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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奇兵 ...

  •   繁城失陷,瀚北维系多年的宁和一朝打破,开启乱局肇端。原本牧云、穆如两部建极东陆后,便召集北陆各部议定各自边界,誓约遇有争执、灾疫均由朝廷调解赈济,各部不得自行越境干犯,称作“不战之盟”。这一百五十年来,靠着朝廷百般绥靖,又派驻重兵虎视,是以无人敢轻开衅端。然而草原上游牧猎逐朝不保夕,抢掠弱小已是常态,表面宁静一旦被撕破,便似大厦将倾,风雨欲来。
      此时东陆政局也正动荡不宁,肃帝之子牧云承则已率大军突入衡云关,龙昌帝自顾不暇,哪有余力管到瀚北。故而戈雅羌部公然入寇邻部,瀚北折冲府并无一丝动静。各部冷眼旁观了这几日,见戈雅羌兵雄气盛,朝廷又对龙格之难不发一言,权衡之下,并无一个部族肯念龙格豪生前好处替龙格部请命,反倒有汗王遣使向戈雅羌示好。那些早有野心的部落更是蠢蠢欲动。
      繁城既已失陷,狼取救援兵马走到半途便放缓了速度。牧云冶尽管心里焦急,但她深知此刻躁进无用,因此也不催促,坐看计都预备下一步如何动作。
      计都将兵马囤在胭脂山以西百里之遥,自己立在帐外,观望许久,心中筹谋。忽见牧云冶那名贴身侍女手捧狼皮斗篷走上前来,他知道此举乃是牧云冶婉转示善,轻轻摇头拒绝,道:“她叫你来探我的口风?”
      那姑娘脸上一热,赧颜低声道:“公主请狂言王保重,不可太过操烦。”
      “我之前已派出人马与龙格尚未受到波及的残部联系,正待汇合。繁城失守,龙格部伤亡惨重。戈雅羌乃是大部,这回倾部而出,单凭狼取一族,兵力过于悬殊,此时夺城,实为不智。”
      侍女和声说道:“公主说,攻城陷地非她所长,狂言王的决定必是大有道理,应当听从。”
      “以我现时手中两千之数,要对付繁城中的兵力,殊为困难。”
      “狂言王这么厉害,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狼取计都瞄她一眼,道:“天下我做不到的事情,只有一件而已。”
      他停了停,转开话题:“现在即将入秋,夜间霜冻。繁城壁垒坚固,城墙甚高。守城的人只要趁夜往城下多倒几桶冷水,就根本无法攀上,更遑论夺取。”
      侍女露出些着急的神色,“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计都微微一笑,道:“前段时间数场暴雨,想必胭脂山如今景色不错。倘若错过,未免太可惜了。”

      胭脂山有一处关隘,正与繁城相望,地形绝佳,乃出城北上必经之途。此关与繁城互为犄角,正是遥相守护,进可攻,退可守,视野甚阔,水草丰足。因此历来欲逼龙格王帐者最喜于此关扎营。
      狼取计都率本部中途转向,径朝胭脂山进发。恰逢几股龙格部他处之兵听闻噩耗,前往奥援,前后清点将有万余人。这便是龙格部仓促间能凑得人马的极限,想再增加兵力恐不可得。牧云冶暗道:他这般调兵避敌锋芒,乃是图以缓计,做长久的打算。先于胭脂山扎下根基,尔后再寻机攻打繁城。
      人马增多,浩荡前行。这样大动静,在一览无余的空阔莽原中极易暴露形迹。路程走到将半时,计都忽命全军止步,传令道:“狼取两千骑随我先走,其余的人另有排布。”
      这两千兵士轻骑神速,不一会儿便至山下。远望此山路径狭窄,崖壁陡峭,实不易取。计都放眼一望,山下果然多了条大河。此处本有条浅溪绕山而过,因数日暴雨,溪水猛涨,加之地势低洼,竟汇成好宽一片水面,在一望无垠的草场上堪称难得的风光。
      计都将人马伏于山脚,弓弩上弦,静静等候。未出半刻,只见万蹄风马骤银鞍,戈雅羌部兵马疾向胭脂山拢来,分批抢近,人数不下两万。计都尚不知蟾璃王身死、其子嗣位,望见对方旗上原本的雪蟾图样换做一颗人心,不由暗奇。
      头一拨人马险些冲入河内,急忙勒缰。他们初入龙格,对周遭地形不甚熟悉,哪里想到这里有玉带横亘。前骑止步,后骑收脚不住,队伍中未免冲撞,队形便显臃塞错乱。倘在平素,以戈雅羌的训练有素,片刻也就齐整了;然而此时强敌窥伺,鱼已上钩,岂容他们稍有喘息?计都一声令下,暗箭齐发。狼取兵士占据高处,其下敌军顿成偌大的活靶。正在呼喝整队的戈雅羌骑兵措手不及,中箭者栽落鞍下,惊马狂嘶,前队受袭的一侧仓皇结阵,后队却还在前冲,登时乱作一团。他们大队前行,道路敞阔,周遭一马平川,避也避不开,瞬时便死伤一片。三轮箭过,狼取计都斜提长戟,当先冲下。
      色映光摇,气吞霄汉,狼取战神二度扬威。但看乌金缀雪,玉龙率狂。这千骑人马入阵,似标枪飞插而下,将敌军阵势搅得大乱。狼取兵寡而精,皆为计都亲手训教,这番冲杀直如狼入羊群,将对方军队拦腰斩断。率队的主将祖尔帜忙令前锋转向接战,后部则已不由自主沿河疾走,拉拉杂杂逃向下游。
      计都御兵掩杀,先声夺人,手中长戟神出鬼没,将戈雅羌被截的前部向河中赶去。一者敌军之前站位便太过近水,处在劣势;二者蛮族多数不识水性。这么一驱,戈雅羌军果然更现狼狈,无数人纷纷坠河,挣扎两下便没顶淹死。死的死,逃的逃,局面顿成一边倒。
      祖尔帜断后押阵,且战且退,乱中不减勇悍,鞭杀多人,浑身浴血。狼取计都忽见一名面带刺青的年轻人,虽处危境却越斗越狠,神色昂然无惧,他足踢马腹,摆戟迎上。祖尔帜回身看到,认得计都的名号,好胜嗜杀之性立起,不惧反笑,手内九节鞭凌空一抖,直取计都头颅。计都长兵斜挑,“呛”的一声,火花四溢。二人同时回夺,祖尔帜只感鞭上压力骤然增大,虎口发麻。计都银戟轻旋,长鞭受震崩开。
      他们两个所使都乃长兵器,一正一奇,一柔一刚。尤其祖尔帜钢鞭分为九段,内中以韧物互扣,本就是极少见的古怪兵刃,使动起来诡异莫测,不循常理,仿佛一条七步灵蛇择人而噬。计都与他交手数招,便道:“你有一会的价值。”
      祖尔帜九节鞭自身后反卷,计都侧身让过,银戟倒穿,还了一招。二王子双瞳发亮,道:“我想要的,是你的人头!”
      计都哈哈大笑,说道:“强者应有的不是幼稚的骄傲,而是自知自明的自信。看好了——”说着银戟横翻,厉啸而进,去势强横,霸气尽露,锋芒立展。祖尔帜抽鞭抵御,哪想胸口剧痛,气息立窒。趁他身形不稳,计都中途变招,银戟顺势朝外一荡。祖尔帜哪里还能应对这中途转向的力道?胸甲一道长痕,自肩至腹划出血口。倘再深数分,必定肚破肠流。
      狼取计都掉手又是一招,祖尔帜翻身坠地。他抬起头,双目被血蒙住,眼前一片鲜红,惟有计都逆光长戟闪烁,直刺眼目。眼看那戟高高扬在空中,立时便要刺下。祖尔帜并不畏死,只是觉得这等死法实是奇耻大辱。他自十一岁便随父出征,虽也遇到过几个对手,但被人这般轻易取胜,简直尊严尽丧,怒不可遏。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云端中突然红光大炽,烈焰灼灼,众人抬头看时,一道陨星正向战场中坠来。那飞星身后一道绚丽长尾,尚未近前已是四野轰动,飙风惊飒,大地隐有隆隆之音。众军惊骇异常,也顾不得厮杀,各自撤手仰视,向旁退让。
      那股流火径直击向狼取计都。计都回手相迎,轰然一响,惊爆九霄。二力相碰,流焰四散,未曾伤到他分毫。众军这才看得明白,方才的并非陨星,而是一支崩云之箭。计都目露赞许,虽只一箭,但有如此威能,放箭者确是非凡。
      他一哂,自言自语道:“能阻住狼取计都的人,我对你颇有兴趣。”
      祖尔帜早趁计都拨箭分神的瞬间失了踪影。首敌未诛,计都倒也并不懊恼,从容勒兵而返。

      祖尔旌难以测度的心性,正与他日后名衔一致——弑父之人,号为“摘心”再恰当不过。他独坐城头,自得知计都率众前赴胭脂山,便使兄弟祖尔帜驰援抢关。祖尔帜一去便没了消息,他愈等神色愈见阴沉,两手指骨摩挲不停。
      又等了半刻,祖尔旌心知不妥,即派一队人马出城接应。不料未过顿饭工夫,便见城外败军狂奔而还,弃甲丢盔,慌不择路。他心内发沉,果然后面龙格部众紧随赶到。原来,狼取计都先调两千轻骑于山侧伏击,剩余兵马则全数埋伏在大道两侧,专等繁城救援之军到来。戈雅羌军皆以为敌人全在胭脂山麓作战,哪里会想到竟还有大军虎视于途。这下以有备算无备,戈雅羌军岂能不乱阵脚?
      祖尔旌一跃而起,见弟弟也在败退而回的人中,虽则受伤,性命似无大碍,这才稍稍放心。他自认在对敌用兵上已足够审慎,如今这场败绩实出意料。想不到狼取计都会如此托大,仅以两千搏两万,还能大胜。
      他不由赞道:“好个狼取战神,倒是我低估了你的算计。”
      但闻一声清啸,空中一条身影矫若流凰,翩然落在祖尔恭面前。那女子手持长弓,壶内蓄箭,背后两只羽翼,原来是个羽人。她金发丽质,形如羚鹿,面上神色甚是冷傲孤高,纵使容颜不可方物,予人感觉也实难接近。
      她收起弓矢,向祖尔旌冷笑道:“男人,都是无用的废物。”
      祖尔旌不理她话内讥讽,沉吟许久,方才说道:“自下繁城后连败两阵,该是时候换种策略了。”

      计都得意而还,众军欢声雷动。牧云冶亲身迎接,计都一把握住她手腕,向部众道:“今夜扎营在此,稍做休整。允你等痛饮,但不得过量。待来日夺回王帐,杀退戈雅羌部,再狂欢不迟。”说罢将营内部署分派明白,便携了牧云冶直入帐中。
      牧云冶初时被他一抓,感到他手上冷如寒冰,没有半点温度,且止不住地微微发颤,便暗道不妙。才入帐内,计都身躯便是一晃,涩声道:“借你肩膀用一用。”话音未落,人已倒了下去。
      牧云冶慌忙将人抱住,唤之不醒,探之气息微弱,脉搏几乎摸不到。她将计都轻轻放在毡上,心中一阵隐痛,一阵酸苦。或许就在此时,那压抑已久的情愫才会冲破禁锢,无所顾忌的流露出来。只在此地,只在此刻,牧云冶非是大端公主,非是有夫之妇,非是担着救亡重任的大阏氏。她轻抚计都,低声道:“我从前亏欠你的太多,将来会欠你更多……可惜,你我都等不到报答的那一天了……”
      牧云冶将人安置好,吩咐侍从谨守王帐,不得教人打扰——计都这等状况倘若不小心泄露,只怕军心不稳。她却不回主帐,反而悄悄穿过营房,向营外行来。
      营侧两只大帐被另外圈起,位近放马草场。原来,与华族军营不同,蛮族行军事先极少预备粮草,皆是打到哪里便抢到哪里,军马疲累便随地放养觅食。因此这后方的帐篷内并非辎重,而是关押俘虏所在。这时帐内受刑者正凄声惨号,令人闻之胆战。
      牧云冶神色凝重,向迎出来的侍从问道:“她招供没有?”
      侍从禀道:“启禀大阏氏,尚未招供,仍在用刑拷问。”
      牧云冶一听,立时斩钉截铁道:“去将前日营外捕获的那头母狮与小王子一并带过来。”
      侍从脸色大变,犹疑道:“这……小王子与众王皆在偏营,公然闯入,恐怕……”
      牧云冶冷冷道:“这是我的令旨。若有违令者,当场格杀。去吧。”
      那侍从俯首,领命而去。牧云冶掀帘直入,只见帐内四盆炭火,当中木柱上绑缚着一人。这被缚的女子蓬头散发,身上衣衫破烂,几乎赤裸,躯体皮开肉绽,伤痕累累,任是谁也认不出这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囚犯,正是昔日草原上艳名远播的美人,善慧王龙格豪生前宠姬——蛮舞由女。蛮舞由女本已奄奄一息,看到牧云冶刺着火凤流云⑨的裙角,猛地抬起头颅,目放凶光,吐口血沫,嘶声骂道:“贱人!”
      皮鞭立时落下,蛮舞由女痛极而呼,叫声惨不忍闻。牧云冶漠不动容,说道:“如果不甘与反抗能改变你此时的处境,你尽可诅天咒地。可惜,这些都没用。如今世上没有人能救你。”
      蛮舞由女盯着她,恨声道:“上天有眼,你这贱人将来必会死无全尸,受尽折磨,比我惨百倍千倍!”
      牧云冶一笑,轻描淡写道:“人,总在对现世绝望之时,才会寄愿望于上天——你现今不企求幕后主使你的人来解救你,是对他已然绝望了么?”
      蛮舞由女被她说中,冷哼一声,扭过头去。牧云冶又道:“好,我们换个说法:只要你将那秘密说出,我可赐你一死。”
      蛮舞由女凄声大笑:“这也算恩赐?哈,一对狗男女!这么想救你那奸夫,死了这份心吧!”
      牧云冶道:“你当年捏造这谣言离间我与先王,这是女人争宠,女人稳固自己地位的手段,虽然阴毒,但我还不屑与你计较;但是通敌叛国、篡权谋位,这一点绝不可恕!”
      “不可恕又如何?”蛮舞由女冷笑,“贱人,就算你此刻仗着奸夫势大将我囚禁,可我仍是小王子的生母,你呢?未育子嗣,不过是个孤家寡人罢了!待这场战乱平息,诸位别乞那颜便会扶我子袭位,那时你还想保住现今的权位?我为龙格生下了嗣子,你敢杀我?”
      牧云冶神色不变,仍是淡淡道:“做人不可太自信。”
      话音未落,便听得靴声渐近,龙格豪的独生子龙格炽被几名侍卫带入帐中。后头另有几名侍卫抬了个铁笼进来,牵出笼中母狮,绑在一旁木桩上。
      蛮舞由女面色大变,不由厉声叫道:“牧云冶!你好狠毒!”
      龙格炽刚满四岁,陡然看到生母这等模样,害怕得面若白纸,全身发抖,向后便躲。牧云冶将他揽在身前,抬起他的脸蛋,缓缓说道:“看到这孩子,我便依稀看到先王幼年时的样貌。不过杂入了蛮舞的血统,小王子未免过于柔美。对于草原狼来讲,这样的脸最易招致祸端。”
      蛮舞由女颤声叫道:“你……你有什么手段,冲我来就好!放开他!”
      那边桩上所绑母狮饿了整天,此时爬起,低声咆哮。牧云冶抓住龙格炽后颈,令他挣扎不得,顺势向狮口推去。龙格炽吓得哇哇大哭,手脚乱挥,声嘶力竭哭叫道:“不要!不要!我怕,我怕啊——”
      眼见越离越近,母狮人立前扑,利爪落处,距龙格炽的身躯只有寸许。龙格炽忽然哭道:“姆妈!我要姆妈!”
      蛮舞由女早已被狮子那一扑吓得魂飞魄散,这声“姆妈”叫得她心胆俱裂,泪水溃堤。明知这时妥协,必然逃不过一死,仍不由呼道:“住手!我说,我都告诉你……”
      牧云冶当即将那孩子向后扯过,直在生死关前走个来回。蛮舞由女泣道:“牧云冶,你当真比豺狼更狠心!我认输就是……先王曾透露,那样东西被藏在鸠驼谷下黄岩大石中。其他的,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牧云冶点头,“我信你。没有哪个母亲会拿自己孩子的性命来试探仇敌的底限。”
      “狼取计都真正可悲。”蛮舞由女冷笑,“你只看到我从中作梗,殊不知先王本就忌惮他的能为,早想下此毒手,我不过是将一点火苗拨旺而已。可我万万想不到,那种时候,你明知先王意图,竟然也听之任之,不发一语。外人道你与狼取计都彼此有情,依我看,你根本就是彻头彻尾地利用他而已!”
      牧云冶笑道:“随你如何说。要知世上除了你,还有其他人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否则,在这豺狼当道的世上,我怎会活到如今?”
      蛮舞由女啐道:“冷血!”
      牧云冶不予理会,径自步出帐外。侍从忙上前询道:“大阏氏,这对母子如何处置?”
      牧云冶头也不回,冷冷道:“祸患不可留。”

      狼取计都旧患突发,直到夜间方才醒来。他昏昏沉沉躺了许久,四肢方渐渐回暖。睁目只见帐下一灯如豆,便缓缓坐起身。四顾未见牧云冶人影,倒有一名侍女端端正正跪在面前。
      计都定了定神,问道:“大阏氏呢?”
      侍女小心翼翼答道:“公主说夤夜之间留在狂言王帐中,恐蜚短流长,有干物议。吩咐奴婢待狂言王醒来后好生侍奉。”
      “借口。她将自己当众所说的话全然忘记了么?”
      “公主说,当日她曾承诺,她的人任凭狂言王予取予求。”侍女颊上晕出一片胭脂,“婢子……婢子身为公主贴身侍女,自然是公主的人……”
      计都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牧云冶当日那般慷慨承诺,是文辞上玩了花样。他不怒反笑,“女人的小聪明。”
      他挥手屏退侍女,正一人入帐来报,戈雅羌部新君摘心王祖尔旌来书,欲面会和谈,所约地点正在繁城和胭脂山间中点地段。计都思忖:和谈是假,借机互探虚实是真。但这“摘心王”既为“新君”,戈雅羌部必是遭了政变,何不一往而观究竟?

      火头掩映,祖尔旌刀削般的面孔半明半晦,神色难以捉摸。夜风轻拂,柴草噼啪作响,旷野却寂寂无声。挨过一刻又一刻,碧空银月幽深寥落。祖尔帜立在兄长身后,虽则等得甚为不耐,仍挺立得如同标枪一般直。他脸上几道新创未愈,更添三分凶狠。
      远山一声孤狼嗥,啸荡八方。月华流照,白发、黑铠、锋芒、凶影,数骑踏过黑夜,向这未卜之途潇洒驰来。
      祖尔旌独眼中瞳孔收缩,问道:“就你一人前来?”狼取计都身后只有数名随身侍从,并不见牧云冶人影。
      狼取计都道:“多余的问题——难道你看到这里还有别人么?”
      祖尔旌冷哼一声:“龙格大阏氏不到,这场会面便毫无意义。”
      “本来就毫无意义。再说,狼取计都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女人来赴这种不可靠的约会?”
      “龙格豪尸骨未寒,她就成了‘你的女人’,你下手倒是不慢。”
      计都一哂,回道:“祖尔恭尚未瞑目,你们二人不照样改弦易帜,自立为王?”
      祖尔旌不禁大笑,双方这才下马,在毡毯上席地而坐。两人针锋相对,心下却是各有暗谋。仆从捧杯而献,计都接而不饮。祖尔旌道:“狂言王是怕我在酒中下毒?”
      “正好相反,我可以确定这杯酒里绝无剧毒,因为你将伏兵设在别处。”
      祖尔旌“喔”了一声,计都朝后一指,道:“那人的杀意即便相距甚远,我也能感觉得到。若猜得不错,那便是昨日胭脂山下狙击我的人。”
      祖尔旌道:“明知有埋伏还要来,这是愚蠢,或是骄傲?不,是愚蠢的骄傲。”
      计都目中杀机闪动,一字一字道:“你要有十二分的自信,那就动手。不过我提醒你,倘若一招不能致我于死,后果自负。”
      他此话出口,绝无虚张之态。祖尔旌既被识破,便打个手势,令对面山崖上的伏兵不可妄动,缓缓说道:“现在我们可以切入正题了。简单地说,我手中有你想要的东西,而且我也并不想继续留在繁城,打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不过,想让戈雅羌退兵,就要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
      “我父手刃善慧王,血洗繁城,两部仇怨已然结下,短时间内不会解开。要想两部相安无事,惟一的方法,就是让龙格大阏氏入质戈雅羌。”
      他这个提议,以偃旗退兵做条件,实则欲废牧云冶之权。龙格新失汗王,独子年幼,胞弟亦少历练,王族近支中并无可主大事之人;现今龙格部为数不多的几个能掌大局且难缠的对手中,大阏氏牧云冶首当其冲。另一面,戈雅羌人一路打到繁城,深入敌腹,战线拉得过长,时间拖得越久越不利。虽然戈雅羌部退兵乃早晚之事,但以龙格部臣民之心,自然盼着他们越早离开越好。祖尔旌首先承诺退兵,再提出交换条件,这算盘却是打得恰到好处。
      狼取计都反问:“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
      “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她一走,龙格汗王的位子除你不做第二人想。试问龙格部内论武功,论兵法,论才能,论威望,还有人能与你相争吗?就算是朝廷,也没有禁止各部自立新君!”
      计都想也不想,断然道:“想要她,领兵来取。”
      祖尔旌料不到他拒绝得如此干脆,不免一怔,又道:“威震瀚北的狼取战神,为了一个女人,连自己性命都要弃之不顾,哈!我当真高看你了。当年蟾璃王将蛮舞由女送与龙格豪,借她之口离间你等。龙格豪对你心存忌惮,又无胆识杀你,于是窃了你的兵刃‘渡黄泉’,用秘术将你与此物关联,然后将此戟藏起。牧云冶一向参议部中政事,不但龙格豪视其为膀臂,亲贵中也不乏她的耳目,这些事她有可能事先不察吗?”
      计都轻描淡写道:“知道又怎样?我不在乎她的做法。”
      祖尔旌不由长声大笑,说道:“不过是个反复无常的女人,你却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我看你蛰伏太久,早已不复当年雄心啦。不肯交出她,‘渡黄泉’的下落你休想得知,你身上秘术便不可解。你如今已是半残之躯,还能坚持多长时间,我很好奇。”
      “不用好奇,你会亲眼见证。”
      此时牧云冶已自蛮舞由女口中得知“渡黄泉”下落,只是这个消息,计都和祖尔旌都还不知道。祖尔旌见胁迫不成,离间无用,只剩相杀一途,便道:“如果这是你的挑战,那我接下了。”
      计都目中露出一丝笑意,道:“狼取计都无敌太久,但愿你们兄弟能让我尽兴。”

      一言不合,战端重开,一念之差,杀意毕露。眼看和谈破裂,狮虎争锋。那远在山头的羽人二度引弓对准狼取计都后心,侍立在乃兄身侧的祖尔帜右手也慢慢移到鞭柄,两明一暗,就要前后夹击。狼取战神以一敌三,俨然七分傲慢,三分嚣狂,并无半分惧色。
      正当此际,焰光忽明。有人声若晨钟,徐徐说道:“摘心王、狂言王,不请自来,穆如虑冒昧了。二位请了。”
      祖尔旌与狼取计都闻声,面色皆是一变。祖尔旌立时站起,狼取计都却安之若素。那不速之客缓缓走近,身着常服,未携刀兵。他年纪早过而立,鬓带微霜,鱼纹深刻,身形略高,气度儒雅,观之既觉平和,敬畏又油然而生。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少女,十三四岁模样,是个美人胚子,只是眼睑始终下垂,好像羞涩得不敢抬头的模样。
      祖尔旌对这意外之变未有准备,说道:“龙武将军的消息好生灵通,这么快便赶来了。”
      原来来人非是别人,正是辅助申王牧云瞻⑩掌理瀚北事务的瀚北折冲府卫将军穆如虑。穆如虑出身尊贵,秉性又沉着机敏,颇擅与人交际,是以牧云瞻年岁渐高后,瀚南事务交给了长子牧云承愚,瀚北事务则大半都交在这位内弟肩上。穆如虑的官职虽然不过二品,瀚州钱粮军马却多半由他经手,甚至各部汗王要拜见申王,都须由他引见。所以王公贵戚莫不争相与之往来,在北瀚州,他俨然便是天子与朝廷的象征。因他之前在龙武营供职,故都称他“龙武将军”。同来的女孩儿是他幼女,名叫穆如熔。
      “你我俱为蛮族,同出一脉,追本溯源,原为兄弟。兄弟有隙,穆如虑身为调停者,怎可坐视?”穆如虑说着,向祖尔旌和狼取计都行了礼,也在毡上坐下。
      狼取计都道:“你来与不来,说与不说,对结果都没有影响。”
      “每次见到我,你都一定要这么不留面子么?”穆如虑笑了笑,换上郑重之色,“你们继续相争下去,天启岂会坐视?倘若陛下当真出兵戡乱,对大家都没有半分好处。戈雅羌固然会被目为反叛,龙格也难免受池鱼之殃。”他目视计都,“我想,睿徵公主也不想看到这种结果。”
      他话里虽带三分警告,但亦是实情,令人不好反驳。见二人默然,穆如虑趁势道:“戈雅羌入侵龙格乃是蟾璃王之过,如今祸首已死,相信摘心王亦不反对撤兵。不过此战对龙格造成的损失,戈雅羌部亦该有所弥补才是。”
      祖尔旌脑筋转得甚快,立时抢道:“珠宝食粮倒好说,不过,‘渡黄泉’所封之处在两部边界,不完全属于龙格,更离狼取远矣。此兵器现在无主,我可不会承诺自己绝不抢夺。”
      计都转向穆如虑道:“你都听到了?这件事,我没有与他妥协的理由。”
      穆如虑沉吟许久,长叹一声说道:“既然你们互不退让,而我又实在不能坐视你们厮杀下去,那么我来提出一个方法,也可说是一个赌局:你们各出一人,在距离封印地三里之遥处同时动身,不论用什么方法,最先到达封印地者便赢得此戟。如此既可免两部战士无谓伤亡,又可保公平,谁也占不到便宜。二位意下如何?”
      这般建议,尽管不是祖尔旌预先所想的结果,毕竟也算此种情况下可争得的最大利益。真与计都冲突,祖尔旌也没全胜把握。他颔首道:“龙武将军妙策,祖尔旌无异言。狂言王,敢接阵吗?”
      狼取计都微微冷笑,“有何可惧?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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