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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嘉尚元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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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尚元年,孟冬。
衢州迎来久违的暴雪,西北风呼啸而过,卷起大片的雪花,打在将士们冷色的铠甲上。大魏王帐内一片死寂,除去士兵巡夜的脚步声,只余风卷军旗的冽冽之音。
沈嘉沅已经不记得自己在台阶上坐了多久,久到几乎成了一尊雪人。
她望着高悬于大魏军旗之上的如钩新月,思绪被拉得老远。
她出自大魏王室,祖父是曾一统天下、建立大魏的魏文帝,祖母是促成“开皇之治”的文献皇后独孤氏,父亲是鼓励开科取士的魏孝帝,母亲则是出自西凉的平阳长公主萧氏。
她本该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公主,如若没有那件事。
大业十一年,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平陈之战大捷,素有好色之名的他觊觎一人已久,当夜便修书上表,欲求娶柔安公主沈嘉沅,结果遭魏孝帝驳斥。
宇文化及心生怒意,后疑孝帝恐其功高震主,欲削兵权,自此怀恨在心。
大业十四年,魏孝帝巡幸江都,叛臣宇文化及筹谋多时,将其缢杀。
此后,宇文化及自立大丞相,引数十万叛军攻至魏王宫,欲自立为王。幸得孝帝旧臣奋力抵抗,拥越王沈恫为帝,大魏危机暂解。
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大魏倾颓已有不可挽回之势,动乱之际,于晋阳起兵的北周李氏却日渐显赫,不过半年时间便联合突厥与部分大魏旧臣,直取大魏首都长安,其后的几个月里更是接连攻破大魏多座城池。
最终到了这一日,北周大军兵临衢州城。
兵戈刚起时,沈嘉沅还会时常哭一哭,后来日渐麻木,既是大局已定,便也不再悲伤。倒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侍女浮寓,一日比一日哭得厉害。
“犹记得宇文狗贼攻城之日,竟以‘攻下魏王宫者,人赏大魏帝女侍奉一夜’为号,若是早知如此,莫不如生得一副无盐模样,也好过如今,久负盛名引得时人争抢,他朝若沦为阶下之囚,莫不如一死了之……”
这是浮寓长这么大,对她说过的最僭越的一句话,却也是最真诚的。
沈嘉沅的相貌的确是极好的,天生七分闭月之姿,又因自小长于宫廷,一举一动皆要有帝女风范,于是乎被养的端方典雅、千娇百媚。
水沁般的双眸无意流转,便有摄人心魄之感,仿若前些年波斯进贡来的奶白小猫。
“若真有那一日,我必不会使沈氏祖先蒙羞。”沈嘉沅轻声说,像是在对军旗郑重起誓。
沈婉仪已寻了她许久,听到这句话,也默默在心中盘算着。
她们都知道,这一仗之后,天下将不会再有大魏。
沈婉仪坐在沈嘉沅身侧,故作轻松地笑,“浮寓找了你许久,原来你在这里堆雪人?”说着,轻拂去沈嘉沅的肩头雪。
思绪已飘了太远,沈嘉沅回眸时,竟有些恍惚。
“有时我觉得,老天十分厚待于我,有时又觉得似乎有意要和我作对。
“我自出生便拥有财富、权利,人人对我毕恭毕敬,这是老天厚待于我;可也因这些厚待,我恪守帝女的规矩,想要的东西不能宣之于口,心悦的人也不能亲近,回看这短短的一生,的确拥有了旁人极尽算计也未必能拥有的一切,却终是想要的一件都没有得到……”
沈嘉沅呢喃着,如同垂暮老者的缥缈之音。身份枷锁之下的久不敢言,都于今日宣泄个痛快。
沈婉仪静默良久,少年意气之时如走马灯般接连闪过,往日那些少女间的龃龉和争风吃醋,在这一刻都变得可笑起来。
在沈嘉沅这极尽辉煌与顺遂的一生中,沈婉仪是唯一敢与之打架的人。
如果前朝怀戾太子顺利登基,本朝最尊贵的公主便该是她。
可惜天家无情,当年太子经人挑拨,意图弑父谋反,魏文帝下令将其诛杀,偌大的东宫最后只余沈婉仪一人。
身份转换不过瞬息之变,自她有记忆以来,便因有着弑父夺位的父亲而屡遭非议,虽有郡主之衔,却仍是个于深宫之中孤立无援的小姑娘。
于是,那些虚张声势的蛮横伎俩,便都用到了堂妹沈嘉沅身上。
沈嘉沅喜欢的糕点,她便要先吃;沈嘉沅亲近的宫女,她便花钱讨好;甚至与沈嘉沅颇有知音之感的陆屿陆将军,她也费尽心思接近……
到后来兵戈渐起,当年负气嚷嚷着“我才应该是公主的小女孩”,终是学会了收敛锋芒。
战乱之年,一仗接着一仗的打,她们的亲人早已所剩无几,行至如今,她们便是彼此最能感同身受之人。
沈婉仪问:“如若有来世,你想出身何样人家?”
沈嘉沅思索良久,有所得必有所憾,若是依她心思,便是别有来世最好。
但沈婉仪没有听到她的答案,锣鼓声响彻天际,北周大军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进攻。
沈嘉沅很清楚,这是北周的必胜之战。魏军早已不堪重负,眼下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
火光四散的军营之中,有人驱着白马,缓步而行。
来人越来越近,容貌也愈发清晰。
相对于军中汉子的粗糙,眼前之人却是满腹书生气的翩翩公子模样。眉目间温润如水,高挺的鼻梁是唯一略显锋芒之处。铠甲加身,白色披风展于身后,他傲然负于马上,目光穿过人群,直直落在沈嘉沅脸上。
军中有周将大喊:“北周国相顾昀凡在此,降者不死!”
顾昀凡,便是那个素有小诸葛之称的大魏旧臣,后不知何故转投了北周。
沈嘉沅对他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这张脸竟是如此年轻,不过二十几岁的模样,却能有这般不可测的城府,确是不容小觑。
沈婉仪早已不知跑向了何处,只余沈嘉沅独立于五级台阶之上。大雪渐止,偶有几片雪花洋洋洒洒浮于黑夜,金线织就的云纹大氅将她牢牢包裹,洁白的狐狸毛领上只露出一张精致却惨白的小脸。
白马上的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薄唇轻启,嗓音温润沉厚,“降者不死。”
波斯曾进贡一七彩琉璃匕首,有各色宝石镶嵌其间,光彩夺目令人赞叹,此刻这把匕首便藏于沈嘉沅袖间,今日终派上用场。
她微昂着头盈盈一笑,睫毛却不自觉地被泪水打湿,一字一句地说:“生若受辱,死亦何惧?”
言罢,匕首脱壳发出一声脆响,沈嘉沅颤抖着手,决绝地将利刃捅进自己的心窝。
她倒在冰凉的雪地上,鲜血打湿白色长袍,又顺着台阶蔓延而下,寒气源源不断的入侵,沈嘉沅周身轻颤。
她想,快了,就快不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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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个这讨厌的梦,还有讨厌的冬天。
刀尖刺破心脏的痛感还未散绝,她将自己蜷成一团,往被子里缩了缩。
嘈杂之声渐起,她有些烦躁,秀眉微蹙,终于掀开眼皮。
这一睁眼,彻底呆住。
她躺在一张几乎不能算床的床上——堆起的稻草上铺了张厚厚的棉被,不远处是将熄的火堆,除此之外几乎无任何家具陈设,而此间也并不是砖石房屋,倒像是……军帐。
她瞧着这令人眼晕的陌生场景,心中却又生出些许熟悉之感。
忽有一稚嫩少女掀帘入内,手中端着尚有袅袅白气氤氲的铜盆,瞧她已醒,先拂一礼,继而笑道:“公主醒了便快来洗漱吧,奴婢新打了热水来,陛下还等着同公主一道用早膳呢。”
天色尚早,不愿起床实属平常。
见人还不动,自称奴婢的少女便轻哄着去扶。
还不忘嘱咐:“奴婢听闻,这衢州已被北周大军团团围住,且金陵一役我大魏死伤无数,陛下已多日不思饮食,公主稍后用早膳时,可尽量为陛下开解些,毕竟,陛下只有您一个亲人了……”
听着少女的声音逐渐哽咽,她心下一阵恍惚,既不出言安慰也不做任何回音,仿佛失了灵魂般。
却在路过那堆只剩零星红光的柴火时,陡然将手伸至其间。
痛!
虽是余火,但灼痛之感丝毫不减,这痛感一路传至心口,连带着眼眶也湿润了起来。
侍女浮寓被她这一反常举动吓住,不由得惊叫出声,连忙将人拉了起来,跑至帐外高声呼叫军医。
嘈杂之声愈盛,她却充耳不闻,铜镜中倒映着那张不可方物的熟悉面孔,眼下还挂着些许泪痕。
梦做的太多,竟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