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北漠歌》柏六

105、师傅啊师傅

　　逍遥山上逍遥门，逍遥门里逍遥客。占风铎挂在青松的枝头，潺潺泉水流窜于山石之中，仙鹤一停一顿，垂头啄虫子。两三个总角小儿摇头晃脑，来回踱步背诵圣贤名篇。

　　素衣女冠端坐在竹椅，桌案放在在右手边，随手便可翻看弟子交上来的小策。案上有笔墨纸砚，一方宣纸压在砚台下，上面的字迹工整藏风骨。

　　女冠发髻高挽，眉眼犹如一笔一画精心雕琢，浓淡相宜，本是出尘脱俗的长相，恰好眉心一点红，染上了烟火气，看起来好相处了许多。

　　广袖轻轻挽起，提笔点墨，女子专注地誊抄古籍上的妙法，眸光淡如清晨的薄雾。

　　西南角的山道索桥摇摆，衣摆错落行人的鞋底沾上泥土，纤尘不染的道袍被风吹起。

　　半晌，两个小弟子走到桌案前，朝着女冠拱手一拜，两人异口同声喊了一声“师傅”。

　　应阿京抬眸看了他们一眼，“被人赶回来了？”

　　“我瞧着风姑娘是想来的，就是她兄长看起来似乎不乐意。”阿悦自觉上前侍奉笔墨，接过应阿京抄好的书归类。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遗憾与不解，却没问出口，只是看着自己师傅抄书。

　　“人之常情，过段时日，他们会自己找上门来。”应阿京又瞥了眼小徒弟站立不安地东张西望，朝宋恬摆摆手，小徒弟得到允许，喜上眉梢走开。

　　阿悦低声道：“师傅，王都百里开外又修了四十八座宝塔，妙音法门那群秃子叫嚷着把道观都推了，说什么道门大势已去不如妙音普渡的话。不少玄门来投靠逍遥门，我们要不要去管？”

　　大昱的天子痴迷妙音法门，精通百经，大有所成。故而上行下效，举国上下尊奉妙音。

　　“再等等，我前些日子去蓬莱，你的几位师长正在为编撰教本发愁，你们若是有空也写写，下次我去蓬莱捎上给他们看看。”应阿京口中的师长都是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读书人。

　　读书人心中自有傲气，没有寻到明主前，他们都发誓不出蓬莱。逍遥门本就是一群逍遥客的歇脚处，来自由去也自由。不过是某一代逍遥客收留大批因战乱颠沛流离的孤儿，才勉勉强强撑起这个门派。

　　她还记得那个瘦小的姑娘祈求她成为逍遥门的掌门。

　　“我知道自己只能活十几年，并不能长久的守着这些孩子，恐怕就只能麻烦你照看他们了。”

　　应阿京原本是要一口拒绝，可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孩子，还是答应了下来。她教会他们如何在乱世保全自己，教会他们天地大道，却唯独没教会他们长生。

　　长生种的道法终归不适合短生种，应阿京游历四海把被世俗抛弃的心中有道的人请到蓬莱，教习这些孤儿适合短生种的道法。

　　“徒儿谨遵师命。”阿悦正要退下，应阿京突然想起什么，又把她喊住。

　　“等等……”

　　应阿京掐指一算，嘴角先压了一下后又勾起，“风氏兄妹的事先搁置一边，为师有其他的事情，要交给你去办。”

　　紧接着她云里雾里的说了一句：“日后见到与我容貌相似之人，别把她当作是我就好。”

　　阿悦面露难色，“那得是几分相似呀？”

　　“十分。”

　　“……”阿悦又问，“师傅，她是你的什么人？”

　　应阿京在白纸上写了三画，莞尔一笑，自言自语道：“大抵是执念吧。”

　　她说的跟写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阿悦也不好的问仔细，只能靠猜。

　　师傅自幼出家，想必家里肯定有兄弟姊妹，这位应该就是师傅的妹妹。

　　可是师傅为什么这么说呢？阿悦脑袋一空，眨巴着眼睛：“师傅，你是要去哪里？”

　　应阿京只是笑笑不说话。

　　转眼之间化作白蝶飞走，留下阿悦呆呆杵在原地。

　　在螭女城中仿若落入斑驳古画之中的感觉，宝塔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天下起了小雨，路上的行人纷纷撑起了油纸伞，丝丝凉意从鞋底传来。

　　塔上的占风铎在冷风中叮叮当当响起，旁边的客栈阁楼，有人推开了窗子。

　　沈杳打了个哈欠，靠坐在窗栏边，手撑着脑袋，往下面望。

　　好在越往后的朝代，金银这类物什都很流通，不需要去变换钱币。

　　她虽然倒霉过，但从未穷过。比起妖魔鬼怪横行的时代，大昱是真的很和平安详。

　　除了时不时在大街小巷看见穿宝石袈裟拿法杖的秃子。

　　妙音法门产自西边，不过传到东陆时也被本土的道门影响了不少。

　　不过与道门的仙风道骨相比，他们看起来更有钱一些，人家祖师的雕塑可都是镀金身的，奢靡，太奢靡了。

　　“啧啧。”沈杳又往下探身看了看，脸颊微湿，雨滴飘进屋里。

　　一把油纸伞移动到了往前走四五家才到的包子铺，沈杳耳朵极其好使，就听那人与老板对话。

　　“这位相公那么早就起来，是给夫人买吃食吧？”

　　“是啊。这天有些凉了，一到这时候她就困觉，我起的早就买些回去，我回去她也就刚刚醒了，能吃到热乎的。”

　　“刚成婚吧，感情真好。”

　　“哈哈哈。”边子遮脸上挂着笑容，不承认也不否认。

　　接过油纸包告别老板，转身几步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就抬头看一眼客栈。

　　沈杳眼神闪躲，装作看其他地方，她神情一瞬的慌张被边子遮捕捉到。

　　边子遮暗暗偷笑，眼底温柔要融化开来，“这是听到了？”

　　阁楼上的沈杳背靠窗栏，做贼心虚，她又不是故意偷听的。

　　谁叫早晨街巷里人少，他们说话声又那么大。

　　愣神间房门被敲了三下，她干咳了几声，边子遮推门而入，脚步轻缓。

　　他把油纸包子放在桌上，“早晨下雨，我找店家借了把伞，想着昨日路过那家包子铺，便记下了，今日便买来尝尝。”

　　沈杳站在窗边，凉风习习，她抱了抱手臂，“谢谢。”

　　边子遮：“我问过店家，不借灶台。你喜欢吃的，等回去后我天天做给你吃。”

　　她还是没有要过来这边的意思，边子遮：“站在那边，不冷吗？”

　　沈杳磨磨蹭蹭走到桌边坐下，边子遮把包子递给她。

　　瞧见她咬下几口后，才道：“我跟店家的打听过，离这里不远处有妙音寺，我想着那的主持当是晓得此地的异常之处，我们顺着这个方向去找应该是没问题的。”

　　“我见此地祥和一片，并无异常，恐怕找那群秃子也探不出来什么。”

　　沈杳四五口解决包子，还特意留了几个给他。

　　边子遮：“我吃过了。”

　　她把油纸往他那边推推，“再吃点。”

　　“你是不是吃不下了？”边子遮环顾看了一圈，在柜子上发现糕点碟子里只剩碎渣。

　　又回头看着她，沈杳别过头，“不要浪费粮食。”

　　边子遮心里莫名有点开心，把剩下的包子吃完。

　　“阿杳。”

　　“嗯？”

　　边子遮轻轻笑了笑，起身离开：“没事，我突然想起来，伞还没还给店家。”

　　他前脚刚离开，南念就在门口探了一个脑袋：“阿杳姐姐，我才发现大师兄好像走丢了。”

　　沈杳朝她招手，南念一脸担忧地进屋，沈杳拉着她的手坐下。

　　“放心，历……咳咳，你大师兄没事，有缘自会相见，无缘以后再见。”

　　南念：“师叔也是这么说。”

　　沈杳：“伯大人说的对，你别太担心，你大师兄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

　　鹿泽眼聋耳瞎，逍遥门弟子都对这个大师兄很照顾。

　　南念似乎心情好过了一些，又向沈杳问起一件事来：“阿杳姐姐，逍遥门这个时候已经成立门派了吧？我能不能去看一眼？”

　　现在事端还未出现，他们也没什么线索，从道门入手也不错，更何况是逍遥门。

　　沈杳：“可我记得大昱朝时逍遥门……”

　　差点被大昱天子以谋逆为由给灭了。

　　南念经她一提醒，微笑一滞，“阿杳姐姐，魇中境一定会按过去走的是吗？”

　　“也不一定。”

　　这里是魇中境又不是过去，鬼知道会发生什么。

　　她总不能把大昱天子给嘎了，让逍遥门独霸一方，还嫌天雷劫劈她劈得不够猛烈吗？

　　奇了怪了，沈杳怎么也想不起来，逍遥门这场危机是如何化解的。

　　大昱天子本就是妙音大能，道门从平原排斥到山头，放眼望去螭女城全是宝塔。

　　一座像样的道观都没有，沈杳这几日闲游乱逛在大街小巷，找人唠嗑套出不少没写入史册的事情来。

　　原来这么多的宝塔是推了道观庙神殿才建起来的。大大小小的道士全被驱逐到荒山野岭，有不少都混不下去，剃发当秃子去。

　　左右都是修行，管他是道是法。

　　沈杳都被这群修行者的灵活变通震惊了，道门与妙音法双修，那是何等的人才。

　　不是说不能修，只是两者道法违逆。此消彼长，强行双修，只怕真气走叉，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果真是时势造英雄，沈杳是打心底的佩服，更加感慨大昱天子的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