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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降谷晓]从过家家开始的遥控器危机 ...

  •   ①因汉字写法相同,为方便区别,规定文中的“晓”“降谷老师”指降谷晓♀,“阿晓”“降谷”指降谷晓♂。
      ②BGM:Forever Friends,歌手名:麗美 (Remedios),专辑名:「打ち上げ花火,下からみるか?横からみるか?」サウンドトラック (电影《烟花》-岩井俊二原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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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仿佛局部下起了暴雨。
      按理说,家里不该下雨,因为是避风港。但是今天降谷不得不重新考量。当然,目前尚未达到漏雨的程度,水声是她在洗澡。亡羊补牢还来得及。话虽如此,他对从哪里补起并没有头绪,像衔回漂亮枝条却找不到巢的织布鸟,徒然在空无一物的旧址跳两下。那么用晓写小说常用的步骤梳理一下思路吧。
      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问题?因为她最近几个月在连载一部关于七年之痒的小说,女主角洗澡过程中逐渐正视自身出轨的欲望,从头审视夫妻二人的关系,开始思考对青梅竹马的丈夫所持有的是否恋爱感情,自己究竟喜欢他哪里,莫非仅仅是习惯成自然吗。
      好巧不巧,他俩也正经算得上青梅竹马。晓喜欢拉他一起玩过家家,夫妻、师生、医患都扮演过,大多数时间他只需要听着,任凭摆弄。
      降谷一般不会拿作品情节代入作者,更出格的内容晓也不是没写过,什么囚禁、强制、福瑞,他在她这里见识得多了。可是今天有点不一样。直觉……就是直觉。
      昨天晚上,晓说她很累,想洗漱完立刻躺尸,于是还没有困意的他坐到客厅沙发上看《克努特和它的朋友们》。然而错过最困的时刻,她睡不着了,跟他挤在一块儿看电视:“能不能换个节目?这都看几百遍啦!”
      他对调台没什么意见,问题是找不到遥控器。晓把沙发翻个底朝天,他搜遍茶几抽屉,刚坐回原位,又被要求站起来:“是不是在你身后压着了?”
      “不是。”
      “你站起来我看看。”人与人的信任关系就是这么脆弱。
      “真的没有。”降谷挪到一旁,验明己身。
      “我不信。”她不死心地上下摸索,无功而返。及从盆栽后面找到遥控器,晓困得快睁不开眼睛,坚称没有眼力见儿的外星人偷偷借走遥控器让人一顿好找,三秒前趁人不注意还回来了。
      为什么不是和我们生活在同一空间的里世界人类拿错了呢?没来得及问出口,身边人的呼吸已转为均匀绵长。
      那时候他心里光想着晚安,现在仔细一琢磨,完全可以当作晓对他越来越不耐烦、失去信赖的最佳证据。
      矛盾是什么显而易见——他和晓也迎来了七年之痒。
      不过,他们结婚才两年啊?
      在青道就读期间,他曾咨询总是知道许多偏门知识的荣纯本国的法定结婚年龄,然后按照计划攒钱买戒指,到时间立马求婚。“这个年纪结婚?我不要。起码要等到我升职以后吧。”得到了如此回复。好吧,他想。
      晓上大学,毕业后成为小学教师,同时仍旧坚守着她的作家梦;降谷进军职棒,二十四岁通过入札制度签约洛杉矶天使队,两人聚少离多。赛季遇见荣纯,问他,降谷,你结婚怎么不请我?我都想好送啥礼物了!
      “我被拒绝了,没有结婚,所以没办法请你参加我的婚礼。”
      荣纯可能误会了某些事情,略显慌乱,颠三倒四地说了一堆宽慰他的话,直至降谷意识到并解释他们没有分手才停下。
      他终于见到荣纯自述匠心满满的新婚礼物,是在二十七岁,求婚的人是晓。办了婚礼,也没感觉迥异之处,两个人均因觉得不方便,日常并不佩戴戒指,而且从未有过要孩子的打算,他九年前就结扎了。同居是从晓念大学开始的,第一次性行为是二十岁,婚后的蜜月旅行不存在,因为晓要上班,他没待几天便回到洛杉矶训练。
      难道,幼年时代的过家家游戏一直延续至今?
      枕边的她睡着很久了。降谷支起上半身,安静地端详这个共同生活了十余年的人。她真的爱我吗?为什么爱?我又爱着她的哪里呢?他想确认不是在过家家,俯下身侧耳倾听她的心跳。
      带有体温的有力跳动,这个距离还能闻到她令人安心的香气。
      她是真实的,那什么是虚幻的?
      他将脑袋埋在她的颈窝来回蹭,把她闹醒才心里稍稍踏实了些。
      “阿晓,怎么了吗?”睡眼惺忪的女人翻身环住他,声音渐弱,“是想做吗?”
      原本他没有这层意思。正好许久没做,既然提到……“我最近太忙了,真的没精力,过段时间,过段时间吧。”她推开他去解衣扣的手。
      想通了矛盾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当下,降谷想知道怎么解决。

      > > >

      小学一年级开学第一天,迎来班主任生涯首届学生的我遭遇大危机。
      开学典礼结束,依照惯例是回各班级自我介绍。当初阿晓在班上的自我介绍只说了名字,好长一段时间被同学们误认为难以接近,如果这届学生里也有内向的孩子,我誓要帮助这位小同学融入班集体!
      “好,下一位同学,高桥君。”
      怎么低着头不说话,是太害羞了吗?加油啊,高桥君,虽然老师也想让你们与周边同学自由交换姓名,但一来可能出现有人被忽视的情况,二来我无法将学生们的长相和姓名对上号,不利于初步了解大家的性格。
      “高桥君?没想好的话,我们等下一位同学介绍完再说,可以吗?”
      “啊!降谷老师!他拉裤兜了!”
      教室顿如鱼进油锅般炸开了。
      那一瞬间我脑海中闪过很多想法,诸如该怎么维护高桥的自尊心,怎么教会学生们正确对待这种事。不过亟需解决的问题是如何收拾当前局面。“大家在座位上坐好!没关系的,高桥君,你先不要动哦,老师……”
      “哇——妈妈——”他一边裤脚滴落不明物体一边大哭着冲出教室。
      “同学们不要乱跑,老师马上回来。”
      暂时把教室内此起彼伏的哕声抛诸脑后,我担心高桥出事,赶紧追他,在走廊拐角处看见犹如天降救星的菅原老师。他拉住高桥,抬头发现迎面冲来的我:“降谷老师?这是你班上的学生吗?我先带他去厕所处理一下,你快联系他的家长!”
      他几乎在散发圣光。我迅速电话通知高桥的家长送换洗衣物,随即协同保洁员清理走廊和教室,途中干呕了几次。简要教导学生不能因此嘲笑他人、要换位思考后,我前往卫生间查看高桥的情况。
      在菅原老师轻声细语的抚慰下,他已经平静下来,身上裹着菅原老师的外套。
      “处理好了吗,降谷老师?”
      我用塑料袋将换下来的裤子装进去,依照七步洗手法认真清洁:“嗯,他的爸爸马上来。麻烦你了,菅原老师。没事了哦,高桥君,这件事情不是你的错,怪老师没有及时注意到你不舒服,我跟同学们解释过了,不要担心。我们去办公室等你爸爸,好不好?”
      他小幅度地点点头。菅原老师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高桥君真乖,老师抱你过去好吗?”
      “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么多时间。你有事情要忙还是先走吧。”
      “没事没事。”他抱起高桥,“我闲着呢。”
      解决上午的插曲,又累又犯恶心,中午没吃多少饭,强打精神完成一天的工作,身心俱疲地回到家。
      阿晓从厨房探出头:“你回来了。饭还有一会儿。”
      下班回家有人做饭真好。
      “我去洗澡。”下午看高桥和其他同学的相处暂时没有问题,希望小孩子忘性够大,让这事儿就此翻篇。明天的课得再排练一遍,教导主任会来旁听,还有年级主任交给我做的一个汇报,周五之前必须把讲稿和PPT给他过目……死秃子,诅咒你下辈子头发全长到鼻孔里。
      下班只想闷头睡觉,哪儿来写小说的余裕啊,幸好有点存稿,否则得断更一阵子了。话说回来,出版社为什么没有动静?三十岁以前好想拥有第一本出版书!纵然用“村上春树二十九岁才写出《且听风吟》”这种话宽慰自己,我也已然二十九岁,即将脱离二字打头的年纪。
      心不在焉地吹干头发,坐到餐桌前准备动筷子,明显有心事想问的阿晓频繁偷瞟我,活脱脱像小学生试图撕掉几页《暑假生活》以偷工减料,一下子撕了一大半,实在是叫人想不注意都很难。
      “怎么了呀,小同学,呃不是,阿晓?”完全是小学老师的形状哩。
      “唔、嗯?我吗?……我没在想什么。”他把碗端起来大口扒拉,毫无感情地棒读,想转移我的注意力,“这个腌鱼真新鲜。”
      最近是不是太冷落他了?可是光学校里杂七杂八的事情就够我头疼的,兼顾两边属实地狱难度。“抱歉啊,刚开学我这边鸡飞狗跳,再几周应该会轻松一点,到时我们彻底地来一次约会,好不好?”
      “……”
      视线移开的幅度敢不敢再大点。怎么会有人,快三十岁还改不掉听见不喜欢的话就装作没听见的坏毛病。
      “咳咳。”
      “要喝水吗?”他抓住机会,站起来欲逃离餐桌。
      算了,反正他是个面无表情却藏不住心事的笨蛋,总会不小心说漏嘴。
      人坐回来,水没拿来。阿晓重复端碗、放下的动作数次,下定决心,直勾勾地盯着我。
      这是在做什么?
      “你……”
      “晓,你到底喜欢我哪里?”

      「二」
      初次见到降谷晓,是在智明带我定居东京的第一天。
      他的父亲跟智明是关系不错的远亲,母亲是智明的大学同学兼好友,经二人热心帮忙介绍,智明选定了他们隔壁的这套房子作为我们母女俩的新家。
      社交是大人的责任,所以智明没有打扰正忙着观察蚂蚁的我。她和阿晓的父母坐在不远处聊天,顺便监视她趴在树根旁快要斗鸡眼的女儿。不知道他蹲在我身后有多久,我爬起来拍拍灰,扭头便撞进男孩灰色的沉默眼睛。
      不会是哑巴吧。
      我从衣服口袋里取出昨天在河边捡到的长条形鹅卵石,在平整的泥土上一笔一划写自己的名字:“ふ、る、や,あ、か、つ、き。我的名字,降谷晓。很高兴认识你!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假如我再长大一点,知道大多数哑巴并不是单纯讲不了话,而是听不见声音,便不会用说的方式同他沟通。接过我递来的“笔”,看起来秀气的男孩非常使劲地写字,留下深深的印迹:降谷晓 。
      “这是我的名字,如果要交朋友,必须交换名字。意思是,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眨眨眼,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さとる(晓)。ふるや(降谷) さとる(晓)。我的。”
      当然这并非我喜欢阿晓的理由,又不是在演《情书》。
      只是自那以后,我总是抱着拆节日礼物的欣喜,咚咚咚跑到隔壁敲开他家的门。每天都有一个漂亮洋娃娃从漂亮房子里走出来陪我玩过家家,他当学生,我当老师,偶尔我们也会学电视剧,扮演警匪、医患、夫妻、公主与骑士。
      在家里玩时我喜欢把所有能搜罗来的伞全部撑开,上面盖几条浴巾和毯子,构筑成我的小小城堡。夏天里面格外闷,阿晓不耐热,曾中暑晕在里面,吓去我半条命,以为他死掉了,哭得飞机上的乘客都要过来瞧瞧怎么个事。后来我再没这样玩儿。
      不过他依旧十分听话,任凭我摆弄,从不摇头反抗,因此我也不计较他老是玩着玩着就闭上眼睛睡着这点。
      玩完我喜欢的游戏,轮到玩他喜欢的游戏。阿晓的爷爷以前打过甲子园,经常陪我们去公园打棒球。我觉得一直是我当捕手、他当投手太无聊了,提出交换投捕。
      认识以来第一次,他摇头了,紧紧抱住投手手套和棒球,俨如企图把所有食物塞进颊囊的仓鼠:“不要。”
      我不好说。但是。那个瞬间,我心动了。
      ——原来他是一个活着的洋娃娃。

      > > >

      “因为我拒绝你?”无法理解。他果然还是想不通。
      “棒球笨蛋不懂很正常。”晓做出停止手势,“我要吃饭睡觉,有事也退朝。”
      姑且认为这是她爱他的理由吧,那么他自己的理由是什么呢?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回想的话……晓扮演老师给他上课的记忆占据半壁江山,另外一半是她写的小说。自小学二年级起,每一张试卷她都会仔细存档,说要留着打印给将来的学生做。这种小孩子对于世界的浅薄想象不知何时逐渐剥离,随那些试卷一同尘封阁楼。
      晓的母亲降谷智明女士是四处出差的大忙人,许多时间是他的父母和智明女士请的住家阿姨在帮忙照顾晓。出于工作原因,他的父母必须迁居至北海道,他自然得跟着去。
      “智明,孩子这么小,没个亲近的人照顾怎么行呢?你天天不着家,不如让她跟我们一起,等她上高中再回东京读寄宿学校。晓也不想离开我们,对不对?”
      面对好友如此劝说,智明女士俯身询问女儿的意见。
      “北海道有厚厚的雪,我想去看。智明,记得经常来见我。”
      总之,他不用和晓分开了。有点高兴。晓说要自己收拾行李,跑上跑下地搬运、整理、扔垃圾,其中有一箱是她珍藏的试卷。不是说拿给学生做吗,怎么扔了,因为装不下吗?他的卧室正好空出来能当储藏间,可以放去他那里。
      这箱试卷在他们同居后裹挟于一堆说不清用处的杂物中,搬进新家,好像收纳到……
      “大半夜的,翻箱倒柜找什么呢?”她嘴里含着牙膏泡沫,口齿不清。
      降谷抬头看着墙上的石英钟:“没有大半夜。九点三十七。”
      最终从高层的储物柜深处找到,箱体用马克笔写的“降谷晓的教学资料”清晰可辨。她小学的字迹是这种风格来着。
      “晓,你的试卷。”他难以掩藏语气中自豪邀功的成分。
      “试卷?”晓疑惑地走进书房,“干嘛的?”
      “明年就能印给你的学生了。”他把箱子抱到她面前,“原本要在正式入职时拿给你,没想起来。现在终于可以把这些试卷印给学生们做了,恭喜你。”
      她沉默片刻,接过纸箱:“深受感动,但你把家里给我收拾好。”

      「三」
      虽然压根派不上用场,可是无论如何不想扔掉。用几张湿巾纸擦去表面的灰尘,我取来美工刀,轻轻划开被层层叠叠的胶带所包裹的纸箱。感觉像在家里翻到从未见过的漂亮糖果盒,满怀希冀打开。
      除了曾经做过的小学试卷,还有一个封面花哨的硬壳本。不祥的预感。这个拙劣模仿连笔字的签名不会是我写的吧?
      阿晓凑过来,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这不是你写的第一部小说吗?”
      “高中学的课文没记住多少,我的黑历史倒是历历在目,亏你的国文还是你们棒球部总教练教的呢。”
      “课本上的文章又不是你写的。”
      “真敢说啊。”我将本子反扣在书桌上,转身向斜后方退了两步,“那你记得我写的第一部小说叫什么吗?”
      “《我是妈妈的猫女儿》,讲述女主角横死后灵魂进入一只流浪猫的尸体,作为猫陪伴在母亲身边开启新生活的故事。你中途迷上中国的武侠小说,还加了点武侠元素……”
      “啊——!够了!”我捂住他的嘴,“你以后如果敢因为喝酒把这件事抖搂出去,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他的眼里满是不解,由于我的遮挡,声音显得闷闷的:“我不喝酒。”
      过去家附近没有同龄的孩子,我在家里悄摸写的小说只能拿给这个阅读理解能力堪忧的家伙。也许他没想那么多,我说让他看就看了,不过很感谢他愿意逐字逐句看进去,还对我说“写得超级好”“特别有意思”这类话。年纪渐长,连同“保留试卷印给未来学生”等天真想法一齐消失的,是给身边人看原创小说的勇气。
      大概是国中一年级冬假的某天,阿晓坐在对面写作业,顺便惯例听我讲杂七杂八的东西。正提到班上的中日混血同学告诉我“降谷”的发音类似于中文里的“葫芦鸭”,他突然放下笔,问我怎么不讲最近构想的小说剧情了。
      “……还以为你在走神。”
      他不服气:“我一直有在认真听的。”
      想到屡屡被拒的稿子,我像考场上做不出题的学生一样紧张地抠指甲:“算了吧,现在看到自己以前写的小说好羞耻,怎么会写出那么烂那么幼稚的东西。”
      “我觉得很好看,为什么要这样贬低自己的心血呢?晓写的时候,很努力,又哭又笑,我感受到了。”
      “又哭又笑是什么啊!”我磨磨蹭蹭从书架深处摸出用文件袋收纳的手稿,“你看吧。不许笑我。”
      他用力点头保证:“不会笑的。”
      “等、等等再拆!先写作业啦。”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写小说。纵使被指出没天赋,纵使为达不到希望呈现的效果而躲在角落焦虑地抹眼泪,我仍旧要写。
      等待杂志社回信的过程犹如藏起摔碎花瓶的小孩,忐忑不安地准备迎接迟早落在身上的巴掌。我不敢翻邮箱,站在一米远的地方,盯着阿晓检查信件,由他代为宣判“有”或“没有”。绝大部分时候是“没有”。偶尔我会发脾气,把稿件揉成团,扔进垃圾桶,他安静地旁观我哭完,再捡起手稿,放在书桌上一张一张捋平。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我在捡你写的小说。
      与热爱写作却缺乏天分的我不同,痴迷棒球到恨不能睡在投手丘的阿晓是货真价实的天才。
      他投出的每一球都沾染了他本人的色彩,沉重,寂静,意志强烈,宛若坚冰下涌动的河流。
      进入快速发育期,阿晓的球速呈断层式上涨,搭档的捕手逐渐接不好他的球,经常捕逸,甚至被砸中,两人关系单方面地愈发恶劣。投捕破裂,教练不作为,没人愿意成为他的新搭档。棒球不是投手的独角戏,比赛中自然用不上他,发展到后期,在训练时也排斥他。不知不觉间,身边谁都不见了。——这些是我后来才了解到的。
      那年冷空气来得又快又急,十一月份便积起厚厚的雪层。
      肉‖体改造部*的活动全部转移至室内,出门时我冷得一哆嗦,原地跺脚。“晓,晚上多吃点饭,你的体格太单薄啦。”法邑学姐从身后帮我理了理围巾,“路上小心,别滑倒了。”
      “这几周每顿吃两碗饭呢。”我戴上手套,回头挥手告别,“柊老师、学姐们明天见!”
      “拜拜!”“睡前记得拉伸。”“明天见啦!”
      担心天色太暗回家路上容易出意外,柊老师今天特意散得早了些。不知阿晓那边结束没有,这么大的雪应该训练不了吧,况且苫小牧不是传统体育豪强校,没有配备室内训练场。
      露天的场地白皑皑一片,一眼就能望见杵在训练场入口处的阿晓。他捧着棒球,一动不动,像叼着牵引绳等待主人出门散步的小狗。
      “没人来吗?”我走到他旁边。
      “等一下。会有人来的。”
      指尖冻得通红,过会儿怎么投球?真是笨蛋。我脱下手套塞进他怀里,立刻双手插兜:“投球的时候再还。”
      “……谢谢。”
      约莫过了十多分钟,有两个棒球部的人结伴经过,阿晓欣喜地迎上去:“传接球,要吗?”
      两人脚步毫无停顿:“神经病,看不见这么大的雪?”“他向来没头没脑,别管这个怪物了。”
      原来那个词不是褒义啊。
      我看向他僵滞的背影,问:“回家吗?”

      > > >

      一个人……也没有关系。
      降谷对自己的不受欢迎习以为常。其他人是怎么相互熟络的呢?他和大家的交流方式唯有棒球而已。害怕不合群,害怕孤单,但是,一个人也没关系。会有人接住的。会有人来的。
      回家途中经过一片河滩,桥墩周围的土地因桥面遮挡得以从积雪中幸存。降谷敛步,不说话,侧着脑袋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块空地。
      “要早点回来哦。叔叔阿姨会着急的。”晓朝他伸出左手,他有些不明所以,将右手搭上去。他的指尖很冰,她的掌心温暖干燥。晓顿了一下,旋即从他手上拽下手套:“记得热身。”
      棒球部没有人需要他,所以接下来的一周,降谷干脆翘掉部活,独自在桥下对着矩形墩柱练习投球,家里人来找他才肯离开。“你也是,晓也是,这周一个二个天天晚上不着家,不知道我们很担心吗?”
      “晓也是”,是什么意思?
      可能又找到新的玩伴了,也可能发现了有趣的东西,就像发现他是个乖顺的玩偶,便抛下不能听指挥的玩具们。如果那时候有别的同龄人,她还会每天来敲响他的房门吗?
      晓闷在卧室里一般是在写小说,降谷没去打扰她,回到房间,信手翻开《DK动物大百科》中某页开始看。读了太多次,以至于他闭上眼睛都能讲得出大概内容。
      下一页是……
      “阿晓,我可以进来吗?”
      还以为睡前都见不上面了。他起身,觉得她应该已经听到椅子挪动的声音,面向门站在原地,等待她和往常一样推门而入,径直把自己摔到床上,蹬掉拖鞋。
      “快、来、开、门!”
      是手上拿了东西吗?他上前打开门,看见女孩全副武装,神气十足地转了一圈:“小学的捕手护具穿不下了,新买的!明天,我可以陪你传接球,过段时间或许能适应蹲捕。不过以前的经验快忘光了,这周拜托在女子垒球部的同学帮我临时抱佛脚,不许抱怨我接不好哦?”

      这里,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投手丘。
      从凛冽刺骨的寒冬,到浓荫蔽日的潮热夏天,一球又一球。路过的人们有时会发出模糊的议论声,像信号不良的收音机。晓依然接不好他的全力直球,但触身和捕逸实打实在减少。她在肉改部的学姐们来探望过几次,还帮忙制定个人训练方案,教他们结束后如何正确做收操与放松。期间晓获得了人生第三笔稿酬,她用这笔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钱买了一大框橘子和一束仙女棒。
      父母出门凑新年花火大会的热闹,他跟着晓待在卧室享受暖烘烘的被炉。晓坐在对面写小说,剥开的橘子只吃了一瓣。他应该找点事做,比如去隔壁房间把没看完的动物图鉴拿过来,否则这样无所事事指定犯困。可是他没有动,不想惊扰现在的局面。房间很安静,她习惯比较用力地写清每一笔一划,钢笔摩擦纸张的声音历历入耳。
      说起来,学校组织的书法比赛晓还得过奖。她写字时脊背挺得很直,神情专注,时而蹙眉,时而微笑,不过大多数时间是面无表情的。
      “阿晓……”
      怎么已经睡了一觉,他明明记得自己没有闭眼。
      “这章我写完了,你看看。”
      他接过有些温热的稿纸,稍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晓继续吃那个冷落已久的橘子,将最后一瓣喂到他嘴边:“尝尝。”降谷毫无防备,被酸得五官皱成一团,不出所料听见她阴谋得逞后的大笑,像只上不来气儿的鹅:
      “为什么你每次都会上当啊!”
      为什么我每次都会上当呢?
      “给你看个好东西。”她示意他往后退一点,挑了一枚略小的橘子,沿轴心把仙女棒穿进去,“打火机。”他伸长手,勉强够到书桌边沿的打火机,递给她。
      火花畅通无阻地钻入橘子,犹如藏进玫瑰躲避生人的精灵,明明灭灭。
      “红巨星的诞生!”
      当时他有没有因为室内过于充足的供暖而出汗?那个橘子散发着什么样的气味?手中的稿纸有多少页?他早就记不清了。唯一刻在脑海里的,是她那双映着火光的明亮眼睛。
      他似乎受不了仙女棒灼眼的光芒,下意识用稿纸遮住脸。
      “怎么了吗?”
      “好热,头晕晕的。”他举着稿纸不去看她。
      “大冬天的,你别中暑了呀。”晓调低被炉的温度,起身去客厅倒了一杯水给他,“我明年回东京,准备考都立樱泽。你有什么打算,留在北海道吗?巨摩大藤卷的硬式棒球部还不错。”
      “那里有能接住的人吗?”
      “不知道……我们看看相关报道吧,或许能找到超高校级的捕手!”
      等到这个“超高校级的捕手”出现,业已秋天。名门青道的救世主,御幸一也。晓吐槽这群记者总是取这么中二的外号。
      通常球队培养一名能在正式比赛派上用场的捕手需要一两年,这个人却在一年级的秋天扛起大梁。如果是他,是不是可以……
      降谷指着报道标题中的“青道”二字,说:“我要去这里。”

      「四」
      青道不是樱泽那种升学高中,偏差值却并不低,凭阿晓目前的文化成绩百分百没戏。走特招也没门路,毕竟从二年级起教练就不怎么让他上场比赛,拿不出像样的记录。
      “这可是场硬仗呀。”半年内缝补齐他漏勺般的基础,真的来得及么……
      阿晓没有意识到情况的危急性:“很难考吗?”
      “说的哪门子话,你以为任君挑选吗。青道在东京都内颇负盛名,竞争不小的。必须把练球的时间砍一半,午休取消——又装睡!现在开始,课本,笔记,拿出来。”
      说他不擅长文化课学习,又是个移动的动物百科;说他擅长,文化成绩又基本在及格线徘徊,课本看不了几行便安然入眠。
      所幸阿晓本人的意志非常坚定,为了见到御幸一也,可谓头悬梁锥刺股,堪比强忍着不接受陌生人投食、不停吞口水的警犬。以前若非我再三阻拦,势必每天不投够一百球决不罢休,如今投三十球就乖乖收拾东西回家学习。
      “反正只剩下一周,重要的是确实巩固前面复习的内容,别的急不来,今天可以多投几球。”我站起来,将球扔回去。小腿快要变成雪花屏了。
      “真的?!”几个月来情绪波动最大一集。再学下去可能真的要成木头了。
      他踩实投手丘的泥土,向一垒侧移动半步,看向我:“你累了吗?等一下,也可以的。”
      我点点头,摘掉面罩扔至一旁,脱下其他护具,如释重负地坐到本垒板上:“捕手还真辛苦,迟早会发痔疮和深静脉血栓的吧。”阿晓挨着我坐下,语气诚恳关切:“怎么办?我给你多按摩一会儿有用吗?”
      “担心我?”他这副模样越看越让人心痒痒,不捉弄一把不舒服。“我才蹲捕多久,你该担心御幸一也前辈,万一他因为痔疮不能当捕手,你不就白考了嘛。——诶诶诶,你干什么去?”
      “再不告诉御幸前辈如何预防职业病就来不及了。”他气势汹汹地不知要去哪儿,我把他拽回来坐着:“你有别人联系方式吗?”
      “寄到青道高中的传达室,然后请他们转交。”
      “没有人想被陌生人突击关心痔疮问题吧。”
      “为什么?”他一脸纯良。
      好可怕的棒球笨蛋。幸好能用新的事情覆盖当前记忆,否则无辜的捕手前辈将收到一封莫名其妙的来信,拜托他不要长痔疮和血栓。“我一分钟能拍三百七十六次手。”
      阿晓盯了我五秒钟,开口道:“你是在转移……”
      “学姐教你的手部护理每天有在认真做吗?指甲油需不需要买新的?指甲裂开可不许投球哦?”
      “我要投,我指甲很好,你看。”他着急地把手举到我跟前展示。
      吓死,怎么忽然敏锐,还好我机智。“看到啦看到啦,不用凑这么近。”我拍拍他的肩,“活动一下关节,继续投球。”
      “好。”他手臂挥舞得像风火轮。
      居然觉得如此迟钝笨拙的他可爱到无以复加。不过最吸引我的果然还是——
      穿戴好护具,蹲在本垒板前,透过面罩框架望去,那个简陋投手丘上的他仿佛是唯一的景色。承载着投手本人的强烈决心与意志,呼啸而来,我想,没有捕手能对这个人的投球无动于衷。
      “Nice ball,再来五球收工。”
      他的不情不愿完全写在脸上:“十球。”
      我架起手套:“三球。不许装没听见。”
      “我明白了,五球。”站定在投手板偏三垒侧,双手合手放至胸前,对捕手点头示意,后撤步,大腿带动小腿高抬,分手伸踏,弓步,转髋,完整挥臂,将全身重量压到指尖。
      那一球划破春天料峭的风,直直向我冲来。

      > > >

      正中红心。
      这大概是考试结束以来他状态最好的一球,手套的声音也清脆响亮。降谷藏不住期待,等着她和平时一样说出那句话。
      然而晓只是一言不发地把球丢回来。
      “晓?”貌似这种情况已经持续有段时间了,难道他哪里做得不对吗?
      她取下面罩,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走到他面前:“阿晓,我有事想告诉你。”
      “抱歉,是我投得太用力吗?”连她也不想再接他的球了吗?可是之前都好好的,为什么今天……
      “在想什么?这应该是今天状态最好的一球啦,我想说的跟棒球没关系。”
      那跟什么有关系?
      “我喜欢你。”
      “喜……”
      “是恋人之间的喜欢。我喜欢你。你愿意和我交往吗,降谷晓?”
      喜欢。突然有些搞不懂这个词的含义了,像是长时间专注于一个字后愈发觉得它不像一个字。晓的问题是,要不要交往。他应该回答,要,或者不要。
      没什么拒绝的理由。就是一种直觉。不想拒绝。想答应她。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感情呢?
      “不愿意的话——”
      “我愿意。我想要和晓交往。”他的心脏怦怦乱跳。必须做点什么摆脱异样的自己:“可以继续投球吗?”
      “嗯?哦。”她架起手套,却又立刻放下,转身背对着他缩成一团。降谷走近,弯下腰想读懂她的表情,被抵住额头推开。
      “是累了吗?”他问。
      她不回答。
      一边对着墙壁投球一边等晓重新理他吧。投到第十一球,她终于站起身:“昨天我写完的部分还没拿给你看。”
      的确快到回家的时间了。“那我们回家吧,然后我看完告诉你感想。”
      以往总是并肩而行,这次晓故意走在他的前面,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于是他后知后觉:刚才是在害羞啊。
      两人的相处模式并未因恋爱关系的确立而产生实质性改变,甚至假期过半时,晓跟着休假的智明女士返回东京,一连两天没有任何消息。
      经过那间空荡荡的卧室,他想,晓现在在做什么呢?小说写到哪一章了?今天他去桥下练球,发现那个位置被一群小孩子占领,他只好远远地等他们玩够离开。晓在这里的话,绝对会收编这群小孩一起打棒球。去东京之后两人就能经常见面了,虽然樱泽和青道隔着需要坐一段时间电车的距离。
      可是,更加以后呢?他生出一种试图逃避的冲动,似乎不去想,假装不知道,这件事便不会发生。
      “阿晓,是你的手机在响吗?”
      好像是。他回房间,拉开书桌抽屉。
      “Akatsuki”
      没来得及多思考,电话已经接通,对面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咋咋呼呼的又让人觉得很近:“你这家伙!忘记手机是通讯工具了吗?”
      “忘记了。”他如实回答。他没有朋友,连垃圾短信都收不到几条。
      “好吧。几天不见,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吗?”
      想说……想说什么?不过,只要把嘴边的话讲给她听,她就一定能明白。面对她,即使笨拙也没关系,即使奇怪也没关系。
      “可以每天每天告诉我你的消息吗?我想要知道。我想告诉你我今天做了什么。我想听你回应我。”

      「五」
      PPT做不下去,我开始收拾书房,从犄角旮旯翻到过去用的翻盖机,充上电竟还能开机。高中时代,我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阅读阿晓发来的短信。发去零碎的无聊日常,睡前收到一一对应的认真回复,好像不太聪明的客服机器人,接着是他时而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日常记录。

      Satoru:今天前辈们去参加比赛了,我不能上场,所以不想去。遇到一个只能自己和自己投接球的人,真可怜。他投的球很恶心,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才没人给他接球。
      别擅自把自己的情况跟别人的联系到一起啊。

      Satoru:能来青道真是太好了。
      你觉得“太好了”就太好了。不愧是名门青道的救世主御幸一也。

      Satoru:最后一个去浴池的话会撞上教练,感觉很尴尬。
      增进感情多好呢。

      Satoru:要死掉了。
      请不要死掉。

      Satoru:夏季合宿第四天,差不多能适应了,没有累倒在浴池里。今天帮前辈跑腿买饮料,他们夸我买得很对。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霸凌了。加油,你一定能成为最出色的跑腿小弟。

      Satoru:仓持前辈他们非要来我房间打游戏。我跑到御幸前辈的房间里躲起来了。
      一起玩嘛。

      Satoru(凌晨一点过):起来上厕所,发现卫生间最里面的隔间是关着的,明明没有人。
      Satoru:为什么不问我发生什么了呢?
      大半夜的我在睡觉啊笨蛋。发生什么了呢?
      Satoru:里面放的是清洁工具。荣纯被这个吓得半死。其他的睡醒忘记了。
      嗯,没事了,玩儿去吧。

      Satoru:我的滑垒裤怎么都找不到。
      那给你买两条邮过去吧。

      Satoru:夏甲前的地区选拔赛开幕式,人又多又闷,晕过去了。
      你还真是北极生物。

      Satoru:我是先发投手。
      真厉害,恭喜!?

      我去看今天的决赛了,你偷偷拉弓被队友发现就把手藏起来了呢。
      Satoru:如果我更强大的话,今天是不会输的。再也不要把投手丘让给任何人。
      希望能在春天的甲子园看到你。

      Satoru:决赛投球消耗的体力远比我想象中多,所以故意全力投球有意训练自己,但是第七回合结束时累趴下了。
      想也知道你会搞成这样啦。

      Satoru:今天练习赛结束,风吕釜爆炸了,没办法泡澡,托阿宪前辈的福能去温泉泡澡。我去的是牛奶浴池,双人的池子,荣纯非要跟我和春市挤,实在太挤了只好去别的地方,最后所有人在桑拿房前相遇,进去的时候我在门口就要晕倒了,进去之后好像看到白熊了。
      这么怕热倒是别去蒸桑拿啊。

      Satoru:我是ACE![图片文件]
      我就知道你能拿到的。

      Satoru:在房间投球,把天花板砸坏了。
      可怜的金丸同学。要好好道歉。

      Satoru:去请御幸前辈和我传接球练习的时候,看见荣纯用手把刘海弄成三七分,假装绅士,很奇怪地说话。
      拜托你不要学他把刘海搞成三七分,答应我。你的辣椒刘海很好看。

      ……

      “在看什么?”
      洗完澡的阿晓靠过来,我把毛巾搭到他头上:“先去吹干,弄得到处都是水。是高中跟你发的短信,今天恰好翻到旧手机。”
      “哦……”他好像又在思考什么问题。难道还在纠结怎么谈上恋爱的吗?
      阿晓心不在焉地吹头发,边吹边不自觉走动,扯掉了吹风机插头。我帮他重新插好:“坐着吧,吹风机给我。”
      他依言乖乖坐到我跟前:“我想看。”
      “喏。”
      默默翻看一阵,他举起手机:“这条是什么时候的事?”
      『工藤前辈的棒球是在夏威夷学的吗?伤脚一般不会打针的,应该没到需要麻醉和镇痛的地步吧?』
      “一年级的秋季大会,你们跟鹈久森打完,你不是伤到脚憋着不说被这位工藤前辈发现了吗?”
      阿晓像在解数学题一样苦恼而努力,随后恍然大悟:“十月二十三日。”
      “什么呀,明明是十月十……”啊,二十三日,是那个来着。

      > > >

      其实晓来看了不少场比赛,有时还会跟爷爷一起。但她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涩,不会特地在比赛结束后留下来跟他打招呼,两人连着好几次没能见面,他感到些许失落。

      『你还会再来吗?』
      『下场比赛可能没办法。』
      『那你能来的时候可以顺便过来找我吗?我想见你。』

      “降谷,”他抬头,是工藤前辈,“有件事想问你一下。”
      脚伤的事情暴露了。他不想去医院,主要是不想打针,然而最终还是被押着去了。

      『脚好像扭伤了。正在去医院的路上。』
      『谁发现的?总不可能是你自己老老实实去的。』
      『工藤前辈。我不想打针。』
      『工藤前辈的棒球是在夏威夷学的吗?伤脚一般不会打针的,应该没到需要麻醉和镇痛的地步吧?』
      『真的吗?』
      『过几天我找时间去青道见你,好好养伤哦。』
      『过几天是几天呢?』

      兴许手头有别的事情在忙,对面迟迟没有回复。染尽深秋颜色的北海道大抵这会儿已经隐隐有下雪的趋势,不过尚未达到令人难耐的寒冷。再过段日子,街面被零零散散的雪打湿,假如把手浸在冷水里,手部血管会像要爆裂开般疼痛难忍,即便是为了玩不怕脏不怕痛的晓也坚持不了。
      医生说的注意事项他努力想要装进脑袋,可有效信息很快左耳进右耳出。

      『没想好。医生怎么说?』
      『踝关节侧副韧带一度损伤。马上就会好。』
      『哪个时空的马上,你自己想的吗。发现你没有认真养伤的话,我可不来了。』

      “降谷,这段时间绝对不能投球,听见了吗?我们会监督你的。”队友们盯着他做完简单的放松训练和按摩,一路送他到浴室门口,打定主意不允许他偷偷乱来。前所未有的新奇体验。尽管由于不能投球而感到焦虑烦闷,但降谷由衷地感谢他们。怎么将这份心意传达给他们呢?
      直到他坐在书桌前,小野前辈才松了一口气:“你前些时间连续出赛也该休息休息,记得早点睡。按摩做了吗?”
      “嗯,工藤前辈帮忙做的。我看会儿书再睡。”
      “好,我出去训练了,不用给我留灯。”
      这套《世界鸟类手册》是晓今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按照她的说法,在其中的一百页能找到一百种语言表达的“你好,很高兴认识你!”,目前他只找到三十二个。那是晓用铅笔轻轻在角落空白处逐一写上去的,方便他找到一个擦一个,保持书本的完整性。当然他没有这么做,因为这样以后每重新找到一次,他就能重新高兴一次。
      又找到一个。这回是中文。他没有掌握这门语言,却能知道晓写了什么。降谷情不自禁微笑起来。他仿佛听见晓用雀跃的声音说,降谷晓,很高兴认识你。于是他也说,降谷晓,很高兴认识你。

      『23,那天智明有空,要带我出去玩,晚饭后来找你,可以吗?』

      决赛定在二十四日,前一天晚上的训练以调整为主,正好能腾一点时间出来见面。

      『好。』
      『恢复得怎么样,下场比赛赶得及吗?』
      『绝对能上!』

      然而比赛中途旧伤复发,仍是工藤前辈第一时间察觉。好在不严重,估计决赛勉强可以登板。他不想瞒着晓,如实告知,免不了一顿念叨。
      “降谷,吃饭也这么不认真,你看我!这样吃——啊呜啊呜——这样吃才香!长身体!”坐在对面的荣纯边扒饭边说话,脸颊鼓鼓囊囊,比阿宪前辈更像松鼠。降谷将餐盘拿远了些:“饭都喷出来了……”
      手机铃响的瞬间他便接通,噌地站起来:“我准备好了。”
      “我到青道校门口啦!”
      “我现在去。”
      “你去什么?去哪里?”御幸前辈把他按回座位,“剩饭被发现,监督又要说,不要企图通过这种方式逃避三碗饭。”
      晓听见这边的动静,压低说话声:“还在吃饭吗?你不用着急,智明在这儿陪我。”
      三秒前还在桌子另一边的荣纯现正端着碗坐在他旁边:“什么?谁啊?”
      “晓。”
      队友们仍习惯不了他这种理所当然的思维方式,颇为无语地看着他。
      “あかつき?”荣纯疑惑地指指自己,“我认识吗?我怎么不记得……”
      春市看不下去了:“我想荣纯君是在问你‘对方是你什么人’啦,降谷君。”
      什么什么人,晓就是晓啊?
      “应该是降谷的女朋友,大概,我记得是叫这个名字。”见大家的目光聚集过来,小野前辈连忙摆手,“是他自己说的,你们看我干嘛。”
      仓持前辈揽住小野前辈的肩膀,可能有长相加成,看上去像□□在威胁人:“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不知道?你俩闷声搞大事啊。”
      “你又没问过他……降谷几乎只在宿舍里跟女朋友聊天,我当时好奇才问了一句。”
      趁着他们讲话,降谷两三口吃完最后一点,把餐盘递给食堂阿姨:“麻烦您了。”
      “降谷!什么时候的事?那个降谷竟然!竟然!”荣纯夸张地挥舞手臂,活脱脱舞台剧演员预备役。
      “你还说呢,泽村!”仓持前辈敲了一下荣纯的后脑勺,“怎么现在的一年级一个二个都有青梅竹马的女友?”
      荣纯大声抗议:“凭什么打我!我和若菜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才不是那种关系。我们是好几个人一起长大的,照你这么说,难道若菜犯重婚罪了吗!”
      “闭嘴,你想把屋顶掀翻吗?”
      “嗯,我在往外走了,待会儿见。”降谷挂断电话,荣纯凑过来看他的手机:“ふるや さとる。什么嘛,降谷,这不是你自己吗?啊!难不成!人格分裂——天呐,降谷因为太多天没投球憋出病来了,明天的比赛怎么办啊——”
      耳膜痛痛的。“是あかつき,ふるや あかつき,不是我。”
      荣纯拍拍手:“哦,我知道了!”
      又知道什么了。
      “是那个《情书》里的剧情啊,两个人名字一样,以此为缘由萌发感情。”
      “不一样,”降谷用力摇摇头,“名字不一样,我是さとる,她是あかつき。”
      东条笑笑:“‘降谷’不是多见的姓氏呢,你们结婚了?”
      “你这个玩笑有点吓人啊……”金丸回头看他。
      降谷想了想:“我已经可以结婚了吗?”
      “喂,你小子还真的想呀。”仓持前辈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向食堂外走,“快去吧,别让人家老是等着。不然,带来和我们见见?”
      “哈哈,仓持,劝你别跟这个单细胞笨蛋开这种玩笑,他会当真的。”御幸前辈也收拾好准备离开食堂,“泽村,赶紧坐回去把你的饭吃完,要凉了。降谷,别到处乱跑弄伤脚。”
      “不要你提醒,我吃着呢!”
      “只是见一面,很快回来的。”
      见面不知道要被怎么数落……是不是等彻底康复再见面会好一点?可是他想早点见到她。

      > > >

      这样子,会不会太像拜访对象家里人了,明明我这边才是。青道棒球部有一百多个社员,加上经理、老师什么的,宝矿力水特十箱够分吗?想着来拜访不带点礼物有点冒昧,脑子一热就买来了,现在搬运也成问题,智明为给我俩挪空间开车去附近逛了,阿晓明天要比赛,脚又有伤,顶多让他帮忙搬一箱过去,有没有小推车啊……
      “晓。”或许是因为被勒令不许瞎训练,今天难得在这边见到身着校服内搭而不是训练服的他。
      “怎么不穿外套?”我在车上想好的开场白哪去了?
      阿晓刚跑几步,想到什么,夸张地跨大步走来:“我不冷。”
      “你在干嘛?”
      他最后一步跨过来,几乎与我鞋尖对鞋尖,根本没法好好讲话,只得退了一点:“没在干嘛。医生叫我少跑动。你要跟我去见队友吗?”
      啊?“啊?”
      “是开玩笑,仓持前辈教的。不好笑吗?”
      “你确定人家是这么教你的?”反正肯定是他误解了。
      “御幸前辈说是玩笑。”一副脑内天人交战的模样,是在绞尽脑汁搜刮俏皮话么。
      “以为把我逗笑可以逃避什么吗?”我尽量自然而然地牵住他的手,“受伤不是你的错。好不容易见面,聊些别的吧。”手好暖和,能摸到练习投球留下的薄茧,痒酥酥的感觉沿指尖传到脊柱。
      “牵着手就没办法搬东西了。这些不是你带来的吗?”他指指那一摞宝矿力。
      我松开手,弹射后撤:“我在思考怎么搬进去,是带给你和你队友们的。”
      “活动室应该有小推车,我去找经理们借。”
      “降谷?你在这里……啊,不好意思,你们、我们、我们有事先走了。”抱着纸袋的双马尾女孩干笑两声,抓住身边的短发女孩往校门口走。
      纸袋露出来的部分看样子是金属球棒,棒球部的经理?
      “梅本,能不能借一下小推车?”
      “是要搬这些东西?”短发女孩的声音很温柔,“我们把手上的东西放到器材室就拿推车过来帮你们,好吗?”
      “嗯,麻烦你们了。”
      呜哇怎么真的直接让人家来帮忙,真不客气。“你们有事要忙的话把推车借给我们就行,辛苦你们搬东西太不好意思了。”
      “没事没事,人多力量大。”双马尾女孩咧着嘴朝我笑,看起来像电视广告里的运动系少女,“我叫梅本幸子,她叫夏川唯,是棒球部的经理。”
      “幸子……”夏川扯扯她的衣角。
      “多说句话怎么了嘛。那个,能冒昧问一下你们是什么关系吗?”
      这种尴尬感越来越像见家长了。不过,她们似乎非常好相处。“我叫降谷晓,我们,呃,正在交往……我们是很远很远的远亲!血缘关系不近的!”
      “别紧张呀,我们又不是查户口的。”梅本摆摆手,“你们稍等,待会儿见啰。”
      她们是小跑着赶来的,看出我有点怯生,两人贴心地没有多问,得知这些是我带给棒球部的,主动承担分发的工作。“你俩快去约会吧。”夏川接过梅本的话头:“多谢你的礼物啦。”
      “哪里,我这边才要感谢你们。”我稍稍躬身,“那么不多打搅。”
      “回见!”
      与二人分别,阿晓一直盯着我不说话,走到训练场地后方的小路。
      “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我社恐不行吗!”
      他转头正视前方:“我知道你怕生。只是因为身后的我更不擅长跟陌生人交流,晓才勉强自己第一个说话的吧。”
      ……还以为我在他面前表现得特别善于社交呢。“那你盯着我做什么。”
      “刚见面我就想说,”他停下脚步看向我,认真道,“晓,你长矮了。”
      “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讲什么。”我牵起他的手,“随便去哪里,带我逛逛。”
      他回握住,一会儿紧一会儿松,跟自己较劲儿好一阵子才调整至满意的力度:“能陪我练几次传接球吗?只是普通的传接球可以的,他们不会说。”
      晚餐时间才结束不久,室内训练场聚集的人还不算多。与阿晓同辈的捕手狩场君好心将自己的捕手手套借给我。青道的同伴们都很关照阿晓,放在过去我们绝对想象不出来。真的有人来了呢。我把手套架在胸前,和他拉开距离,“这里。”
      “嗯。”他点点头,微调持球方式,中指食指与缝线垂直贴于球面,略分开,没有利用重心位移而是凭肩部力量将球掷出。
      “Nice ball,你控球变好了许多呀。”
      “因为大家一直在帮我练习。”
      暗中观察的几个队员闻及此言,惊讶得面面相觑:“降谷……”
      “噢!降谷,你总算学会向同伴表达谢意了吗!”方才明目张胆“躲”在门后的圆圆丹凤眼男孩站出来鼓掌,“我承认你成长了。”
      “我分明表达过很多次。”
      这个人应该是阿晓常提到的“荣纯”吧,近距离一看,眼睛真的好大,远在看台都很难不留意这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还要继续吗?”我抛回球。
      “降谷,最多十球,听到了吗?明天……”
      “我知道的,御幸前辈。”
      跟着泽村君一起来的?捕手的体格果然结实,不过,是今天的比赛太累了吗,感觉场下的精神状态隐约有些勉强。我对他稍欠身:“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再五球结束。”
      “没有没有,降谷这家伙不劝着点儿根本不懂得适可而止——没有对你不满的意思——抱歉,你们继续吧。”看他面对采访游刃有余的模样,以为是八面玲珑的类型,结果同陌生人相处也不是很舒展自然啊。联想到阿晓频频因为外表和不善言辞被误解为高冷,倒也好理解。
      “哈哈,队长,这可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跑去当电灯泡呢!”
      “烦死啦,泽村,快点回牛棚。”两人结伴离开室内训练场。
      所以刚刚泽村君是在帮忙解围吗?在阿晓的短信里差点把他和笨蛋等同起来,却意外是心眼非常好且情商高的家伙。
      “晓。”
      我回过神:“哦,好,你投吧。”
      对于阿晓这样的人而言,最简单直白的了解方式便是接他的球。信任,依赖,喜悦,不甘,他的勇气,他的犹疑,他的执著,他的迷惘——一览无余。他所站立的地方就是属于他的投手丘,在那里,我知道他不会输给任何人。
      “最后一球啦。”我取下手套,“谢谢你,狩场同学。耽误你的训练时间了。”
      狩场君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不打紧,观察学习也是训练的重要一环。降……晓同学接球的动作很利落呢,手套位移也不大。”
      “多谢夸奖,国中时期是我在陪他练习嘛。”
      与另一个身着捕手护具的人小声交流几句,阿晓过来拉起我的手,举高向大家小幅度挥了挥:“一会儿见。”
      离开足够远,我轻轻用肘部撞了他一下:“下次我自己挥。”
      “可是一起挥不是更省时间吗?”他忽然想到什么,从校裤口袋里摸出两支写乐的钢笔,“和荣纯他们去HOME CENTER买东西的途中看见这个,觉得你可能会喜欢,想着今天正好拿给你。我试过的,笔尖特别顺滑,放心吧。”
      献宝傻乐的样子,活像玩《逆转裁判》时迫不及待向御剑怜侍出示所有证物、等待互动的我。“为什么不连包装盒一块儿拿来,掉出来摔坏怎么办?”
      他恍然大悟,从另一个口袋取出手帕,仔细包裹钢笔:“干净的。”
      我收下钢笔,郑重地放入外套内袋:“绝对要让我在明年春天的甲子园看到你大放异彩的模样哦。“
      “好。这是约定。”他伸出右手小拇指。
      飞快地跟他拉钩后,我点了点自己的嘴唇:“除了钢笔,你还有别的想给我吗?”
      “别的?”他努力在身上摸索,无果,“我身上没有别的东西了。下次……下次我会揣几颗你喜欢的糖来。”
      “蹲下来一点。”
      “哦。”
      我一只手蒙住他的眼睛,蜻蜓点水般吻过他的脸颊,迅速背身:“今天,今天太害羞了,先这样吧。”
      阿晓半天没有回应,我忍不住偷瞥他。瞪大眼睛震惊的表情堪比芬兰自然历史博物馆里的那条萨卡班甲鱼:“……我什么都没感觉到,能不能重新来一遍?”
      哪有申请重来的!我面向他,阖上双眼:“这次换你来。”
      刻意放轻缓的湿润呼吸靠近,我的呼吸随之变成手动档,分不清是地震还是自己在抖。
      嘴唇传来微凉的柔软触感。
      “啊,你!”我抬手捂住嘴,差点打到他。
      “不是你让我来的……我有地方做错了吗?”他有些委屈地望着我,但很快移开视线,耳尖泛红。这家伙,终于也有羞涩的时候。虽然整张脸发烫的我并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六」
      唇齿交缠的间隙渡过来一颗糖,带着抹茶略微的苦涩和牛奶的醇香。原来低头那会儿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在剥开糖纸吃糖呀。

      ……
      ……

      “不要挨得这么紧啦。”我将手机息屏放到柜子上,翻身搂住他,“在想什么呢,最近?”
      他替我把碎发梳理至耳后:“……想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我相信你之前告诉我的。晓的话,对自己的心意非常清楚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你很聪明……”
      “怎么,你真觉得自己笨呀。”我捏了一下他的脸,“还在纠结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唉,果然傻傻的,难道你认为自己是‘随便谁都可以’的人吗?假设那时有个你认识的同学跑来说喜欢你,想和你交往,想和你结婚,你会答应吗?”
      “我不要。”
      “如果真的对我没有恋爱情感,你是不会答应的,我了解你这一点,所以信任你的爱。而且我才不会跟不爱我的人谈恋爱,你觉得我肯委屈自己吗?即便是玩过家家,我也不会跟不情不愿的人一起玩呀。”
      “过家家……”阿晓诚恳地看着我,许诺道,“我喜欢和晓在一起,只要你需要,我愿意一直扮演你的学生,你的丈夫,你的患者,你的公主。”
      “呃,公主,公主就算了好吗。天呢我以前怎么还让你演过这个?”
      “你当时沉迷西班牙的骑士小说来着。”
      我双手捂脸:“哎呀……总感觉在床上说角色扮演之类的话相当不妙。”
      “那个意思,也可以——哦,但是现在不可以,已经力不从心了,可能要等到明天早上,毕竟我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
      二十一二岁时精力旺盛的回忆简直像是别人的,两个人一晚上不知道怎么做到来那么多次的。“你从哪儿学的,角色扮演?”
      “看了你写的小说。”
      小说?床上cos师生这种桥段我记得只有上个月写过吧?“我想确认一下……”
      “高州树(たかすき),我的账号,给你留过好多评论的那个。”
      takasuki……akatsuki,あかつき,晓,我的名字。怪不得评论的口吻似曾相识,且完全没有语气词或者emoji,显得有些生硬。我不由得埋进他的怀里闷闷地笑起来:“怎么找到我的小号的?”
      “偶然间看见一个叫‘葫芦鸭’的作者,想起国中的时候,你给我讲过这是中文里‘ふるや(降谷)’的谐音,点进去看了看。这个行文方式一看就知道是你。”
      “不好意思,不是故意不给你看的,基本是同人PWP,我寻思你不会感兴趣。”
      “可是我一直都是你的读者。我想要了解你,我想要知道你在写什么。”
      我从他怀里出来,亲吻他的唇角:“好吧,不过有时候还是直接问我本人比较快。这些天工作太忙,冷落你了。”
      “说起来,一些官能小说,里面有女主很疲劳,然后通过和男人做来发泄的剧情。上个月我一直在等你,但是没等到。”
      “是‘累了就想倒头大睡派’真对不起啊。”我蛄蛹到床边,从床头柜最下层拿出平板,“其实我有一万多字的存稿,要看吗?”
      他坐起身,接过平板:“等我看完就跟你说感想。”

      > > >

      “所以,感想是?”
      晓的声音打破卧室内的沉默,降谷将手稿递给她:“晓,你用了好长的定语,像开火车一样。接下来的剧情什么时候能写完呢?卡在这里好让人在意。”
      “接下来是初诣的剧情,你要和我一起去吗?”她从床上跳下来,穿上拖鞋,“就地取材,顺便可以写个绘马,祈愿你们在甲子园的比赛一路高歌猛进。”
      “你不是不喜欢这些鬼神之说吗?”
      她倏地靠近,他能嗅到柑橘味护发素的气味:“我在发起约会邀请,笨蛋。你明天下午回青道后,直到三月份春甲结束我们才能约会了吧。”
      休赛训练期确实不可能抽得出时间。
      相约明天一早赶去家附近的寺院,避免大排长龙,晓为此定了五个闹钟,嘱咐他一定要按时喊醒她。
      被铲雪车的轰鸣声吵醒,清晨雪下得正欢,父母分别在前后院铲雪。降谷敲了三下她的房间门,“起床了”尚未出口,里面传来“请进”的回应。
      “穿紧身毛衣会凸‖点诶。”她掂了掂自己的乳‖房,伸展手臂,“怎么样?智明寄来的新衣裳。”
      降谷绕着她走了一圈:“很好看。穿上外套看不见的,别担心。”
      “也对,好不容易天冷了不用穿内‖衣,管它呢。”
      距离上次走这条路约摸有一年有余,他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熟悉的小道变得陌生而遥远。晓试图让脚印化作未解之谜,以足跟为轴心画扇形,留下一串鸭蹼般的痕迹:“别人看见,说不准以为是探险者与怪物同行的冒险故事。”她牵着他的两只手,倒退行进。
      怪物,这个在勇者故事里和他身上充斥负面色彩的名词,变得不一样了。生存环境使然,他对周围人的厌恶情绪姑且算敏感,可是在那些人,在晓透露的感情中,他所感知到的并不是。对于他们而言,他是令人骄傲与信赖的怪物。
      雪绒飘荡得柔缓,落在静候三月的玉兰花苞上。
      “回来我们绕路走二丁目吃石狩火锅嘛。我跟叔叔阿姨讲好了,中午回去没饭吃的。”
      在外就餐,她总是点一大桌想尝的菜品,扬言要全部装进胃里,以剩一半不得不打包回家收尾。如今的他或许能帮忙解决其中三分之一——虽然在青道接受每顿三碗饭的训练,但他实在难适应大食量。
      “下午干什么?”他拉着晓往左边挪,“石头。”
      “嗯?”她轻盈地转身搂住他的左臂,半带调侃,“下午还想约会?真贪心。我想睡觉,睡醒了写会儿小说。你要练投球吗?”
      他点点头,又摇得像个拨浪鼓:“御幸前辈勒令我休假期间严禁投球。”
      “也是,集训才结束。以前叫你不许练,可不情愿了,怎么,懂事啦?”
      “为了将来,能够投出带领队伍获胜的球。”他不想辜负队友们的期待,无论是作为ACE,抑或单纯以降谷晓的身份。他想报答在身后守备的大家。
      不知不觉抵达目的地,路上走走停停,耗费不少时间,寺院周边已经热闹起来。
      “到底是许愿成绩优异还是投稿必中呢?”晓面向他比出猜拳的架势,“你一我二,一局定胜负,剪刀石头布——欸,平局,再来。剪刀石头布!还来?好吧,天要我双喜临门,我全都许。”
      神明可信可不信,降谷的态度是“入乡随俗”,照例感恩一年以来神明关爱有加,保佑家人朋友身体康健。其余的憋不出来了。他悄悄睁开一只眼观察身侧的晓,她若有所感,将他的目光逮了个正着,得意地展露笑容。玩捉迷藏,她找到他时的表情也是这种狡黠的笑。可能是她太擅长,可能是他太不擅长,她总能找到他,然后用轻快的语气笑着念出他的名字:“さ、と、る。”
      人们被寒冷与睡魔封闭在家里,休息日的街道不算拥挤,道路两侧的雪堆临街面混杂泥泞,灰扑扑的。一群小孩爬到雪堆上跳来踩去,玩着不明所以的游戏。
      “河豚在海里,为什么不叫海豚?——可恶,物种都变了,叫海河豚怎么样?”等餐间隙,晓冷不丁挑起话题。
      “听起来像某种软体动物或者棘皮动物……”
      “谁取的名字?害得人家改名这么不方便。”
      “不知道。”坐下来从这个角度看,她确实长高了,头顶能遮住身后的价目表。将来,他们也要在彼此看不见的地方长大吗?
      “好香!”她迫不及待地动筷子,“谢谢白滨阿姨。”
      白滨女士手中忙碌的动作不停:“这次能留多久呀?”
      又要跟半生不熟的人寒暄了……降谷应付不来,企图装睡,晓立马把话题抛到他头上:“我明儿下午回东京,我妈快到家了。阿晓他也是,回学校训练。”
      “欸?难得回这边一趟。”
      装睡失败。眼皮阖到一半,小腿被碰了一下。
      “阿姨要不要去甲子园给阿晓撑场面?”
      “不要,北海道人当然是支持巨摩大藤卷啰。”
      “小气鬼。”
      “说谁小气,附赠的炸薯角还给我。”
      巨摩大藤卷……似曾相识。没有特别注意,所以印象不深,他很快将这段对话抛诸脑后。
      下次再听到这个名字,便是在春甲的赛场上了。
      说不上这个评价究竟是喜是忧,那一场投球,大概是他整个高中棒球生涯最粲然可观的表现之一。不仅突破个人球速纪录,更是在全国级别的强力打线面前,除了起初的失分,再没让对方敲得一分。
      数不清的话筒,数不清的闪光灯,他没想到自己会有适应直播镜头和采访的一天。别班的同学,各大报社的记者,职棒的球探……
      随之而来的却是漫长的低谷期。
      即使他鲜少关注外界消息,也难免听见人们说,那个降谷在甲子园燃烧殆尽了。
      恰与他相反,荣纯厚积薄发,代替他挑起球队的大梁。他一直十分羡慕荣纯讨人喜欢的开朗性格和广受欢迎的好人缘,有荣纯在场,队伍的氛围都会变好,而他力所能及的唯有用出色的投球让队友们安心,可是就连这一点,现在的他也办不到。
      越是想回应队友们的期盼,表现越是糟糕,仿佛此前一年的努力通通化为泡影。重心无法稳定,控球持续飘高,甲子园的球队里,没有打者会对这样半吊子的球挥棒。
      甚至发展到姿势走形、用力过猛而拉伤肩部肌肉的地步。
      大家聚在一起等他从医院回来的那个晚上,降谷久违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和晓通信了。
      “阿晓?”电话另一端似乎非常闹腾,“不好意思,我去阳台接个电话。”“快点啦,下下一轮就是你。”“噢噢噢,6点,再投一次,今天的我运气超不得了!”
      咔嗒,声音被阻隔在门后,显得朦朦胧胧。他依旧没想好说什么。
      “真的在甲子园燃烧殆尽了吗?”
      他摇头,想起对面看不见:“不会的。”
      “夏天可以在那里看见你吗?”
      “可以。”
      “靠自己能坚持住吗?”
      “嗯。”
      “哪里‘嗯’了?我在看台上都能感觉到你用力过猛,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儿,还记得自己的课题是‘体力和控球’吗?”
      “不记得了。”这算不算如实回答?他明明记得,但好像绕了很远的路。
      “到你咯!”“哎、等等,帮我扔一轮嘛。”“那让手气最差的某人替你。”“什么什么,我是失误而已!”“我又没指名道姓。”
      “呼——”她长吁一口气,重新关上门,“阿晓,我们,从头开始吧。”
      从头开始。
      平衡,伸踏,转髋,甩臂,拉伸,卷棍,折返跑,守备,跑垒。从他能够做好的地方,一步步累积。
      夏甲预赛开幕式的前一天,1号交付到了荣纯手上。降谷对这个结果不多么意外。对他说吧,对他说吧,对他说吧。荣纯接过背号归队时,他终于能小声地祝贺道:“恭喜。”
      他拿到的背号是11。初入球队时的号码。从头开始吧。

      『想请吉川把我的11号对折起来缝到背后,被拒绝了。』
      『明天,可别再让暑热打败啦。』

      开幕式上还是被暑热打败了,不过好在,他没有在比赛中被打败,因为无需孤单一人。他由衷感到自己已经尽到最大努力,不曾对投出的任何一球迟疑或后悔。
      高中二年级夏天在甲子园的最后一场比赛,也是和前辈们在高中的最后一场正式比赛。
      “降谷,我们就拜托你啰。”
      “真是的,好不容易让他放松下来,别说这些啊。”
      “投给对面打,我们在后面守着呢。”
      “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这边的怪物可是更上一层楼了。”
      高于地面0.25m,直径约为5.49m的圆形土丘,其上长方形橡胶板前沿距离本垒板尖端的距离是18.44m。
      非常遥远的距离。
      他忽然想起过去。北海道的雪与樱缄默而厚重,旁若无人的模样,仿佛过去和未来都不可能有任何人出现在那里。可实际上并非如此。他再也不会,永远不会被孤零零地留在这片钻石型球场的投手丘上。
      轻轻吹走指尖多余的松香粉,扬起的烟尘犹如冬夜呵出的雾气。降谷转过身,单手握拳捶胸,视线依次对上每一个队友的眼睛。
      我们信任你。
      我们与你同在。
      我们是你的伙伴。
      他感到安心。现在是夏天,刚换过的排汗衫已然湿透,同伴们的白色比赛服沾满甲子园的泥土,自己身上是否也一样脏兮兮的呢?
      全身心的陪伴,无芥蒂的信赖,虽不知如何宣之于口,一直以来他都感激不已。那就全部,全部,寄托在这场比赛、这一球之中吧。

      今天下午附近有花火大会,学校留出时间给孩子们参加,因此晓只上半天班。降谷按约定去学校接她下班约会。附近不好找停车位,他索性停在两公里以外的停车场,步行去晓的学校,这样他们还能多在一起散会儿步。放学时段,离学校愈近,人员密度愈大,到处是小孩子们在尖声笑闹,嘁喳不休。学校的课间往往吵闹非凡,大家在闹什么,降谷从来不明白,他只记得晓在座位上脊背挺得笔直,逐笔逐划写小说的严肃模样,跟她平时非常不一样。
      离学校几十米,他看见她向周围打招呼的家长和学生们一一挥手告别。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呢?不管面前有多少人,他总能透过人群一眼看到她,因为她在他眼中闪闪发亮。降谷停下脚步,默默地望着,等待她结束工作。
      他有预感,晓很快会看过来,她也确实如此,送别最后一个学生,侧头隔着茫茫人海一眼找到他,微笑着招招手,嘴巴一张一合。
      さ、と、る。
      这让降谷记起高中二年级的那场比赛,晓唯一一次站在看台上向他很夸张地挥舞双臂,卖力喊着什么,离得太远听不太真切,但他心灵感应般地知道她是在呼唤他的名字。
      他觉得自己没办法不跑起来。
      跨过北海道孤独的深深雪夜,跨过裹挟着枯脆落叶的凌冽朔风,跨过似火烈日下汗津津的投手丘,跨过飞蛾赴火般扑簌簌打在脸上的四月春樱,奔向那个人。
      “あ、か、つ、き。”梦里,唇边,流转过无数次的名字。
      降谷握住她的手:“很高兴认识你。”
      原来我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喜欢上她了啊,他想。

      「七」
      “晓,我喜欢你,我爱你。”午餐后散步时间,身旁的阿晓突然这么说,平淡得犹如在谈论刚刚吃的食物。
      “当然啦。”我晃了晃两人十指交扣的手,“怎么莫名其妙说这个?”
      “嗯……就是觉得,我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你了。”
      “那个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
      “什么啊!你在不满意吗?”
      “没有,我对现在的一切都很满意。——今晚上的花火大会,要去吗?”
      “人好多……约会邀请?”
      “是。我们可以去远一点的地方,看不见烟花也没关系。”
      “真拿你没办法。”

      晚间的跋涉从一碗切好的苹果糖开始。“老板娘,为什么不弄草莓糖呀!车厘子糖不好吗?”
      “我跟你这种不尊重传统的年轻人没什么好讲的。”坂间姐往苹果上多插了两支牙签,将纸碗递给我,“今年怎么不穿浴衣了?”
      我大吃一口,小心地咀嚼,避免碎糖块划破上牙膛:“冷冷的,而且不方便走路和上厕所。喏,吃不?”
      “甜品吃多了,现在腻腻的。”
      “好吧,拿一下。”我挽住他的右臂,向坂间姐告别,“之后见!”
      “降谷老师?”“旁边谁啊?”“真的是降谷老师!”“降谷老师!”
      下班还遇见这群小祖宗。我把纸碗放到最先冲过来的高桥手上:“送给你们的,玩得开心,拜拜。”
      拽起身边不明所以的某人,朝着人员稀少的方向一路狂奔,直到我跑累了才停下。
      天暗得很快,趁人群一个不注意便关了灯。
      无言地并肩走了很远,如果这里有厚厚的积雪,说不定路上只会留下我们两个人的脚印。他问:“为什么要跑?”
      “我讨厌加班——咳咳咳……”被口水呛到,不得不停下来顺气,他站在一旁帮我拍背。手机铃声响起,我示意他替我从口袋里拿出来接一下。
      “你好?”阿晓接起电话,“……不好意思,可以等等吗?她就在旁边,请您务必直接告诉她。”
      什么?谁?
      他将手机贴近我的耳边:“是出版社。”
      我连忙接过手机:“您好,嗯,是的,我是降谷晓本人。”
      边听电话,鞋尖忍不住在地上画圈圈,阿晓盯着我出神,不自觉地模仿我的小动作。我与他鞋尖相抵,不许他学我。
      “……具体事宜已经通过邮件通知您了,之后的事情我们见面详谈好吗?”
      “好的,非常感谢。再见。”
      三十岁之前,三十岁之前,第一本出版书!我深吸一口气,将手机放回大衣口袋,强装镇定:“情理之中。”待会儿就把邮件转发给智明看。
      “恭喜你实现梦想了,晓。”他灰蒙蒙的眼睛流露出柔软的笑意,像长毛小猫翻起肚皮。
      “这才只是第一步。”我扑进他的怀抱中。
      烟花升空绽放的声音遥遥传来。还没走到地势高的地方,在这里几乎观赏不到什么。
      “走得太慢了呢。”
      “嗯。”
      “要回家吗?”
      “嗯。”
      大城市的夜晚难得见到星空,今天晚上也依旧没有。我们走在回家的路途中,握紧了彼此的手。没有风。看来不算一个寒冷的夜晚。

      THE END
      ▂﹍▂﹍▂﹍▂﹍▂﹍▂﹍▂﹍▂
      ATTENTION:室内燃放仙女棒属危险行为,请勿模仿。燃放烟花爆竹请在空旷无人的环境进行。另,没有任何真实的橘子受到伤害。

      *注:肉‖体改造部,梗来自《灵能百分百》,即锻炼身体、改造形体的兴趣社团。

      彩蛋:
      〔来自泽村荣纯的新婚礼物〕
      三年级夏甲优胜后荣纯在阪神甲子园门口给你和降谷拍了合照,底片留在他手机里了,在网上努力学习后,打印出来做成两盏一模一样的流麻灯。
      降:一直存着别人的情侣照,好像变态。而且做得好丑。
      泽:这可是传说中的泽村荣纯亲手制作的!你这家伙给我感恩戴德地收下吧!

      〔降谷智明〕
      你在世界上最崇拜的人,认为工作上受人敬重与信任、雷厉风行的智明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对于智明忙于工作没时间照顾自己这件事并无不满,因为你很擅长自娱自乐,而且她给了很多钱。

      〔世界鸟类手册〕
      《Handbook of the Birds of the World》,西班牙猞猁出版社(Lynx Edicions),共十七卷。其实降谷看不太懂,高中时代基本上是在看图猜话,后来因为职业不得不苦学英文才看懂的。

      〔“好些日子没有和晓通信了”〕
      指五十二个小时。

  •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特供版。有缘人自会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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