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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此间有云雾 ...

  •   “听言颂说,你要见我?”

      眼前的男子长身玉立于窗前,晴朗之日,有光自窗棂渗入,拂上男子如玉般的英俊面庞,单是背影便透着无法言说的清雅之感。

      此刻屋内只余他们二人,沈嘉沅站在顾昀凡身后,浅浅呼了口气,说着早已措好的辞。

      “承蒙顾相照拂,于这乱世之中竟能为小女寻得如此妥帖的落脚之处,顾相之恩,小女不敢忘怀,若有来日……”

      “以身相许?”
      如此轻佻的话语,就这么直白地脱口而出。顾昀凡仍旧背着身,看不清是何表情。

      沈嘉沅被突然打断,先是一愣,听着他清润平稳到丝毫不带情绪的问话时,几乎有些怀疑这话到底是不是出自顾昀凡之口,又或者,顾昀凡是在和她说话吗?
      她只当他是故意羞辱,并不加以理会,继续说:“若有来日,必当缬草衔环以作报答。可是现如今,小女仍有一不情之请,思量多日还是决定麻烦顾相。”

      沈嘉沅顿了顿,见眼前人毫无反应,心下一横,红着眼圈掀袍下跪,声音哽咽着说:“小女自幼长于深宫,虽是锦衣玉食却也有诸多限制,不似乡间孩童般无拘无束,可以凭心玩闹,宫中之人亦是人人敬畏于我,亲近之人寥寥无几。如今大魏国破,为数不多的亲人也接连死于战火,眼下只有一表姐和侍女是自小伴着小女长大的,乱世之中女子多有不易,小女心系她们二人安危,已是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此情便如顾相与阿律、言颂一般,闻听顾相最是温润随和,想来定能体谅小女之心。”
      她已多日不思饮食,原本圆润的小脸变得尖尖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此刻乖顺地跪在地上,一字一泣,情真意切,美人垂泪,我见犹怜。

      但顾昀凡却似没听见。

      沈嘉沅哭了半天,见人还是没反应,心中愈发没底,正要再度开口,只见那人终于转过了身。
      从沈嘉沅的角度瞧他,顾昀凡逆光而站,眉间疏淡,唇角微微含笑,一双眸子仿若山间的汩汩清泉,沈嘉沅从未见过如此澄澈干净的目光。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仔细观察这位大周第一谋臣,心中竟微微有些讶异,这般心机深沉的人怎会有这样一双纯粹的眼睛,看着看着,沈嘉沅似是要陷进去一般。

      顾昀凡稍稍偏过视线,“公主或许还不知,在下已不再担任国相一职。”

      下岗了?
      沈嘉沅只觉耳边轰隆一声,心脏顿时凉了半截。
      她瞧瞧顾昀凡的脸色,倒没见失落不忿之处,不过她想找他寻人这事怕是指望不上了。
      便随口安慰着:“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亡。古来皆如此,顾公子不必挂怀。”

      顾昀凡点点头,“公主博古通今,实在聪慧。若是不介意,便称在下为顾太师罢。”

      不是下岗,竟是升官。
      沈嘉沅强忍着想打死顾昀凡的冲动,又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明媚的笑颜:“顾太师足智多谋,周王亦是慧眼识珠,想来今后定是仕途顺遂,小女在此先恭贺太师。”

      顾昀凡笑得温润,点点头道:“公主既是不哭了,那本太师就先告辞了。”说着,抬脚便往出走。

      沈嘉沅一脸不可置信,慌乱之中也忘了维持人设,刚忙起身拉住顾昀凡,急急地说:“等一下!”

      “公主还有事?”顾昀凡一脸无辜,眼底却隐有笑意。

      沈嘉沅向来是个善于审时度势的性子,自问也不是那般清高到不可一世之人,如有必要让她下跪叩首亦无不可,可她决不能忍受别人把自己当猴子耍。
      她早已明白顾昀凡的用意,眉眼间再不见乖顺柔弱的模样,她仰头看着生生高出自己一头的男子,声音清脆,“你早知道我是装的,却不拆穿,只静静看着我演戏,是否觉得很好笑?亡国帝女如今跪在你脚下,对你摇尾乞怜,很荣耀是吗!”

      原本最是温柔不过的小姑娘,此刻突然大吼,连门外的几人皆被吓了一跳。
      顾昀凡却轻轻弯起唇角,心中竟有些愉悦。

      他故作困惑模样,“公主何出此言,岂非折煞在下。”

      沈嘉沅瞪着他,眸中隐有泪光翻涌。
      这次是真的。

      流离失所许久,终于得到了故国被灭的结局,身边的亲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她一路走到这里,心惊胆战了这么久,却是时时紧绷着一根线,想逃走、想救她的亲人们,为此她不惜丢掉公主的骄傲、尊严。但是,这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在顾昀凡眼里却是跳梁小丑般的幼稚把戏。
      一瞬间,委屈、羞愤以及连日来的惶惶不安堆积在一起,她脑中那根时刻紧绷的弦终于断裂。

      顾昀凡瞧着小姑娘的神色不对,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此刻竟有些慌,刚要出言找补,只见原本还泪盈盈的小姑娘“哇”的一声,竟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声音之凄厉,几欲令闻着同感心酸。
      沈嘉沅本也不是软弱的性子,垂泪多有图谋,偏偏在顾昀凡面前次次被看破,这哭声中也喊着些许愤怒。

      门外,阿律坐在堂中简桌旁,表情逐渐凌乱。
      他咽了咽口水,犹疑地说:“我记得,少主好像不太沉迷女色吧?”
      言颂本在闭目养神,闻言抬眸瞥了他一眼,继续闭目养神。
      阿律早已习惯,继续自顾自地说:“铁树开花也就罢了,怎么还瞧上个这么吵的,你听听,这哭声,死人都能能让她给哭活了。”

      吴婆婆瞧着快到了用午饭的时辰,自顾昀凡入里间后便忙着做菜,忙活了许久终于凑齐了四菜一汤,刚端出来,便听见里面闹了这么大动静。
      吓得她赶忙要去开门,那女娃娃长得长得如画中仙女一般,她可不容人这般欺负了去。一边念着“可不得了、这可不得了”,一边朝里间走。

      言颂察觉,立马睁眼,一个闪身便挡住吴婆婆。

      “婆婆,放心吧,他们俩没事。”阿律坐在一旁,瞧着满桌的菜眼睛发直,随口劝道。

      吴婆婆听着这哭声心中不安,却也是相信顾公子的品行的,瞧着不像是坏人,犹疑地问:“真没事?那女娃娃可从未哭成这般过,我要不还是……”

      “嗨呀,婆婆,您就别管他们了,”阿律走过来,半拉半拖着将吴婆婆按在座位上,一脸愉快地说,“她一会儿就不哭了,咱们先吃吧,一会儿菜凉了就不好了。”

      “可是、”吴婆婆还欲再说,没成想门那头的哭声竟渐渐停了。

      阿律转头瞧瞧,一脸得意,“看吧,这下您放心了吧。”

      见哭声已止,吴婆婆便不再多言,却也没心思吃饭,时刻关注着门那头的动静。

      顾昀凡本意并非是看她笑话,只是觉得她这看似温顺的小羊皮之下实则住了个小狐狸,有心逗弄一番罢了。
      今晨言颂为沈嘉沅求请时,顾昀凡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与言颂乃是堂兄弟,自小一同长大,最是了解言颂脾性,从未见言颂为谁说过话,这次竟然愿意为了个短短相处两日的敌国帝女开口,叫他怎能不注意。
      初见时,顾昀凡因瞥见了那双鹿眼中的一抹狡黠而对她颇有注意,这一次却是彻底令他刮目相看,也令他意外,甚至令他手足无措。
      从未有过的别样情绪弥漫在心间,他隐隐明白,却又明白得不太真切。

      他本能地想要抬手为其拭泪。
      这样想着,便也就这般做了。

      直到微凉柔软的触感自指尖传来,顾昀凡忽而一惊。

      他这是在做什么?

      原本还在啜泣着的沈嘉沅,也被他这一举动惊住。
      水光潋滟的眸子,疑惑地盯着顾昀凡。

      只见顾昀凡风轻云淡地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坦然地问:“公主可哭完了?”

      沈嘉沅还有些怔愣。

      顾昀凡继续说:“哭完了,便看看这个吧。”

      说着,他自袖间掏出一物。
      是一只蝴蝶金钗。

      沈嘉沅对这只钗子极为熟悉。
      这是浮寓去年生辰时,她亲赏的。浮寓一直对这支蝴蝶钗爱不释手,日日带在身边。

      可为何出现在顾昀凡手中。

      沈嘉沅顾不上哭,接过簪子,眼神有一丝慌乱,她心中有个极坏的猜测,却仍不死心地问:“这簪子为什么在你这里?浮寓在哪?”

      顾昀凡如实说:“昨夜城西马厩意外失火,待发现时,已无一人生还。”

      “浮寓,就在其中。”

      沈嘉沅踉跄了几步,顾昀凡赶忙扶住她,她反手攥住顾昀凡,泪蒙蒙的双眸又涌出湿意。
      “那么多人全部殉于大火,定是火势极其凶猛且烧了许久,且不说冬日里不易起火,看守的士兵那么多,就算是去城东报信救火也完全来得及,为何会出现如此惨状?”

      “具体情由尚未查明,你不要太过忧心。”顾昀凡注视着这张痛苦得快要碎掉的小脸,搪塞的话忽然有点说不出口。

      沈嘉沅放开他,冷笑一声,“是情由不明,还是不便查明,太师恐怕最清楚。”

      “多谢太师送还浮寓遗物,本殿想自己待一会儿。”

      沈嘉沅背过身去,单薄的肩膀显得格外落寞。

      顾昀凡再说什么,轻轻为她带上了门。
      临走前特地嘱咐言颂,“近几日看紧她,千万别让她生出什么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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