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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识渐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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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又匆匆结束。
荣嚖在床上煎糍粑似的翻来覆去,身体已经疲累至极,但大脑却很清醒,好不容易睡着,乱七八糟的梦又纷至沓来,具体什么内容忘得精光,复杂的心情却保留下来,激动的,悲伤的,依恋的,不安的,团成一团塞进她的胸口,在凌晨五点钟化作泪滴洇湿了枕套。
她的情绪波动过于强烈,没办法再合眼入睡,只得靠在床头呆望着窗帘缝隙中传来的昏暗光亮,等到闹钟铃响起后穿衣下床。
十分倒霉,上午前两节课都是数学课。
荣嚖顶着昏昏欲睡的脑袋在座位上“啄米”,隔一会便换一个姿势,好向赵娟表明自己还“醒着”。
不知道是掩饰打瞌睡的方式太过于弄巧成拙,还是上次不交试卷的逆反举动让其心生芥蒂,赵娟不留情面地点了荣嚖的名字,叫她到后面站着听课。
个子高又位于前排的同学要是犯迷糊,不能在原地“醒瞌睡”,因为会挡着后排同学,所以只能到教室后面罚站。这是不成文的课堂规则。
荣嚖拿起书本刚想起身,就听见孟荑岚对赵娟说:“老师我也犯困,跟她一起到后面清醒一下。”
赵娟明显惊讶起来:“我看你刚才听得挺认真啊?”
“可我真的在犯困。”
赵娟“唉”了一声后说:“那就去吧。”
两人隔了一尺左右的距离并排站着。荣嚖麻木地看着赵娟那张精神饱满的脸孔,对身旁的人说道:“何必呢?你这样在后面笔记都不好做。”
“没事,我拿着夹板和课本垫着,不难写。”
“唉——”荣嚖揣着衣兜往后边一靠,全然不顾后方黑板报上的粉笔屑是否会沾身。
“是因为昨天的事吗?”
“什么?”荣嚖侧头问道。
孟荑岚边目视了一会前方,又低头写笔记,回答道:“我昨天也没睡好,不过勉强可以撑住。”
“昨天的事,当个玩笑就好,以后不会发生那种事了。”
“没关系的。”
“什么?”荣嚖惊异地看向她。
孟荑岚朝她温和地一笑:“没关系的,我不讨厌你那样做。”
“你最近说的一些话很难懂。”荣嚖小声回复。
“字面意思,不用想多的。”
“行呗。”荣嚖仰头闭上了双眼。
流水般的光阴没有放缓脚步,考试到来的时间比预料中来得更快。最后一场考试结束没多久,英语老师就匆匆来到教室里,把答案迅速誊写在白板上后又匆匆离开。
学生们全神贯注地对着答案,不过多时,欢呼雀跃的呐喊和捶胸顿足的哀叹一块传出,教室哄闹一片,像极了彩票开奖现场。
“搞不懂为什么每次都要这么积极地公开刑罚。”荣嚖浏览了一边听力答案后,直接将试卷掀到了一旁。
“水姐可能是要去跟男朋友约会吧,哎嚖子,你阅读理解和选句填空错了几道?”
“水姐”是班里同学私下给英语老师起的诨号,那位年轻的老师是名校毕业生,专业能力不赖,但是教课太混太水,课上爱讲与教学无关的闲话,所以他们就给她起了个没什么分寸感的称呼。
“不想对答案,心累。”双脚踏在桌子横枨上,身体向后仰,她漫不经心地问,“你嘞,错了几道?”
普济扬“嘿嘿”一笑,摆了个“4”的手势。
荣嚖用力踹了对方凳子一脚,夸张道:“可以啊,以后咱们组的英语顾问就是你了!”
“唉,咱们组有个终极BOSS压轴在,我怎么敢接这个虚职?岚姐,你英语选择题错了几道?”
“没错。”
“啥?”
孟荑岚抬眼看了他一下,重复道:“听力和选填题都没错。”
“天啊,这次的考试题目不算简单吧,太强了……”
荣嚖反问他:“你没看到她平时都在看纯英文的书么,试卷上的几篇短文对她而言不就是开胃小菜?有什么好惊讶的。”
普济扬双手合十朝孟荑岚拜了拜:“我错了,不应该叫你‘岚姐’,应该叫你‘孟神’,以后临考前都不消拜佛拜神的,拜你就可以了,太牛掰了!”
普济扬一语成谶。
统考成绩公布的当日,孟荑岚就被正式“封神”——年级第一的位置稳妥了不说,还夺了市里的榜首,这下她不仅是赵娟和岳锋的大宝贝,更是校领导的大宝贝了。
孟荑岚刚踏入年级主任的办公室门槛,岳锋和主任领导们就亲切地将她围拢,让她入座。他们也没拐弯抹角,稍作问候后就说出了找她谈话的目的:学校很看重她,希望她能文转理到英才班去,以后会更好地培养她。
“是这样的,赵娟老师平时常跟我聊起你,说你很有学理科的天赋,从这次考试我也看出来了,数学卷子的难度不小,有一个题目格外偏难怪,英才班的第一名都没有答出来,但是你答出来了,说明你真的很有能力,可以先去试试,不适应可以再转回来。”
“不用了老师,在原班就已经很好了。”
年级主任笑道:“孟同学考虑清楚啊,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把握住了对你今后的学业会有很大的帮助。”
岳锋连忙附和道:“是的,进英才班后老师们会重点指导你,也不用有过大的压力。”
孟荑岚也摆出了微笑,她镇定地说道:“谢谢老师们的关照,我还是不太想转班,这不是随便考虑的结果,希望老师们能理解我。”
“那好吧,既然孟同学这么说了,就不强求了,那日后也继续加油,我们都很看好你!”
“谢谢各位老师。”
如刚才离开座位一般,她不声不响地落了座。荣嚖瞅了表情沉静如海的孟荑岚一眼,好奇地问:“岳锋找你说什么了?”
“他们想让我转到英才班,我没答应。”她言简意赅道。
“这么简单就放过你了?”
“不然呢,把我关小黑屋吗?”
荣嚖“哈哈”笑了几下,说道:“这里毕竟只是个地级市,教育资源比不得大城市的,出个‘五道口’高校的不容易,你成绩高得离谱,他们不器重你才有问题呢。”
“我只想按我的心意来。”
“是,谁都想按照自己的心意来,但很少人能够像你这样,怎么想就怎么做,还没多少阻拦。”
“不是没有阻拦,”孟荑岚的声音冷了下去,“我不想聊这个。”
“好吧。那你的‘心意’是观察分析大家的举动吗?”
“这是次要的。活得自由、快活、充实、像人,而不是像机器,这才是我真正的意愿。”
荣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孟荑岚停顿了大几秒,复又问荣嚖:“你呢,有什么心愿?”
“我没有心愿,非要说的话,”荣嚖扭头瞧着她,提了提唇角,“我想猝死。”
“死了也不好。什么都不能体会。”
“没感觉才好呢,什么都不会想,不会高兴,不会痛苦,不会难过。”
孟荑岚回望着她郁郁寡欢的眼神,沉默了一会,跳转话题说道:“张叔今天晚上要办点事,没空接我,我一个人打车回去,要不陪你走几条街吧。”
荣嚖点了点头。
高中生的天空只有两种颜色:雾白和深蓝。两种颜色成倍复制、轮转,合成了三百六十五个白天黑夜。它们总在不经意的瞬间进行调换,好让人感慨时间流逝之快。
荣嚖推车走在暗寂的街道上,静听路边草丛中寒虫细微的鸣叫,身边之人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静悄悄地陪她走路。
“你说你想‘猝死’,是在开玩笑吗?”
“不知道,我真的没有活着的感觉,总是在麻木和痛苦两种状态中切换,每天都像这样,很难让人不去质疑活着的价值。不过别误会,我有不错的家庭,没有和老师同学结梁子,外部影响不大,我只是想试着说明白本人目前经历的一切事物的感受。”
“我们挺像的。”
“这我看不出。你看着并不消极,我知道你也有你的难处,但从没见你告诉过我,所以我不太能认同。”
“以后会告诉你。”
以后?你真的愿意告诉我吗?以后还会常联络吗?荣嚖在心里诘问。她道:“没必要,你不是不愿意别人强迫你吗?这件事也一样,没人能强迫你。”
孟荑岚欲说还休。碰巧口袋里的手机铃响了起来。
荣嚖瞥了她一眼。之前都没有注意到她也跟普通学生一样不惜犯险带手机上学,明明是个尖子生……她身上实在有太多自己弄不明白的事了。
“您好。”
“一切都很习惯,谢谢您关心。”
“您说的这些我都有做到,请您放心。”
……
“好的,也祝您生活与工作顺利。”
孟荑岚声音冰冻地说了“再见”两个字后将电话挂断。在对方的左手落下、手机屏幕熄灭的前一秒,荣嚖看到了“孟皖宁”三个字。
“是你的家人吗?”
“是我妈。”
“你,嗯……没什么事。”荣嚖本来想问些事,但是心悸于对方温度全无的语气,便掐断了话头。
“我转校主要是为了逃避我妈,她性格强势,有关我的一切她都要管,以前年龄小,不得已忍受她,上了高中实在受不了她的控制欲就逃到了K市,不过……”她嗤了一声,“我姥爷是在这里出生的,所以K市也算是我妈的老家,目前我没法真正逃离她。”
荣嚖安静地听着,心头像压了万斤重的山岩,安慰的语句太苍白,唇齿开启后只说出了“知道了”三个字。
两人来到十字路口,无声地对视了一眼后便告别了彼此。
寒假来临前的那一段日子如绸缎般平滑,偶尔摩擦起球,会有小问题出现,不过很快就被捋顺。两人之间的关系像是放置了半小时的开水,没有冷却,也没有多热烈,吻也好,含义模糊的对话也好,她们都没有再次提及,几十天经历的事情被两人很有默契地折放在了心底,成了共有的记忆。
年前的三天,荣嚖的父母来到了K市,一家三口小团圆了两天,在除夕当天就去了乡镇老家。刚一进屋荣嚖就被姑姑婆婆们团围住,被迫手握手地寒暄了半天才得以抽身,出门时还被大姑妈塞了两个砂糖橘在口袋里。
荣嚖在田埂上漫步,手里剥着橘子,耳朵听着斑鸠和麻雀的啼叫,眼睛掠过平整无奇的屋檐、枯枝上的鸟巢,脑子里却想着孟荑岚。
心头想着,手上也行动起来。她掏出手机拍了两张夕阳晚霞的照片,又蹲在房前给白色小奶狗拍了两张特写,给孟荑岚发了过去,并附了句话:我回老家了。看!有可爱的狗狗。
过了五分钟,手机震动了一下,荣嚖把一整个小橘子塞到了口中,打开手机看对方的回复。
孟:很好看,你很会拍照。
荣:你现在在干嘛?
孟:跟我妈谈话。不要紧,可以聊。
荣:是在A市过年吗?
孟:对,我争取明年就在K市过,这里让人压抑。
荣:明年可以跟我一起来农村玩。
孟:好哦。再过七天我就能回去了,到时候可以来我家,或者我们出门逛逛。
荣:嗯!待会拍我们这的年夜饭给你看看,你也可以发一下你们那边的。
孟:我们这……没什么好拍的,就是在外面餐厅吃饭。我妈不准我吃饭时碰手机,可能会有点难办。
荣:没事没事!我就说一下而已,不行的话就不拍,哦差点忘了——除夕节快乐!
孟:除夕节快乐。不只是除夕,平时也要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