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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薄情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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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二年,十月初八,是姜瑶唯一一次自戕。
她到底还是知道了那个令她崩溃的消息。
西秦的小公主病得厉害,依西秦王子的话说,可寻一个与小公主容貌相似之人作为祭品献给神以替公主死去,若此法无用,还可作为陪葬让公主得以转世。
如此荒谬,季观南却信了。
她抓住木栏,心脏仿佛被人撕开一条裂缝,从中不断流出血来,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原来她与西秦的长公主生得极为相似。
原来西秦的长公主是季观南爱而不得的心上人。
难怪季观南看她时眼神中总有说不尽怪异,难怪皇后可以那般温柔地对她。
一个透过她在看心上人,一个为她要替自己的妹妹死去而怜她。
可明明是她先遇见了他季观南,明明是她们先相通情谊,为何他要牺牲的偏偏是她呢?
为了巩固大晋与西秦的关系,还是为了让他的心尖尖活下去?
亦或是都有?
姜瑶不想就这样死去,与其如此,倒不如死于饥寒交迫,不如死于己手。
“为何自寻短见?”
姜瑶强忍着手腕的疼痛,缓缓睁开眼,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季观南所说。
她没有看他,目光扫过床前跪成一排的御医最后停在床帐顶上。
真可笑啊,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好。
她姜瑶一生便不得自在,生在贫民之家不得已,赌鬼为父不得已,卖身青楼不得已,何去何从不得已。
无奈痴笑,又将目光投向季观南。
他的身影那样高大,就站在床前默默凝视她,她亦是看着他,赌这回谁先开口。
他把御医和婢女都打发出去,整个殿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嫔妃自戕乃是大罪。”
“姜瑶无父无母,无所顾忌。”姜瑶直起身子,淡淡开口。
她父母双亡亦无其他亲人,十六已经死了,十三娘——也已经到了南凉,就算她今天真死在这,季观南也不能拿十三娘如何。
姜瑶看着他一直站在那,神情渐渐由冰冷转为无奈,然后熟练地坐到床边轻柔地抬起她的手腕细细端倪。
他此刻在想什么呢?
还好她割腕被及时发现,还好御医救回了她,还好她尚能为了他的心上人死去?
一刻钟两刻钟过去,他依旧在看姜瑶,姜瑶依旧在看他,二人相顾无言。
终于季观南打破沉寂,紧紧搂住了她,“瑶瑶,你不知道朕有多害怕,朕差一点就失去你了……”
瑶瑶,瑶瑶……
唤的当真是她吗?
姜瑶咬住嘴唇,瞥过头闭上双眼不再看及在京,任由泪水流出眼眶。
他的反应与神色通通都告诉她是真的。
都是是真的啊……
这样的话在姜瑶不知道季观南要把她送走的消息前还会感动,此时听来只觉得讽刺至极。
姜瑶也是今儿才明了,季观南心里是真的没有她。
前两日她还跪求他为含冤而死的十六拿回公道,却黯然无果。
十月初六。
立冬方过,大风肆虐京城坊间大道小巷,初雪昨夜忽然至,一夜间银霜布满京华。
申时一刻,霜雪既停,北风呼啸,天色阴霾。
姜瑶一袭月白色大氅踏着昨夜残雪行至承元殿外。
“福川公公,姜瑶求见陛下。”
承元殿的掌事太监一见又是这位深得陛下宠爱的嫔妃,也是头疼得很。
宫中最不乏刁蛮任性,恃宠而骄者,眼前这位姜夫人深得陛下欢喜,往日里却最是乖巧柔顺。
这回连着吃了两日的闭门羹,却还是倔强地缠着陛下要交代。
十日前,定国公萧无患四子萧随奸杀平民之女,抛尸枯井一事案发。
姜瑶幼年丧母,父亲抛弃,与那被杀女子一同被醉阑酒肆的掌柜十三娘收留,一同长大,情同姊妹。
论起来,小十六比姜瑶小了三岁,是妹妹。
她才将将及笄,便遭了这种无妄之灾,永远留在了十五岁。
身前活得不好,死后亦不得公道,杀人者却逍遥自在。
京兆尹府顾念萧随世家子身份欲不予处罚。
定国公有爵位,在朝中又身居丞相之职,势力盘根错节,京兆尹府哪会为了一个孤女开罪定国公呢?
只是萧家朝中人众多,素日里便不把百姓当人,加之萧随平日里欺压百姓,调戏良家妇女,事发后便闹得京城沸沸扬扬。
京兆尹府不得不关了萧随三日,民间虽有怨言,却也无可奈何。
到底是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翻雨覆云手。
福川就算再怎么想放眼前这位进来,可殿内高坐那位的意思谁敢违抗。
他见姜瑶除去件大氅,身上实在单薄,躬着腰无奈叹息道:“姜夫人回罢,此等小事如何能扰了陛下。”
娘娘实在不必再来一出苦肉计,陛下最不在乎别人如何。
“我只是……想求见陛下一面,劳烦公公禀报一声。”姜瑶身子骨弱,畏冷,此刻本身穿的不多,连带着声音都打着颤。
绝世家人多苦病,姜瑶纤细的身影立于寒风凛冽中,以此等苛求的目光只为见夫君一面。
劳是福川这样的阉人都忍不住怜惜,京城中谁人不曾听说姜夫人容色倾国。
美人所求,古往今来多少人,多少帝王愿举国之力碰上。
可他到底不是陛下啊,自然不能就这般引她入殿。
可陛下到底不是夏桀,殷纣,周幽王这样的昏君。
陛下想帮的,自然说帮就帮,不想帮的,任你宠冠六宫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没用。
“娘娘,奴才就这般同您说罢。陛下有两旬未入后宫,您自然不知他正心烦。”
姜瑶明白福川的意思,她也知道季观南最烦不依不饶,倔强的性子。
她往日百依百顺,从不曾主动讨要过什么。
然而萧随杀人抛尸一事,她不能再如此,她只想要一个公道。
季观南也该还小十六公道。
见姜瑶不说话,福川再而劝说,“娘娘啊,陛下无论何事都有他的道理,您这是何必呢?”
姜瑶知道季观南此刻不想见她,但她想着他总会顾念以往情谊罢。
她深深朝垂花门内望上一眼,宫殿森严规整,深深深几许。
她旋即解了大氅跪在殿外,大了一个度的声音中透露着坚决。
“陛下不见臣妾,臣妾便长跪不起。”
说着将未簪发饰的头叩在了地上,双手抱而置于头前。
福川记得原地跺脚,“这天冷,您若是冻坏了,陛下会心疼的。”
姜瑶从前是受过冻的。
除了阿娘与十三娘,没有人会心疼她。
十二年前,隆冬里一场大雪叫她高热不止,六岁前的记忆全都没了。那时候父亲尚还有责任心,与阿娘在西秦做着小生意。
后来回了京城,父亲嗜赌成性,家里常常连米都拿不出来,更不论冬日里防寒的衣物与柴火了。
家徒四壁,风就常常从屋缝里灌进来,父亲便又不知道到哪去了,阿娘坐在她身侧给人做刺绣。
冷时阿娘就把她抱在怀里绣,有时绣着绣着就哭了,说:“阿娘,对不住瑶瑶。”
八岁那年,阿娘抓到父亲又在赌钱,父亲当场把阿娘打死了。
那个没心的父亲说她是个赔钱货,多亏是生的不错可以报了他的生育之恩。
八岁那年冬天,父亲把衣衫单薄的她卖给了青楼老鸨。
好在不过半年,十三娘赎了她,把她带走养大了她。
她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报这样大的一份恩情,便主动帮着做酒肆各种活。有时是上酒水,有时是洗碗,洗几个人的衣服。
冬日里,京城银装素裹,洗碗洗衣服最是冷了。
因为小时候生过冻疮,大抵是生了根了,后来哪怕是与十三娘在一起的那几年,入了冬手指龟裂,疼痒难忍。
是入宫的这一年才不再长冻疮了。
今日,她卖这出苦肉计,不过是想要赌赌看季观南是否顾念过往情分。
“陛下若是真会心疼,怎么舍得不见我。”
福川彻底没话说了。
姜夫人,老奴以前怎么就没发现您如此倔强啊。
申时三刻,淑妃萧晚簪着珍珠琉璃发簪款款行至承元殿外。
姜瑶位夫人,次于四妃。
萧晚冷笑着从她身侧走过,好似没注意到有个人。
脚下踩到柔软的触感才惊呼出声,“呀,无意踩到了妹妹的手。”
姜瑶忍着手指处传来的痛感,缓缓抬起头,直着腰。
萧晚一见这张美绝人寰的脸,便心里痒。
饶是她这般自小被人夸到大的面容,在跪着的这个人面前还是自惭形秽。
她翩翩然弯下身子,装模作样道:“原是姜妹妹,手没事罢?都怪姐姐方才瞎了眼没注意到你。”
姜瑶手上的疼后知后觉加剧,只有她和萧晚知道,方才踩到她手时,萧晚还特意碾了碾。
她缓缓将手蜷起来合上置于双膝间,望了眼灰暗的天色,不曾理会萧晚的“无意之举”。
这日是她入宫为妃的日子。
而铺面而来的寒风却警醒着她,帝王宠爱是一时之乐,世家欺压百姓是人间常事。
见她不语,萧晚轻飘飘地笑了,躬下身道:“妹妹手没事罢,姐姐若伤了妹妹会自责的。”
姜瑶不答反问:“还请淑妃娘娘明示,姜瑶不知何处冒犯了娘娘。”
姜瑶犹豫再三,在萧晚的蛮不讲理中,终于轻启早已泛白的嘴唇。
定国公四子正是萧晚嫡亲的弟弟。
萧晚扬起唇得意地径直入了承元殿。
福川在一侧瑟瑟发抖,抓了抓手。
心想,怎么萧淑妃娘娘也是个蠢的。
申时五刻,萧晚悻悻然从承元殿出来,狠狠瞪上福川一眼。
又见姜瑶还跪于此,想着季观南貌似也没有召人入殿的想法,才稍微缓解吃瘪的烦闷,扭头走了。
不料萧晚刚走,里头出来一个小太监,唤姜瑶进去。
姜瑶颤着腿入殿时,季观南坐在案前,随意翻弄着几本折子。
见她来了,兀自提笔写画,道:“坐到朕身侧来。”
姜瑶心中有所求,乖巧地跽坐在案的另一面,低着眉替他研墨。
半晌,季观南不再说话。
姜瑶在一侧磨够了墨汁,努嘴,缓缓抬起眸子盯着季观南清隽的面容看。
感受到她炽热的目光,季观南瞥她一眼,“殿内未燃炉子,冷的话拿朕的大氅披上。”
姜瑶不信季观南不知她为何而来,自顾着摇头,旋即起了身跪在案前方,道出心中所想。
“陛下,臣妾自知晋律众人同罪同罚,而常规宽容世家贵族子弟,可此事陛下却有理为十六做主,使其死后也能还得公道。”
季观南坐在高席之上,淡漠地撂下笔,“瑶瑶的意思是要萧随下狱?”
姜瑶素来乖巧懂事,这还是头一回在他面前不依不饶地要道理。
要是过去,他还愿意同她周旋两回。
可近日西秦那边又来了不好的消息,对于逗弄她,他没了兴致。
季观南从来面上温润风趣,宽厚仁慈,萧随一事是闹大了,可眼下也不是动萧家的时候。
任由她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不会动摇他。
姜瑶跪在地上,置于膝上的双手暗暗用力,大着胆子道:“依晋律,当处死。”
她从不曾亦不敢与季观南争什么,可如今死的是她的妹妹,她如何能再“乖巧柔顺”下去。
人死不能复生,只是想要一份公道罢了。
高席之上的人抬手朝姜瑶勾了勾,示意她再到她身边来。
季观南嘴角勾了勾,他提“下狱”,她直接跟他提“处死”。
他倒是不知道他的瑶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瑶瑶,朕是宠爱你,但……”季观南还是同过往一般的神情望着她的面容,出口的话却冷漠至极,“你凭什么认为,朕会管这些小事?”
姜瑶心顿时凉了下来,渐渐沉入底。
她张了张嘴,想说“难道不惩恶,任事常如此吗”,但终究为说出口。
沉默半晌,她小心翼翼搭上他的手,仰看他深邃如渊的眼眸,“凭瑶瑶与十六救过陛下。”
这件事自打入宫起,便不再有人主动提起过。
她知道季观南不喜提前从前在宫外的事。
可今朝却不得不提。
这一回换季观南沉默了,他定定地盯住这张常常入梦的脸。
俄顷,吁气叹息推开姜瑶的手。
“瑶瑶,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