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纪蝶

1、1~4章

　　第1章

　　冬日。

　　屋内炭火烧得正红。

　　乔望安却裹着单薄的旧棉衣站在雪地里，瑟瑟发抖，他的脸颊、手指冻得发白，身体也逐渐变得僵硬。

　　而不远处，一名锦衣少年郎却懒洋洋裹着狐裘，手里抱着暖炉，坐在凉亭里。

　　为了避免少年被冻着，凉亭四周已事先用帷幔包得密不透风，而少年脚边还放着一个炭盆。

　　里面用的全是上好的炭，全然不嫌浪费。

　　见乔望安抬起眼睛小心翼翼看向自己，少年冷声道：“怎么，我让你动了？”

　　于是乔望安又吓得不敢动弹了。他并非犯了什么错才被少年这般惩罚，只是少年今日在外面被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触了霉头，要找人发作，仅此而已。

　　乔氏山庄在江湖中是鼎鼎有名的大门派。山庄主人叫乔兴昌，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

　　乔兴昌育有两子，两子皆是哥儿，但外人皆知乔兴昌只喜欢小的那个，那是他和他早逝的妻子所生下的孩子。

　　乔兴昌的妻子与乔兴昌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至于乔望安，他只是某个不知名的婢女起了心思，趁乔兴昌醉后爬上乔兴昌的床，这才生下来的。那名婢女生下乔望安后便被处置了，而乔望安是个傻子。也无怪乔兴昌不喜欢他。

　　总之，由于没有娘、爹又不爱，乔望安在乔氏山庄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他和乔钰成，也就是他名义上的弟弟，过的日子，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乔钰成从出生起，就被所有人众星拱月般地捧着，而相比之下，乔望安就是地上那滩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烂泥。

　　不过乔望安是傻子，他不懂得这些，他只知道他听乔钰成的话，在雪地里待上一会，乔钰成就会给他好吃的。

　　乔望安渴望的眼神止不住往桌上那盘糕点飘去。

　　那是春阳斋的金玉酥，听说每天都有好多人排队在买，只有贵人们才能吃得上。

　　以上，都是乔望安听下人说的，那名下人一边说一边用讥讽的眼神望着乔望安，他鄙夷地说：“像你这样的，大概一辈子都吃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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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乔望安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冻僵了，乔钰成这才大发慈悲地摆摆手，让人把盘子里的糕点拿给乔望安。

　　不过不是递到乔望安手里，乔钰成给身边的小厮递了个眼神，小厮便会意，在乔望安伸手要接时，反手把糕点全倒在了地上。

　　这些糕点放了几日，本就又冷又硬，如今没入雪地中，又滚得很脏，乔望安连忙着急扑到地上要捡，他是傻子，什么都不懂，而乔钰成和他身边的小厮便看他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

　　摸索了好一会，乔望安终于摸到一块硬邦邦的糕点，他欢喜不已，拿起来就要咬，这时，一只脚突然却出现，踩碎了那块被乔望安发现的糕点。

　　乔望安一怔，他呆呆抬起头，看向眼前的人。

　　那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人，有着一头墨发和像雪一样白的肌肤。

　　乔望安嗅到对方身上香甜的糕点气味。

　　那人垂眸，乌沉沉的眼珠便和乔望安对上视线。

　　“抱歉，”来人轻声道，他把乔望安从地上扶起来，不多时乔望安手里便多出几块热腾腾的金玉酥，“这是赔礼。”

　　乔望安呆呆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手里的糕点。

　　那人笑了：“快吃吧，不然就凉了。”

　　乔望安试探着咬了一口糕点，香甜的味道顿时占据了他的唇齿，乔望安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来人替乔望安解围，却惹得乔钰成不高兴了。他怒气冲冲上前就要拍掉乔望安手里的糕点，却被那人拦住：“好了，别闹了。”

　　乔钰成顿时红了眼眶：“我闹？！你怎能把送我的东西送给这个傻子！”

　　“你不是说吃腻了吗？”那人纵容着乔钰成的坏脾气，乔望安警惕地看着乔钰成，小心翼翼把糕点护在怀里，他打定主意就算等会被打也要先把糕点塞进嘴里，咽下去再说。

　　“吃腻了我也不给这个傻子！”乔钰成不要的东西就算摔碎了也不会给别人。

　　那人无奈叹气，随后又眼含笑意道：“……看看这是什么？”

　　说着，跟着那人的小厮示意乔望安赶紧离开，乔望安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雪地——乔钰成给他的糕点他还没拿。

　　不过就算是傻子，有时候也有几分生存的小聪明，乔望安知道自己要是再待下去就会被打，于是他惋惜地收回了视线，加快了脚步。

　　即将消失在拐角处时，乔望安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他认得今日给他金玉酥的人。

　　他叫季恒。是如今武林上的后起之秀，年轻一辈中的武学天才。（这个乔望安不知道）。

　　季恒如今每日都来。

　　山庄里的人都说……都说……季恒心悦乔钰成，在追求乔钰成。

　　乔望安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可季恒每次来，都会带吃的、玩的给乔钰成。乔望安看在眼里，羡慕在心里，他想，他也想被人喜欢。这样就有人每日带吃的、玩的给他了。

　　季恒今日来带的不止是金玉酥，还有春阳斋新推出的糕点，每日一出炉就被人争抢着买光，季恒亲自去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这么一包。

　　在季恒的温声安抚下，乔钰成的心情逐渐由阴转晴。

　　乔望安嗅着空气中香甜的糕点味道，心里越发羡慕了。

　　第2章

　　夜里。

　　乔望安被冻得睡不着，他出门晃悠，心里还惦记着雪地里那几块还没捡起来的糕点。

　　兴许还没被人扫走。

　　乔望安舔了舔被冻裂的唇，在寒风里瑟瑟发抖，脚步却不停。

　　他仍记得下午糕点那香甜的味道。这是乔望安有生以来吃到过最好吃的东西。

　　肚子咕噜咕噜叫，仅凭下人“施舍”的那点剩饭剩菜根本喂不饱乔望安的肚子，乔望安揉着肚子，脚步更快了，直到他……遇到了乔钰成和乔钰成身边的小厮。

　　乔望安当即吓得躲了起来，连雪地里那几块糕点也顾不上了。

　　乔钰成显然不可能冻醒、也不可能被饿醒，他背对着乔望安，应该还没有发现乔望安的存在。

　　发现这一点，乔望安松了一口气，他想悄悄离开，却听乔钰成压低声音，倨傲地问那名小厮：“我让你去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小厮谄媚道：“当然了，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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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望安原本没有把这场对话放在心上，直到第二日，季恒又来到山庄，乔钰成亲自为季恒沏了一壶茶，可季恒喝完茶后，却忽然昏倒。

　　乔望安听到下人慌张地说季公子晕到了，这才后知后觉记起了昨夜的对话。

　　乔望安觉得季恒是个好人，因为季恒会在乔钰成欺负他时帮他，会给他糕点吃，乔望安不想这样一个好人也被乔钰成欺负，于是他偷偷溜进了季恒休息的房间。

　　季恒醒来时，就见一双乌黑的眼睛正担忧地望着他。

　　是乔家的小傻子。

　　季恒本对乔望安没什么兴趣，他之所以对乔望安好，也不过是为了让乔钰成更相信他伪装出来的假象罢了。

　　眼下乔钰成不在，季恒懒得搭理乔望安，偏偏乔望安却主动扑过来，着急地问他：“你疼……疼不疼？有没有哪里痛？”

　　小傻子眼里是货真价实的担心，乔钰成有时候也会假好心拿些食物给他，可乔望安迫不及待吃下后，不是上吐下泻，就是疼得在地上打滚，乔钰成就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哈哈大笑，在乔望安有限的认知中，季恒现在的情况也和他过去一样。

　　“……我无事。”

　　被缠得有些不耐，季恒正想甩开乔望安的手，然而这时，他却察觉到自己的心跳有些异常。

　　“砰砰砰——”

　　胸口处的响动越来越急促。

　　季恒的视线落在乔望安脸上又移开，再然后，他终于发现——他在看向乔望安时，心跳就会不由自主地加快。

　　“……”

　　好像并不是无事。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迫不及待的脚步声。

　　是乔钰成。

　　听脚步声，应该只有乔钰成一人，连往日一直跟在乔钰成左右的小厮都不见了踪影。

　　季恒仔细辨别着。

　　乔望安白了脸色，他慌不择路想从窗口跳出去，可他太笨拙了，到时候闹出动静，一定会被乔钰成发现。

　　看着乔望安慌张无措的模样，不知为何，季恒的心倏地就软了。

　　“来这里。”

　　季恒掀开被子，让乔望安藏了进去。

　　“记住，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乔望安刚藏好，门就被打开，而季恒已放下幔帘。

　　“季恒哥哥！”

　　乔钰成扑了过来，想掀开幔帘，却被季恒伸手挡住，他修长的手轻轻抓住乔钰成的手指，而后装作一副刚醒来的模样，沙哑着声音问：“我……这是怎么了？”

　　乔钰成的目光闪了闪：“我……我也不知道，季恒哥哥喝了茶就忽然晕倒过去，大夫说是……说是……季恒哥哥最近处理门派事务太累了，这才会晕倒。”

　　季恒非笑似笑，却又在乔钰成望过来时，换上了温和的神色，他佯装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近日门派内的事务的确有些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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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不容易敷衍完乔钰成，季恒目送人离开后，忍不住捏了捏鼻梁。

　　其实乔钰成话里有一句说对了——季恒这几天的确很累，累的同时还要忙着敷衍乔钰成，而眼下，他还有一个麻烦要处理。

　　季恒掀开被子，露出蜷缩在被子下的乔望安。

　　乔望安一动也不敢动，季恒让他不说话，他就真的不说话，甚至连呼吸也忘了，于是他一张脸憋得通红，头上几缕头发被被子压得翘了起来，配上那双憋气憋得水汪汪的眼睛，看上去好不可怜。

　　“砰砰砰——”

　　那种古怪的心跳声又来了。

　　季恒意识到事态的不对劲，但身体却比他的脑子反应更快，他怜惜地拍了拍乔望安的后背，让乔望安顺过气来：“别怕，人已经走了。”

　　“……”

　　安慰乔望安的语调温柔到季恒自己也忍不住抖了抖。

　　很好，他心底有某个声音冷静地想——这下事态不仅是不对劲，而是彻底大条了。

　　第3章

　　近些日子，季恒忽地对乔望安很好。

　　不是平日那种施舍般的好。

　　是真真切切好到了极点。

　　外人都说季恒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放着乔氏山庄的小少爷不要，偏偏看上乔望安这个傻子。

　　乔望安不懂什么是喜欢，他只知道季恒每次来都会给他带好吃的、好玩的。他不用再饿肚子了，也不用眼巴巴地羡慕乔钰成。

　　乔望安觉得这样的日子就跟做梦一样。

　　他越发期待季恒的到来。只是季恒每次来后，乔钰成都会愤恨地顶着扭曲的面容，命人将他痛打一顿。

　　乔钰成的话乔望安听不懂，乔钰成说，乔望安这个该死的傻子坏了他的计划。

　　乔望安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他拼命把季恒带给他的食物塞进了嘴里，这样乔钰成就抢不走了，乔望安也能把肚子填饱。

　　只是乔钰成看上去更生气了，他狠狠往乔望安的脑袋上踹了好几脚：“吃吃吃，我的东西你也敢吃！”

　　好痛。

　　乔望安的脸深深陷入雪地里，他被打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迷迷糊糊间，他想，他是不是要死了。

　　可乔望安到底还是没死。

　　季恒及时赶到救了他。

　　听说，那日季恒和乔钰成吵了好大一架……主要是乔钰成单方面在吵，季恒只是冷冷扫了乔钰成一眼，说出的狠话毫不留情面罢了。

　　但季恒一个眼神，已经足以让乔钰成心碎了。

　　不知道是情伤太重，还是季恒的警告起了作用，乔钰成接下来好几天真就没找过乔望安的麻烦。

　　不过乔望安现在不知道这些，他只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抱着他的人香香甜甜的，身上有着他最喜欢的糕点的味道。

　　乔望安抽了抽鼻尖，明明被人揍成这幅惨状，意识也不算清醒，可他还是不忘嗅着味道迷迷糊糊地找食物。

　　季恒哭笑不得地推开乔望安凑过来的脑袋，他把一个油纸包塞进乔望安怀里，乔望安立刻像在冬日里找到榛子的松鼠一样，满足地把油纸包紧紧抱住，然后沉沉睡去。

　　乔望安再次醒来时，季恒坐在他床边，见他醒了，季恒用茶杯盛来一杯温水，沾湿他干裂的唇。

　　乔望安迫不及待地就着季恒的手咕嘟咕嘟将水全部喝下，季恒看得忍不住用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温声叮嘱道：“慢点喝。”

　　乔望安乖乖听了话。

　　一杯水喝完，乔望安这才发现自己手里多出了个油纸包，他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季恒笑吟吟看着乔望安拆开油纸包狼吞虎咽，他也不嫌弃乔望安的吃相——或者说，现在乔望安做什么，他都不会嫌弃。

　　季恒只让乔望安慢点吃，别噎着，末了又端了杯水给乔望安。

　　见乔望安吃得高兴，季恒忽地轻叹一声。

　　乔望安茫然地抬头看他，却被季恒不轻不重弹了下脑门：“傻子。”

　　乔望安捂着脑门，神色越发茫然。

　　季恒教训他：“食物有命重要吗？以后乔钰成抢你的东西，你就给他，等我再给你买就是了。”

　　说完，季恒的神色又变得有些无奈：“看你这样，我会心疼。”

　　乔望安不懂心疼是什么，他以为季恒是不舒服，于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痛把食物分出一点，高高举起递给季恒。

　　“吃，就不疼了。”

　　“……”

　　季恒神色越发无奈了。

　　“我不吃，你吃就好。”他推回乔望安的手，乔望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确认他是真的不吃后，就又欢天喜地地把脸埋进食物里。

　　见状，季恒问他：“好吃吗？”

　　“好吃。”乔望安那张被揍得满是青紫的脸上展露出一个纯粹的笑。

　　季恒用手帕轻柔地为他拭去唇边的碎屑：“好吃就好。”

　　说完，他又取出一件崭新的狐裘为乔望安披上。

　　乔望安脏兮兮的脸与白色的狐裘顿时形成鲜明的对比。

　　乔望安新奇地看着狐裘，他用脸蹭了蹭，半晌才呆呆道：“是暖的。”

　　季恒给他的新棉衣紧紧地包裹住他的身体，而狐裘则围住他的脖子，这下，乔望安终于不用再像往年一样在冬日刺骨的寒冷中瑟瑟发抖了。

　　“暖和吗？”

　　乔望安重重点了点头。

　　季恒笑了：“暖和就好。”

　　第4章

　　每月有那么一日，乔望安都会疼得浑身发抖，说不出来话。

　　这倒不是乔钰成又对他使了什么坏。

　　听旁人说，乔望安这是中毒了。

　　在这一日，乔望安大部分时候都会独自蜷缩在冷冰冰的床上，他疼得晕过去，又疼得醒过来。

　　可这一次不一样，即将疼得晕过去时，乔望安听到有一道略带颤抖的声音在唤自己的名字，那人一下又一下拍着他的后背，好像这样就能缓解他的痛苦。

　　乔望安觉得那只手好温暖，他不由自主地往那个人的方向靠了靠。

　　再拍拍我吧。

　　乔望安想对那个人说。

　　不要担心。

　　他很快就不痛啦。

　　只有……一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