褐色的木盒。

　　木盒纹理清拓，此刻像是拥有生命一般，在陆绛的指间微微地颤动，陆绛收拢十指，他的手便如同沉入泥潭一般，从木盒里伸了进去。

　　他的神色随即就是一变。

　　没有错，这里头是他要的东西……那是一颗长在一整块木头里的、干瘪的、仍在跳动的心脏。

　　这是来自地球的东西……来自那个死去已有三千年的文明。

　　那个巡防队在金多斯掘地三尺、遍寻三十年而一无所获的文明！

　　他从未曾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下了塔，这就是文明争夺的焦点，是金多斯毁灭的起源！

　　他像是烫着了一样蜷起手指，而那一刻，那心脏却仿佛触着雨丝的春草，血管密麻麻地撑开，尖针一样往他指头里扎！

　　十指连心，他一下站立不稳，半跪在地。

　　埃德加没上来扶他，肥宅臭着脸，一目十行地扫过纸卷：

　　“巨蟹星系传来消息，承德商会探测到，内部的高维黑洞又拓张了，这几年，高维的战争一败涂地，我知道不需要太久，整个星系的资源都会在战争中被打空，包括我积攒了一生的财富。

　　我可以劝自己，都是身外之物，但我不放心你……你如此傲慢、虚伪、管不住下半身，还是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这样的你怎么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宇宙丛林里活下去？一旦我死去，无论承德商会还是巨蟹星系，都不乏虎视眈眈的秃鹫。不光是我的财产会被分得一干二净，就连你，只怕头颅都会被他们放进炫耀的金托盘……”

　　埃德加虎目含泪：老头，我在你心里有这么差吗？

　　“我夜不能寐。

　　终于我想起，四十年前，我亲自背叛了一个组织……或者说，一个年轻时，少年们说着要改变世界的荒唐梦想。自从我用那个人被挖掉心脏的躯体换来第一支船队后，整整四十年，我不再看这个梦想一眼。

　　而今，为了保你平安，我决定最后，行使一次我在组织里的权柄。

　　我离开了一趟巨蟹星云，在四十年前埋下的星辰废墟中，重新挖出了这颗心脏……或者说，曾经支撑过亚特兰蒂斯凌空的动力源。

　　这是个潘多拉的魔盒，凡人拥有它，只能沉没于高维神祇恶意的凝视，我也是凡人，我不会例外。

　　现在，舱外有星辰爆裂的光芒传来，传导到我这里不会超过十分钟，我想这里已经是我的终点。

　　我不后悔，我知道，它是唤醒陆绛唯一的钥匙。

　　陆绛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反人类、反社会，恶贯满盈。

　　但他同时也是这个时代不世出的天才。

　　跟着他，我会用生命最后委托他出一次海，重返巨蟹星云，遏止黑洞的扩张。

　　我就把你托付给他了，这趟旅程，如果不死，愿你终能成器。”

　　劳伦斯咬牙切齿：“我老头是不是瞎？”

　　陆绛没有理会他。

　　发若飞霜的男人深吸一口气，胸口的白灯已经泛出妖艳的蓝，他眼前开始出现幻觉，无尽的，骤开骤灭的花，和一张缓缓沉没的，不曾腐烂的脸。

　　陆绛沉默着抬起另一只手，机械义肢的指尖切换为电动螺丝刀，轻而易举地撬开了自己胸口的机械外壳。

　　然后他不管不顾地将另一只手，连着整个木盒按进了胸膛！

　　体内的液氮维护装置发出尖锐的鸣叫，应急电蚀回路开始围绕木盒生成，木盒松开他的手指，沿着为数不多的腑脏接触面，欢快地一猛子扎了进去。

　　在埃德加的惊恐中，他瞪着眼，缓缓地坐在了地上。

　　他不勇敢，至少平日，可以称得上怯懦。

　　只是此刻，他体内涌起一种麻木的，对生失去了热情的余勇，想知道抛开一切束缚后，自己能在这个世界走出多远的距离。

　　咚、咚。

　　那颗畸形的，来自人类的腑脏，在他的鲜血的滋养下，开始了缓慢地跳动！

　　他像即将溺水的人一样疯狂地张开嘴呼吸，像是不知道疼一样，将打开的胸口外壳又旋了回去。那颗心脏在他体内野蛮生长，血管爬过机械爬过晶体管，从一棵树长成一座森林，将血肉之躯与机械齿轮不讲道理地缝在一起……

　　他慢慢坐起了身。汗出现在他的脸颊上，□□开始不稳，又慢慢透出一种无机质的白……一种稳定的，亿万年也不会降解的，死去一样的白。

　　“你怎么回事？”埃德加在一旁瞠目结舌。

　　“这可是亚特兰蒂斯的引擎……不夸张地说，它的能量可以推动中等恒星。”这位外地人实实在在地破大防，“你就……你怎么……”

　　陆绛点点胸口，上面，一个崭新的，为时二十四小时的倒计时开始跳动。他拿回纸卷，顺带敲了埃德加一个暴栗，理直气壮。

　　“不是怕巡防队来查？巡防队想得到切尔诺贝利是个巨大的心脏支架吗？”

　　埃德加哑口无言。

　　“我们现在的麻烦不是巡防队。”陆绛的语速加快，“这颗心脏一旦激活，所在地会被高维的种族进行死亡标记，这个倒计时说明，金多斯距离维度打击式的毁灭，只剩不到二十四小时。”

　　埃德加：“哦……啊？”

　　陆绛对他能塞进一个鸡蛋的嘴巴视若无睹，“走吧，金多斯毁灭之前，我们得启动你的那艘船，重返太空航线。”他眯起眼，“你家老头这是豪赌……别说回巨蟹星云，我都不能保证这一路，这颗心脏不会被什么东西掳走。”

　　咚咚咚，咚咚咚。

　　那不再是心脏的回声，两人侧过脸，石梯上，不知何时已经下来二十余个全副武装的年轻士兵。

　　巡防队赶到了。

　　--

　　领头的士兵咕哝一声，上前：“……你们两个，干什么的？”

　　陆绛颤巍巍地直起身，说得跟真的一样：“不知道……我俩今天想去刺青喝杯酒，路走岔了，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了。”

　　巡逻小队彼此对望一眼，后台查的实时监控和青年男人所说大致对得上，队长倒是警惕，一声令下，另过来两个小青年，举着高维裂隙侦测仪，从上到下一寸寸地搜他的身，来回搜过几遍，侦测仪一次也没响过。

　　队长还不放心，他又看了那个男人一眼，却也没在这个佝偻的，被世界打磨过太多次的，顽石一样沉默的男人上找出什么、

　　除了他的双手太过干净，让人格外看不惯。

　　耳机里已经传来那架擅闯雪山的太空舰的逃跑路线，小队接到了新的追击命令。他们自然也不会费心在两个不知死活的路人身上，一个小兵往他身上踹了一脚，趾高气昂地训斥着：“这次就算了，回地面，这个月都别下来。”

　　“是、是。谢谢各位大哥。”青年无声而讨好地微笑，像是被世界遗弃的，顺从的垃圾袋。

　　小年轻们转身离去。

　　恢复气力的陆绛站起身，慢慢踱到了下水道的边缘，往上看了一眼星空。

　　盛大的星河在头顶永恒光耀，这里没有大气，星空呈“X”型割裂天空，如同一个倒吊的、巨大的十字架。

　　他咳嗽一声，抚过壁上蔓生的藓草，一如那些星星点点缠绕着裹拂着他的，生的痛苦……他漫不经心地往下走了几步，想起没开‘刺青’的那几年，他就这么背着一个大背包，落寞地游走在城市的边缘。从高处向下看，人群像是被塔给驯服的羊群，而他像是一头离群索居的牧羊犬，即便高声叫喊，也不会有狼的血脉仍旧能够回到他的身上。

　　下山吗？在道路的某一个转角，会不会跑出来什么怪兽，一口将这不见头的，生活的黑洞给一口吞掉呢？就像他曾经无数次期待着，又无数次在星河满目的荒芜中失落的那样。

　　在山脚下看星星当然是很好也很安全的。

　　只是，每个死在登山路上的朝圣者，追寻的，是一种将他拔出贫瘠大地的力量。

　　“知道你老头的遗言是对谁说的吗？”

　　陆绛看着士兵，顺从地举起双手，却对埃德加侧过脸，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要归于星海的，是我。”他的声音极小，像是自言自语。

　　在那个时刻，他几乎难以抗衡体内如死灰海洋一般蔓延的，对这个世界无边无际的倦怠。仿佛体内有一团不灭的火在燃烧，如果不把剧烈的精神投入到某种冒险，它就会烧灼□□，侵占理智。

　　他像是一架疯掉的琴，像是被钉在星空十字架上的耶稣，用生命敲出来的音符，与高塔之上狂暴的深空磁场，几千万年来从未分离。

　　“老劳伦斯在赌，以命为棋，妄想胜天半子。”

　　“我也在赌。”陆绛轻声说，“我赌的，比他还要大。”

　　“他会后悔的……后悔把这颗心脏从我体内挖走四十年后，重新还给我。”

　　说完，青年男子负手，直向荒废雪山而去！

　　埃德加一瘸一拐地跟在后头，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他不是来给他爹张罗后事的吗，怎么现在成跑腿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