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年凡记》呼噜呼噜狸

17、（十七）诉痂疖

　　两人约定的日子眨眼间就到来。

　　荣嚖一大早被清洁车的轰鸣声给吵醒。她猛打了个激灵，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从床上坐起来，眼睛还未完全睁开，右手就半自动化地去摸放在床头柜上的眼镜和手机。

　　给孟荑岚发了条消息后她迅速下了床。整顿完毕，再次打开手机屏幕发现才刚到八点。

　　对方没回消息。

　　可能还在睡觉，窗外天色阴沉沉的，气温很冷。这种天气就该睡觉。荣嚖没多想，背上了斜挎包就出门了，伞也不拿。

　　她在街旁的早餐店吃了碗馄炖，接着在原位上盯着手机呆坐了四十多分钟，对方仍没半点回应，直到眼睛发疼发涩，她才起身离开了早餐店。

　　荣嚖按响了门铃，原以为一时半会这扇门不会打开，结果手还没完全缩回门就被打开了。映目之人的表情显得格外冷漠，衣着规整，前日里那种带点肆无忌惮的灵动气息不存半分。

　　“你好……”荣嚖那颗敏感的心忐忑不安起来。

　　孟荑岚没表示什么，退了几步让她进来。

　　荣嚖走进客厅，看到了一个端坐在沙发椅上的陌生女人。她着灰色系正装，面容冷艳绝伦，头发绾起，独有一束鬓发垂落至肩，气质干练淑雅。她一动不动地抱臂坐着，隔远看就是一尊冰塑。

　　“这位是？”冰塑开了口，给室内温度陡降了几分。

　　“我同学。”

　　女人打量了荣嚖一眼，用语不善地问孟荑岚：“提前回来就是为了找同学玩？”

　　“我解释过很多遍，我不习惯久待在您的身边，所以会尽量避开。”

　　“这是一个人能够对她家长说的话吗？”

　　孟荑岚欲言又止，唇线抿得冷硬。屋内的气氛被此番对话凝冻到了极点。

　　荣嚖很快就明白这个女人是谁了。她是孟皖宁，孟荑岚的母亲。

　　“我肚子饿了，去厨房弄点吃的，”孟荑岚忽然道，“荣嚖，要不要一起吃点？”

　　“不用不用，我吃过了。”

　　孟荑岚进了厨房，客厅只剩下两人。荣嚖感觉屋里的空气变成了有形之物，沉厚得令人窒息。行船偏逢顶头雨——不巧，孟皖宁正用目光叫她过去。

　　荣嚖背部发冷地走到孟皖宁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腿部紧绷，腰臀僵硬。屋里暖气还未打开，口里喘出的热气被死寂的氛围吓得直往后躲。

　　孟皖宁看她这么紧张，面上的神情反而没那么冰冷了。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荣嚖怯声怯气地回答：“荣、荣嚖。”

　　“你别紧张，我问你一些事，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可以吗？”

　　她点点头。

　　“孟荑岚在学校表现的怎么样？”

　　“很好，老师同学们都很喜欢她。”

　　“能邀请你到家里来，说明她跟你关系不错，说一下为什么要跟她交朋友。”

　　“她性格很好，对人友善，不只是我，她在学校很受欢迎，有不少朋友的。”

　　“是吗？”

　　“是这样的。”

　　“交朋友，受人喜爱这两点需要在A市也能够得到，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吗？”孟皖宁没有真要她回答的意思，继续道，“我养了她这么多年，以为能明白她的。”

　　“阿姨，”荣嚖吸了一口气，尽量沉着冷静地说，“她需要的可能不是过度关注，而是自在的私人空间。”

　　孟皖宁正眼瞧着她，反问道：“我都放她来K市了，空间和自由给的还不够吗？要她寒假回去住，没过两个星期就擅自跑回来了，我看她不是不够自由，是越来越放纵了。”

　　“她没告诉你她要提前回来吗？”

　　“没有。只让管家转告了。”

　　“那不就是相当于告诉了吗，您别太多虑了，她能照顾好自己的。”

　　“这种事情直接告诉我不就行了？她是没有我的联系方式吗，用得着间接传递？”

　　原来千里迢迢到K市跟亲生女儿对峙只是因为这种小事……荣嚖似乎有点理解孟荑岚为什么要躲着母亲了，要是孟皖宁是她的家长，她也会受不了。

　　不自觉流露出的控制欲最令人恐惧。

　　“她可能是怕打扰到您，所以就没有直接告诉您。”

　　“专挑我不在的时间段离开，不就是故意躲着我吗？”

　　“阿姨，您冷静一下，要不要喝水，我给您倒一杯？”

　　孟皖宁迅速看了荣嚖一眼，起身道：“不用了，你告诉她，以后还像这样擅自行动就别想一个人住。”

　　“好，会告诉她的。”

　　“我先走了。”

　　“刚才来的时候天很阴，可能会下雨，需不需要帮您拿一把伞？”

　　“不用了。司机在不远的地方等。”

　　“那好，阿姨路上注意安全。”

　　孟皖宁又看了荣嚖一眼，雕塑似的面容上浮现出笑意，声音明显解冻了几分：“小姑娘还挺讲礼貌。”

　　荣嚖替她开了门，最后又说了句“阿姨再见。”

　　“要不是你来我家，我能跟她在这里冷耗一天。”

　　荣嚖带上门转身，与从厨房里面走出来的孟荑岚对望，见她两手空空，便问：“你没弄点东西吃吗？”

　　孟荑岚没答话。

　　她静静地拉出一把餐椅坐下，望着地板，过了半晌才开口：“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我妈相处。她的行为真的很让人反感，今早她来的时候六点都不到，一进来就冷嘲热讽，说一阵停一阵，就这样熬了三个小时。”

　　“可你越躲避，她越不会放松控制。”

　　“到底该怎么办。”孟荑岚抬眼望向她，眼神里传递出极少见的迷茫无助，看得荣嚖心底泛涩。

　　她走到孟荑岚面前，环搂起她的颈项，轻柔地顺着她的后背，安慰道：“按你的想法来，不要妥协，也不要太过激。会有办法的。”

　　“嗯。”她应着，慢慢地将额头抵到了对方柔软的衣料上，数缕发丝自肩颈滑散悬空，又被荣嚖冰凉的手指勾到了耳后。孟荑岚捉住她的手贴放在脸旁，闭上眼睛不再动作。

　　“不冷吗？”

　　“不冷，很凉快。”

　　“你体质好，大冬天的不畏寒，我可不一样，刚才坐在那里被迫跟阿姨尬聊，冻得都快失去知觉了哎。”

　　孟荑岚被她逗笑，松开手后，她戳了戳荣嚖的腰窝，有些稚气地说：“明白了，这就去给什长大人开空调。”

　　一晃眼就到了中午。孟荑岚心情不佳，干锅鸡做得偏咸，不过还是被荣嚖稀里糊涂地夸赞了一通。

　　吃过午饭，她们面对面坐在卧室里的飘窗窗台上，一人在小圆桌前写试题，一人靠在垫枕上随意翻着杂志。

　　“寒假作业可以不用那么认真写啦，答案什么的都发下来了，交上去老师也不会看的。”荣嚖没话找话地说。

　　“嗯，没有打算全部写，挑点有兴趣的题写着玩。”

　　“牛，我这辈子都不会对作业题目感兴趣的。”

　　“反正也是闲着无聊。”

　　“是在写娟娟免费赠送的豪华套卷吗？”

　　“嗯。”

　　“你还真是喜欢数学……”

　　“也不是，假期没什么事做，脑子空着不太好，需要添点东西思考。”

　　“噢，我脑子不灵光，数学题目添进去只会让脑子更混乱。”

　　孟荑岚不语。她把笔和试卷暂搁在绒毯上，又俯身将小圆桌放在了地板上，最后叫了荣嚖一声。荣嚖手指抽搐了一下，目光迅速从杂志页面转移到了孟荑岚的脸上。

　　“怎么了？”

　　“过来，来我这里。”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心存疑惑，身体却兀自行动起来。

　　孟荑岚看着她迟钝地走到自己面前呆羊驼似的静止不动，不禁暗笑。她抬手勾住她的食指轻轻拽了拽，说道：“坐我前面。”

　　荣嚖踌躇了一会，背对着孟荑岚盘膝坐下。她肩膀耸起，胳膊绷直，两只手交叠抵至腿间空处，盯着裤腿边的浮毛，眼睛都快失焦。

　　身旁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荣嚖受了小小的惊吓，身体下意识往前倾。

　　“我给你讲个故事，关于这道公式的故事。”她说着，下巴抵在了荣嚖的肩膀上，拿着卷子的手绕过荣嚖的腹部，略抬高了些。

　　暖热的气息滑过耳朵和侧脸，酥酥痒痒的感觉在瞬间传遍整个身子，荣嚖想躲开，却被一只手臂横腹阻拦。两人间的距离缩减至零。

　　“什、什么？”

　　孟荑岚拿笔在卷子上写了个公式，娓娓脉脉地跟荣嚖讲述它的来历，然后在试卷空白处拆解了与之相关的一道题，慢慢地推算给荣嚖看，边写边解释，可谓是涓滴不遗。荣嚖勉强听懂了公式的含义和用法，但一放到题目里实际运算就马上懵了头。

　　“……所以P（A）=3/7，这题大概就是这样的思路，明白了吗？”

　　“你讲得很好，但还是不会。”

　　“哪里不明白？”

　　“一看到这些符号和字我就觉得眼前发昏，什么也看不懂，跟我讲题就是再浪费时间，你还是自己做着玩吧。”

　　“排斥数学吗？”

　　“是的。”荣嚖烦躁地皱了皱眉。不好的画面乍然显现——

　　面对老爹指导作业时暴躁的语气，幼小的自己一味地沉默，最后受不住压抑的情绪，眼泪啪啪哒哒滴落在纸业上，白纸上缓缓晕开蓝色的墨迹。可怜的廉价钢笔被折弯脑袋，以一种扭曲的、皮肉撕裂骨相连的形态扎在纸张上……

　　后来数了数，作业本约有三分之一被捅破。

　　“小时候的事造成的吗？”

　　“算吧。小学到初中我爸专查我的数学，本来没什么数学天赋，被他那么一吓就更没自信去学，后来就彻底排斥了。每次他发完脾气，我都会难过很久，觉得自己很蠢很没用，数学课上也一样，害怕老师点名，点到不能回答会很自责。”

　　“这不能怪你，从小开始经历的精神暴力所产生的阴影可能会持续终身。”

　　荣嚖叹了口气,像是要把肚子里的废气全部吐出：“他们哪管什么言语暴力精神暴力……也不能全怪他们啊，我爸不是故意的，平常对我也不错，但我成绩提不上去他看着很着急，有时候就会控制不住情绪，事不大，是我太过敏感，从小就是这样的性子，改不了。”

　　“你的性格很好，不是你的问题。”孟荑岚曲起胳膊环紧了荣嚖的腹部，接着捏紧试卷低声说，“我明白你的感受。”

　　“自怜自艾而已，不用安慰我的。文科生谁不知道数学难学？是个人谁没点阴影？我还是太矫情了。”

　　“需要我帮你么？”

　　“怎么帮？”

　　“辅导你的数学，就像刚才那样慢一点讲，你能明白多少是多少，一点也不懂也没关系，就当听个故事。”

　　“不想。说了，没用的，不过谢谢你的好意。”

　　“那，高考你打算怎么应付？”

　　荣嚖又是一声叹息：“差点忘记告诉你了，高三的时候我会走美术特长生的路子，就当是用美术填补数学这项短板。考大学还是有选择余地的，没必要把自己捆起来栽到泥坑里做仰卧起坐吧。”

　　她说着说着疲惫地闭上眼睛，松懈了身子向后靠，对孟荑岚道了声“午安”。

　　孟荑岚抱着她，仰起头靠在墙壁上，看着窗外无助摇晃的树枝桠发愣。

　　乌云满空，天空阴沉得快要坍塌下来，恍惚间辨认不出此时是白日还是黑夜。不多时，雨声隐隐奏响。

　　她合上双眼，思索着荣嚖刚才说的那番话更深的含义，冗杂的情绪逐渐堆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