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年凡记》呼噜呼噜狸

5、（五）量微末

　　一天当中被告白了两次，孟荑岚心里也没什么波澜，只是犹豫着要不要把下午被告白的事告诉给代清媛。当她一见到对方郁闷的神情，就立即打消了念头。

　　孟荑岚坐到她身边的空座上说：“清媛，有空吗？稍微问个事。”

　　“嗯，什么事？”代清媛正在抄数学笔记，飞快看了她一眼后又急急地抄起来。

　　“关于李嘉欣，你了解多少事？感觉她虽然有男朋友，但依然有不少人追她。”

　　“当然咯，嘉欣姐人美心善，是个男的差不多都会对她有好感。”她随即说了几个男生名字，其中包括高骏，又说道，“我能确定他们喜欢她。”

　　孟荑岚敏锐地察觉出对方表情的细微变化。看来高骏和代清媛之间只是表象上的和谐友好，两人之间的纠葛还未妥善解决。

　　“刚跟她聊了一下，李嘉欣似乎很专一，那些人应该不足以成为她和党格辉之间的障碍。”

　　代清媛听出来这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出乎意料地，她释怀地笑了笑，说：“对啊，相对比他俩，我和高骏简直滑稽可笑。”

　　“怎么这样说？”

　　“高骏这家伙，专一不来，是个美女他都爱，和他谈的那段日子里，还不断勾搭其他女生，最过分地就是来勾搭嘉欣姐，多亏嘉欣姐心思单纯，告诉我了他的行径，否则我还脑抽似的想跟他谈下去。”

　　“谈的时候勾搭别的女生……这方面，党格辉和高骏的做法不都一样么？为什么你和李嘉欣的处理方式差别那么大呢？”

　　代清媛怔然地盯着笔记上的字符，直到发生重影，仿佛这些字符的笔画发生了变形，构成了一种全新的字体。陌生的字体以浅显的意思表达了某种信息，奈何她并不能读懂它们。

　　她们之间安静了好一阵子。

　　“也是，”代清媛陡然道，“我早就劝过嘉欣姐，让她跟他分了，可她就是不听，我知道他们两家关系好，但这也不能当成宽容他一心多用的理由啊，又不是旧社会的指配关系……”

　　孟荑岚粲然一笑。她很高兴对方说中了关键点。

　　“说得对，我完全赞同你的做法。清媛你很明智，这类‘博爱’的人，除了同类，常人很难接受的了他们的行为，看不惯就要果断一点斩断关系，又不是演戏，用不着优柔寡断地耗费自己的心力。面对同一类人的做法，她是完全无法跟你做比较的。”

　　代清媛听后，网罩在脸上的阴霾消散了不少，她亲昵地拍了一下孟荑岚的胳膊，向对方身侧靠了靠，开心道：“想不到你这小妞蛮会安慰人的。”

　　第一节晚自习前半个小时，孟荑岚将这些天观察到的一些事汇总到了车矢菊色封皮的记事簿里，行文至一半，同桌荣嚖忽地问道：“在写日记呢？”

　　孟荑岚写得正投入，被她不算大的声音惊得一哆嗦，笔尖偏离了航道，字的笔画跟着打颤。她的胶带又正好用完，于是看向荣嚖，正想着去询借，谁料对方已经心领神会，抛了个透明胶带过来。

　　她将错字部分轻轻撕去，回答了刚才的问题：“算，也不完全是。”

　　“噢。”荣嚖懒然地应了一声，用左手托腮，视线似乎重新集中在了课外书上，其实不然，她正用余光观察孟荑岚的举动。

　　过了会，她又问：“是‘田野调查’的报告笔记么？”

　　“说法稍微过了点。”

　　“但有意思啊，”她顿了顿，“那是在写小说？”

　　“更离谱了，”孟荑岚语气略显无奈，“非要说的话，就是一些心得体会。”

　　“这样……那不约等于‘报告笔记’了？”

　　孟荑岚拿复杂的目光瞥了她一眼，干脆辍了笔。“组长，你人还挺奇怪的。”

　　荣嚖忙道歉：“对不起啦，对不起，那你继续写吧，不打扰你了。”

　　完成后，孟荑岚将笔记本递给了她。

　　“给、给我看的？”

　　孟荑岚点点头。

　　她还是有些迟疑：“需要我来跟你检查错字吗？”

　　“我还以为我们是……”孟荑岚突然打住，将“同好”一词塞回腹里，“没什么，不愿意的话就算了吧。”

　　她收回笔记本的前一秒，手腕就被荣嚖一把抓住了。那只手冰冰凉凉的，在初冬时节尤显刺骨。孟荑岚感觉自己手腕以下的部位浸泡在了寒江里。

　　“我还没说不看呢，”荣嚖蜷了手背来托住侧脸，“别这么快就拿走啊。”

　　孟荑岚觉得她不仅仅是奇怪，而且还有些无赖了。

　　“你的手好冰。”

　　“嗯……寒性体质，没法子。”说着她松开了手。

　　孟荑岚重新将笔记本放到荣嚖的手边，示意她看。

　　“你感觉不到冷吗？”

　　“还好啦，习惯了，手常年是冰的，”荣嚖接着问，“你跟我不一样么？”

　　“怎么这样觉得……”孟荑岚伸手覆盖在她的右手上，“来感受一下？”

　　荣嚖脸上慵怠的神色瞬间消失。

　　“没想到，还挺、挺暖和的。”刚才稳操全局的语气不见，她的舌头似乎碰到了坎，说话磕磕巴巴的。

　　孟荑岚把她的右手侧翻过来，握住其掌心。荣嚖整个人都凝固在了座位上。她目帘低垂，视线死死地锁定在了某个地方，眼皮眨也不眨。微微凌乱的鬓发遮住了她的侧脖，脸颊泛着粉，耳廓也红了一层。

　　她想抽回手，但对方不放。

　　“感、感受到了，是不一样，不用握着了。”

　　“为什么？都是女生，握在一起没什么大不了的。”

　　荣嚖有些着急：“放开啊，我真的不习惯这样。”

　　“你俩在干什么？”坐在前排的普济扬被荣嚖略大的说话声吸引，于是转过身好奇地看了看两人相握的手，又在她俩脸上游移了一会。

　　“没什么，做你作业去。”荣嚖尽量让声音保持镇定。

　　“哦——”他嘴上应付着，但很显然并没有转回去的意思，他转而问孟荑岚：“她的手很冷吗？”

　　“嗯，现在差不多捂热了。”说完，孟荑岚象征性地摩擦了一下荣嚖的指背。

　　荣嚖紧抿着嘴，将左手攥紧。经两人一番调侃，她的脸变得滚烫起来，差不多可以去做蒸笼。

　　“那就不打扰啦。”

　　普济扬意味深长地朝荣嚖使了个眼神，还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然后才转过身。

　　孟荑岚终于松了手。翻开练习册后，她开始气定神闲地做数学题组。

　　荣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绷紧的肌肉立即放松。心中羞赧和烦躁的情绪夹杂翻滚，缓了好一会才平定。

　　安安静静地看完记录后，她将笔记本还给了孟荑岚。接下来的四十分钟里，荣嚖乖顺地像一只绵羊，只是乖乖巧巧地看书，没有再去“叨扰”孟荑岚。

　　因由荣嚖刚才可爱的表现，孟荑岚心情大好，做题时思维比平常更加敏捷、效率更高了。

　　在她的浅显印象里，荣嚖这人清清冷冷、温温沉沉的，做任何事情都不爱声张，但在某些时刻会变得焦躁不安，特别是跟人发生肢体接触的时候，会害羞紧张。通过换座前的那次谈话，孟荑岚就认识到了这几点。也正因为抓住了这几点，她才能看到荣嚖很少展露的一面。

　　起初那种懒懒散散、似乎不在意任何事的样子也不赖，但更可爱还是她窘迫的样子。那样挺拔颀长的个子、清秀正经的脸，走起路来步履生风，却会因为不习惯肢体接触而脸红，想一想还怪有趣的。

　　第一节晚自习下课后，孟荑岚陪着代清媛上厕所，回来时发现荣嚖正靠在走廊的白围墙前，半截身体往后倾，仿佛在仰面看什么。

　　她让代清媛先进了教室，自己则在荣嚖身旁安静地站着。过了会，她说：“你这样站着，要是一不留神掉下去，学校就要提前给我们放月假了。”

　　荣嚖没心没肺地笑了几声，说道：“没想到你还挺黑幽默的。你也来看啊，月亮好白哎，又圆又亮，又到一个月中旬了。”

　　孟荑岚同她一起靠墙站，向后倾斜身子，细细看了会，说：“确实好看，但时不时有雾遮住。”随后又问：“我写的那些，你没有什么感想吗？”

　　“多着呢。”

　　荣嚖看够了月亮，翻正身体换了个姿势站立问道：“观察得挺深的，不过怎么大都是有关情感纠葛的？”

　　“暂时，这方面是核心点。”

　　荣嚖微微“嗯”了一声，皱眉凝神，想了想后，说道：“虽然你用字母替换了真人名，但我还是能猜出一个大概，是关于党格辉和代清媛他们的，对不？”

　　孟荑岚面朝着她，有点惊讶道：“你在观察我吗？”

　　“没有没有，恰好看到你最近跟他们来往得挺密切，胡乱猜的而已。”

　　孟荑岚暗笑，轻轻叹了口气。“恰好看到”，这个理由有够牵强的。

　　“组长，你有谈过恋爱吗？”

　　“没有，怎、怎么了？”

　　“谈恋爱真的有那么好吗？看这些人恋爱，完全体会不到美好的感觉，只看到了不对等，比如说L那样不求回报、一味付出的奉献式恋爱，到底得到了什么？她那样迁就D，不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么？D很油滑，他利用了她心软的性格特点，感情不至于毁坏，‘天性’又得到充分释放。好处似乎被他占了个遍。”

　　“我也不懂恋爱的感觉，但我猜，可能对L而言另有隐衷，比如，面子比不分手更重要？”

　　“这样么……”孟荑岚抱肘思索，右手食指曲起，微抵下唇。

　　荣嚖见她那么认真，心中一慌，连忙道：“我胡说的，别真信！”

　　“我觉得你的话很有道理。”孟荑岚侧过头，注视着荣嚖。

　　教室内的灯光斜撒在走廊里，照在她的身上，本就至臻的轮廓线被雕琢了一番，显得煌煌晔晔，眸子里跳跃着细碎灵动的光斑，深沉又剔透。

　　心跳声响起。

　　荣嚖垂下眼睛，支吾其词：“如果无法理解谈恋爱是什么感受，你可以自己去尝试……”

　　“和谁？”

　　“呃，和能带给你特殊感受的人。”

　　两人之间沉默了良久。

　　荣嚖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能问你个事吗？”

　　“嗯，你说。”

　　荣嚖的语气有些严肃：“一天之内被两个男的告白，你开心吗？”

　　孟荑岚稍微愣了一下。她明确地记得自己没有将这件事记入本子里。

　　她故意反问道：“不然呢？”

　　荣嚖佯装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真诚实。”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道听途说嘛，”荣嚖回答，“今天上午，无意中听到你和代清媛的对话，就知道高骏向你告白了。快午休的时候，我在楼梯口听到党格辉跟一高个子男生说话，大概在安慰对方，还说了‘天涯何处无芳草’这类话，并提到了你的名字。我马上明白那男生应该是跟你表白失败了。”

　　随后她问：“你说你刚才被表白后很开心，那你是不是很享受拒绝他们的那种感觉？”

　　孟荑岚探过身体，凝视着荣嚖，墨瞳中蕴藏着暗流。她缓缓开了口：“刚才那句话是骗你的，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不过我有点好奇，你为什么这么关注我被告白这件事呢？”

　　黑夜的阴影让她的面部神情显得迷蒙玄秘，室内的冷光使其肌肤透出了莹润凝脂的色泽，在平庸无比的环境里，墨与白演绎着无声的诗剧，她不动声色地突破了世俗美的藩篱，去除了云与渊、光与暗的沟壑。

　　孟荑岚看到荣嚖面上顽固的表情正慢慢消退，反之，某类浓厚的情愫正在她眼里迅速堆积。她感受到了她的震颤，那是风拂叶尖的轻颤，也是山陵崩摧前的颤动。

　　她明白她此刻心弦紧绷，只消再走近一点，抱住她，或者干脆给她一个吻，她就会全盘崩溃，或许还会抑制不住流泪。

　　孟荑岚假想着对方混乱恍惚的模样，心中有些触动。

　　“特殊的感受”指的是什么？

　　忽地，荣嚖抬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四目再次相接时，她感到了诧异。

　　荣嚖眼中的波澜早已平定，面上的表情归于淡然，她倾身道：“我没有关注你，你喜欢什么那是你的事，我干涉不来，但你应该明白，在这么下去，会招来很多问题。”

　　这时，上课铃响起。

　　荣嚖深深望了她一眼，一个人进了教室。

　　“孟荑岚同学，你为什么还站在这里发呆？上课了，快进教室呀！”数学老师抱着一摞卷子和教辅资料从拐角处出现。

　　孟荑岚听到那声情绪饱满的问话后，回复了句“这就来了”，并投以温暖迷人的微笑。

　　这个笑容并不假——谁让刚才的荣嚖那么可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