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间来电》月戊

58、13

　　黑暗散去，万千蓝色荧火照亮整片大地。

　　这里，就是曾经的灵湖。

　　偌大的灵湖已经干涸，只剩下无尽绵延的坚硬石地，墙上的石壁附着了荧火，幽幽蓝光笼罩下来，蒲玉看清了所有人的存在。

　　“不要杀我，我什么都听你的，别杀我……”张峰双手合十，趴坐在地上，浑身止不住发抖。

　　这个年过半百的秃头男人身上的西装已经破烂不堪，白衬衫上都是泥泞，原本笔直的西裤变得皱皱巴巴，右脚生生断了一大截，裤腿里空荡荡的，地上反光的位置，是缓缓流淌的血泊。

　　被砍断的右腿掉在旁边的石板上，孤零零的，像条假腿。

　　蒲玉咬紧牙关，对着张峰旁边背对自己的男人喊了一声：“阿福！”

　　这个高大劲瘦的男人转过身来，黑色浓密的长发一点点替代了所有白色，柔顺地披散在背后，几缕黑发滑落肩头。

　　男人穿着红衣，古代的婚服样式，一根金钗挽在发间，垂落的两颗小小金铃随着步伐摇晃几下，冷不丁碰撞出清冷的铃音。

　　那就是阿福，即便不再是从前那个小老头的样子，但那双眼睛始终没变，蒲玉一眼就认出来了。

　　不止如此，同样认出来的，还有那身衣服。
　　慕昭容曾经大婚穿的衣服，如今却穿在了阿福身上，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她没认出阿福就是当年的船家，却认出了那身衣服。

　　阿福看着她们两人，忽然勾起唇角：“看来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慕昭容心头一颤，看向身旁的蒲玉，低声道：“那是我大婚穿过的衣服，我记得早就在那场大火中烧尽了，怎么会到他手上？”

　　慕家人全都葬身大火，慕家的宅院、家当、所有的一切全都烧得干干净净，那身嫁衣理应也毁在了那场大火中，但它现在却完好无损的出现在阿福身上。

　　阿福摆摆手：“无妨，我记得你就好。”

　　我记得你，第一次出现在奈何桥上的模样。
　　你打翻了孟婆的甜水摊，闹得桥上烟雾弥漫，你仓皇逃跑的时候，余光中是否也曾瞥见过河面上有个人一直在看着你。

　　我记得你，第二次出现，你坐上了我的船，你不认识我，我却一眼就认出了你。
　　你同我说了一个故事，余音未了，你纵身跳下奈河，奈河既是忘川，忘川河水的力量足以洗涤你心中所有执念，我等着与你的再相逢，没曾想一百年稍纵即逝，你再没出现。

　　此前我在奈河来去数年，在那些数不清的岁月长河里，我从未生出过妄念，做一个船家，很好，送生魂离开，也很好，倘若不曾遇见你，我亦不曾想做回人。

　　【你可知，这条河里什么最多？】

　　【执念】

　　阿福在阴间奈河上做了很多年船家，忽然有天，心生执念，不想做鬼，想做人了。

　　故人相逢不识，唯有坦然接受。

　　蒲玉没想到阿福竟然一直隐藏到现在，想来也是，难怪张峰明明没死，勾碟却能接到他打来的电话，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只是阿福计划中的一环而已。

　　他是故意引她们过来的。

　　要问原因，或许是因为她和江柳都曾是灵湖底下，被阵法束缚的厉鬼，所以必须把人聚齐了，他才能达成目的。

　　蒲玉回头看了一眼，猛然发觉身后的墙壁竟然已经合拢，退路骤然消失，她一时慌了神。

　　张峰一点点挪动肥胖的身体，试图从地上爬起来，但阿福只是轻轻一挥手，他便瞪大了眼睛，眼白迅速被黑色侵占，转瞬间，只剩下一双黑黢黢、没有眼白的眼睛。

　　张峰像是突然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嘴唇紧闭，从地上爬起来，单脚稳稳站立在阿福身边。

　　蒲玉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阿福，你在干什么？”

　　阿福的视线从慕昭容身上收回，看向蒲玉：“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蒲玉的心跳得很快，地面开始摇晃，跟她的心一样震荡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喷涌而出。

　　慕昭容忽然出声提醒：“小玉你快看。”

　　蒲玉回头，赫然瞪大了眼睛。
　　她看到一个个身体几近透明的人凭空出现，那些人大多都穿着古人的衣服，她甚至还看到了几个熟人。

　　“刘伊？”蒲玉走上前去，“你怎么会在这儿？”

　　刘伊不说话，散发着淡淡蓝色荧光的身体若隐若现，目光盯着远处，直勾勾的，像是什么都听不见。

　　自然，也不受影响。

　　蒲玉又对着另一个人说：“沈央？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沈央也充耳不闻，呆滞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蒲玉还看到了秋平，虽然她见过的只是秋平的尸体，但此时此刻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秋平同样静止不动。

　　所有人，都像是空有躯壳的人。
　　蒲玉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却知道其他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那些人是原本就死在灵湖的冤魂，阿福借张峰的手打开了封印，现在阵法就要破了，他们也不再受阵法束缚。

　　阿福缓缓抬起手，掌心对着那些呆滞的灵魂一点点旋转掌心，他们身上的光芒越来越亮，不断化作星星点点飞向空中，钻进阿福的掌心。

　　慕昭容：“小玉，他是在吸收他们！”

　　蒲玉不明白“吸收”是什么意思，但她很清楚，绝不能让阿福轻易得逞。
　　事情来得太快，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理出个头绪，直接冲上去一脚踢开了阿福的手。

　　打断施法。

　　那些灵魂的光芒立刻黯淡下去，再度恢复了原本呆滞的模样。

　　阿福往后退了一步，目光瞬间冷了下去，猛地一挥手，无数疯狂扭动的发丝缠住了蒲玉，让她立刻动弹不得。

　　“阿福！你到底想干什么？！”

　　阿福拍了拍衣服，冷笑一声：“厉鬼都可以转世为人，我却不能，凭什么？！”

　　蒲玉脑子里飞快闪现一个念头，这一次，她抓住了那个念头，大声质问道：“难道之前那些案子都是你做的？”

　　“那些人也都是……你杀的？”

　　阿福冷笑道：“是我又如何？”

　　“人有七情六欲，就会有无尽的破绽，我只需对那些人吹吹耳边风，他们自己就要动手杀人了，根本无需我动手！”

　　蒲玉：“为什么？”

　　“为什么？”阿福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我才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那么轻易就可以做人，而我想做一次人却不行？我渡了那么多生魂，在那条破船上待了那么多年，我只是想做一次人，仅此而已，那个人却一口回绝了我，让我去守那间破庙！”

　　“我好恨，我恨因果循环，我恨命中注定，什么天道不可逆？去他的天道！我倒要看看逆了又如何！”

　　话音未落，地动山摇。

　　蒲玉听到了石块裂开的声响，抬头看去，石壁上已经裂开了一道深深的沟壑，不断有碎石块砸下来，慕昭容被震得跪倒在地，距离她最近的石面也裂出缝隙。

　　“住手！”蒲玉喊道。

　　阿福顿了一下，因为刚才的声音确实是从蒲玉喉咙里发出来的，然而那却是江柳的声音。

　　这段时间江柳一直都醒着，虽然他和蒲玉之间的联结被阿福切断了，但他什么都知道。

　　他只是不能跟任何人交流，也没打算再次占用蒲玉的身体，但眼下情况紧急，他只能暂时借用一下。

　　慕昭容怔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意：“你回来了。”

　　蒲玉回头，微微颔首，目光复杂，随即收回视线，看回不远处的阿福。

　　“收手吧，否则我会亲手送你下去，你知道的，那位要是知道这事，绝不会轻易放过你。”蒲玉说。

　　利用前人留下的阵法，加上五行命格的五个生魂碎片，封印一开，所有亡魂都将成为他的养分，不死不灭的肉身一旦铸成，阿福的确会如愿变成人，但却是变成一个永不入轮回，超脱生死之外的凡人。

　　当初参加鬼差培训时，江柳就曾听说过这样的事，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阴间将这些方法都列为禁术，封存在阴间最隐秘的角落，不知怎么还是叫人找到了。

　　契人的法子，已经让江柳产生了怀疑，他曾多次打听阿福是从什么地方找来的法子，他都闪烁其词，现在看来，他的怀疑是对的，恐怕在那之前，阿福的计划就已经开始了。

　　阿福笑出声来，掌心聚集的光芒越发刺眼，就在这时，蒲玉抬手，食指与中指并列，在另一只手上划开一道，鲜红的血液立刻流了出来，指腹沾血，凭空画下一道符咒。

　　动作行云流水，苍劲有力。

　　霎时，金光乍现。

　　凄厉的尖叫，不断下坠的身体，蒲玉恢复了短暂的清醒，立刻意识到——这是阴间。

　　鬼门关。

　　又回来了。

　　一起回来的，还有阿福。

　　蒲玉对着空中说话：“江柳，你在哪儿？”

　　江柳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说呢。”

　　蒲玉一笑：“你终于回来了。”

　　江柳：“我一直都在。”

　　蒲玉在空中翻了个身，两手紧紧抱住自己，无视黑暗里不断伸出来的手，加快下坠的速度。
　　她在黑暗里伸手，一把抓住了阿福的衣角，用力一拉，让自己更加贴近了对方。

　　阿福在发抖，使劲扯着身上的衣服不松手，嘴里不断重复着：“松开！”

　　蒲玉发现他都到这时候了，竟然把一件衣服看得如此重要，要是他松开手，没了衣服，蒲玉就是抓也没地方抓，但他没这么做。

　　“你在害怕对吧？阿福，你害怕回到这里。”蒲玉在风里大喊。

　　阿福咬牙切齿地说：“你快松开！”

　　鬼门关会让人看到一生中重要的时刻，也许是美好的过往，也许是害怕恐惧的场景，也许是记忆里最深的执念，总之，不会让人轻而易举的离开就是了。

　　阿福和蒲玉同时掉了下去。

　　“铛——”
　　沉重的闷钟声响起，漫长持久，久久不绝。

　　两人再睁眼时，竟是回到了奈河船上。

　　同一个场景，两边各自面对同一个人。

　　那人身穿黑衣，头戴黑帽，手上戴着白蕾丝手套，正坐在船尾看书，封面写着四个草书大字——《阴间来电》

　　江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崔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