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石花》茕兔

1、海石花

　　第1章

　　他们带了一群人，风风火火地把这里的一切，从头至尾地洗心革面。他们据说是我的父母，这里据说是我的家。“爸爸、妈妈”我始终叫不出口，我的脑海中没有任何的印象，包括这个“家”。他们要带我离开，我害怕，我真的不想和他们呆在一起，于是，我留下。
　　又于是，他们在这里翻天覆地地整理着。他们卷走了我所有的记忆，我的相册，我的日记，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我就呆滞地坐在一旁，看他们折腾。
　　家在海边，还连带一个小店面。看上去，像是提供游客冷饮的地方。大冰柜里什么也没有。我打开储藏柜，看见一包东西。我认得它，那是海石花。我什么本领都没有了，我只记得怎么做海石花。下半辈子，就靠它。
　　他们弄完了，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不高兴。
　　我说：“你们走吧。”
　　他们像是不情愿，也许怕我一个人没有能力生存。但是，我很强硬。
　　他们交头接耳，在我面前，我已经习惯。从医院开始就这样，光明正大地交换秘密意见。然后他们像有了共识，同意了。
　　我高兴地送走他们，我想，我能正常地生活了。
　　我讨厌他们总是战战兢兢。我知道是关心，但我不喜欢接受陌生人的亲昵。对于他们，也许不公平。但我真的记不起他们了。我不记得他们，他们似乎很高兴，他们从来不问我：“你记不记得……”这样的问题。感觉他们恨不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不想问，我不觉得少了从前的记忆，我就活不下去。

　　我就这样，在海滩兜售冰冻海石花，夏天，生意很好。生活不成问题。
　　人少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海滩，吹吹海风。我也看过人们，这样坐在海边，出神地望着海，像想着什么伤心往事。我没有，我脑海一片空白，没有什么可想的。只是看着潮来潮退……
　　海上有个男子溺水了，他痛苦地挣扎着。海滩没有别人了，只有我。
　　我没有救他，他天天如此，过会儿自己就好了。他的这个奇怪的癖好，我很佩服。

　　他是我的房客，他叫魑离，很有钱的样子，他的房租也是我收入的来源。
　　他来以后，他们很不高兴，要赶他走，可能觉得我和一个男人单独住，有损名节。我对这些，并无所谓。我怕他们赶走我的财神，再不让他们来找我。他们似乎很担心，三天两头就挂电话来。我觉得烦。

　　过了一会儿，魑离果然完好无损地走上岸，浑身湿嗒嗒的。身材高挑，皮肤黝黑，很性感，我承认。我喜欢他头发湿湿的样子，充满诱惑。
　　他探寻地看了我一眼，每次装完溺水上岸，总是这个表情。我不知道，他在等待什么回应。
　　“吃海石花吗？”我问他。
　　“嗯，我洗下澡。”我感觉他对我很尊敬，这也是我喜欢他的原因。
　　他不像“他们”总觉得与我熟稔。
　　“那洗完澡下来啊。”我说了一句废话。
　　卧房在楼上，两间。
　　楼下是小卖部，我们也在这吃饭。
　　我除了海石花，什么也不会。饭是他做的，大有新好男人的样子。

　　第2章

　　魑离的工作是脑力劳动，整天不见他离开。顶多对着电脑远程遥控，感觉像是什么大公司的ＣＥＯ，我没有问。反正他每个月定额交纳房租，这就够。
　　有天，他叫我小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叫我，我不喜欢这个外号，特别小女生。我给自己取名字，我告诉他：“叫我未魅。”他无奈的笑，他知道我的用意。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心机，只是消遣他的怪名字。后来他真的叫我未魅了。我喜欢他这样叫我，我们就像两只鬼，灵魂也是漂泊的。
　　日子久了，我觉得和他熟了。我亲昵地趴在他背上，叫他下楼吃饭，但只做过一次。他很不高兴我趴在他身上，我很识相。可是我常看见，他和海滩上陌生的女孩亲密地吻着脸颊。本来，他从国外回来，应该这样开放。不知道为什么，对我特别抗拒。我不高兴。
　　现在，我坐在海边。脑海里终于有了内容。我想魑离是不是讨厌我。我想或许是我没有女人味。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在我的床上躺着。我知道，是他抱我回来。于是我又高兴了。
　　我现在就是这样，有着简单的追求，然后单纯地高兴或者不高兴，像一张纯粹的白纸。

　　有天魑离带了个女孩回来，他说是他的女朋友。我不高兴，我哭了，在那女孩的面前。我不懂女人的矜持，不懂看场合，我只知道我想哭，不会伪装。那女孩被我吓坏了，她和魑离于是进了房，我不知道他们在里面切切私语什么。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秘密，“他们”是这样，魑离和那女孩也是这样。我从来不收敛秘密，我喜欢魑离，也从不躲躲藏藏。只是现在，我知道我已经出局了。但是我已经喜欢他，这是事实。
　　那女孩在魑离房里过了一夜，我肯定他们做了什么。但是我不介意，我还是喜欢他的。
　　我不喜欢那女孩，大家都知道，这不是什么需要掩饰的心情。可是女孩似乎并不讨厌我，她对我特好，特别容忍我。但即使这样，她仍然从我这里，得不到好感。不知道是我的态度赶走了她，还是她有工作上的事，总之几天后，她就走了。据说去了国外。

　　我又变得高兴，魑离知道。他说我像孩子。我不喜欢他这么说我，我希望在他眼里，我是一个女人。我想介入他们之间。这是人们所谓的第三者，可我只是渴求一份爱，我并没有感到自己有什么可耻的。这个想法，我很坚持。

　　魑离还是继续，在海滩没人的时候，上演溺水的戏。有天我问他：“你为什么有这么奇怪的癖好？”
　　他看着我，我读不懂他眼中的意思，太复杂。
　　但是我喜欢这样仰视他，他发丝上的海水滴落在我脸上，我伸出舌头，把它舔进嘴里，咸咸的。阳光在他背后变得温和，天边的彩霞把他映成红色，我觉得身体里小小的欲望蠢蠢欲动，我不想按捺。我抓下他的头，贴上他性感的唇，我觉得自己被海潮淹没，一切都是湿润的。
　　他推开我，一点不温柔。
　　他还是不喜欢我，我很失望。

　　那次之后，他总是有些躲我。我不高兴。他可以不喜欢我，但我不喜欢他老躲着我。有天，我端着一碗海石花，主动找他搭话。他神情闪烁，说放着就好。他变得这样冷淡。我觉得心凉透了，像手中的海石花。
　　我很不高兴，我冲他乱喊：“你干嘛这样对我！讨厌你讨厌你！”
　　我把海石花砸在地上，这个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像一个孩子。

　　第3章

　　魑离被我吓坏了，他走过来拥住我，有迟疑，我感觉到。
　　但我很满足。我是那种尝到甜头绝不卖乖的人……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我抱着他，紧紧的。我知道下一刻，放开手，也许再没有机会。我听见他说对不起，发自内心。我说没关系。如此轻易，我原谅了他。
　　其实我不明白他为何道歉，如果他不喜欢，那么他理所当然这么对待我。他道歉，是否代表他喜欢我……
　　我请他吃海石花。这是我唯一的款待，我的财富。其他，我什么也没有。

　　海边总是浪漫，我在这里充满期待。然而，或许要落空了。我只是义无反顾地喜欢着魑离。我想这注定是寂寞的单恋，我享受，但不幸福。海风有种暧昧的粘腻，贴在皮肤上，让人惬意。很多人喜欢海，它总是让人释怀。而我在海边，得到的却是苦恋。我有时想，如果有天我离开。很久之后在看到这片海，一定是惆怅。
　　我感觉到魑离最近总是欲言又止，他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却开不了口。他是想说他不喜欢我吗，是想让我别再喜欢他吗，还是……他要离开。
　　我在心中有千万种猜想，越想越害怕。

　　我打开魑离的房门。他安静地睡着，夜深。
　　我像鬼魅一般，坐在他的床边。
　　我想对他说，我不喜欢你了，求你别走。
　　可是我发现，自己始终说不出口，即使他根本听不见，我还是无法违背自己的心。

　　我又失眠了，和天上所有的星一起，度过这个漫长的夜晚。月亮映在海上，微微浮动，美极。我不明白为什么星星不能映在海面，如果可以，点点滴滴，一定更美。半夜的海面很静，一点风都没有，但是很凉。我来到海边，踏起浪，好玩极了。我不会游泳，否则就下水。冰凉的夜，水里很暖，像魑离的拥抱，叫人幸福。
　　我的幸福，有些可悲。
　　就像水中的倒影，始终不是真实。虚浮于表面，是一种幻想。
　　我已经喜欢得有些近乎疯狂，我想无所谓，就让我活在自己臆造的幸福里。水上的月亮虽然不实，但却无法破坏。
　　我捡起一块石子，向水面扔去，划破水上的月亮。但一会儿，月亮又圆整了，随着海浪，轻轻波动，我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的幸福，并满足地微笑。

　　一个女子，在深夜里，陶醉于幸福，无人知道。只有那一道灼热的目光，在她的身后像是要将她融化……
　　这是魔鬼的爱恋，见不得阳光，只在夜里，肆无忌惮。那些贪婪的欲望，向黑夜的每一个角落蔓延，小心翼翼，怕被察觉。

　　隔天清晨，我回屋内，魑离从楼上下来，精神熠熠。
　　我问：“睡得好吗？”
　　他说：“好。”

　　第4章

　　我走过他身旁，我累了，想睡了。
　　他叫住我：“我们谈谈。”
　　我真的想睡了，我们不要谈了，魑离。我不想和你谈，真的。我继续前进的脚步，他拉住我的手腕。我停住了，我并不是想和他谈，我只是喜欢被他拉着。
　　他拉着我上楼，进了他的房间。
　　他在他的储物柜里搜寻着什么，我并不知道。

　　一会儿，他拿着一个盒子，像装珠宝的那种，放在我面前。他让我自己打开，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打开，里面是一条粗糙的绳链，坠子更是奇特，像是一块礁石，有棱有角的。
　　我满腹狐疑地看向他，对上他探寻地目光，他已经这样看着我很久了。这个目光很熟悉，他每次装完溺水，上岸，都是这个表情。
　　他问：“没有想起什么吗？”
　　我摇摇头。
　　他说了一个故事。

　　以前有个女孩在这海边开冷饮店，她做的海石花很美味。有个男孩，是这里的救生员，是她的常客。他们当然相爱了，然后相恋。女孩喜欢一个童话，说的是一条美人鱼为了心爱的人牺牲了美丽的歌声，却得不到想要的爱情，便杀害情人的故事，残忍而凄美。男孩很浪漫，送了一块礁石给女孩，他对女孩说，今生今世，就躲在礁石的背后吧。他向女孩求婚，女孩答应了。她们生活得很幸福，令人艳羡。但是好景不长，某个夏天，发生了一个意外。男孩死了，女孩因此失去了记忆。

　　我听着这个故事，没有任何的感觉，只是预感到，女孩是我。
　　魑离说：“女孩是你，男孩……是我的孪生哥哥。”
　　这是一个震惊，我承认。
　　魑离又说：“所以，你爱的不是我。”

　　他说的不对。我爱的是他，关于他的哥哥，我没有任何的记忆。这个故事于我，只是震惊，我并不伤心，也没有触动。只是我知道，我和魑离之间更远了。他不相信我对他的感情，也许也因为他的哥哥，他无法爱我。
　　难道我真的是那条美人鱼，得不到想要的幸福……

　　魑离让我收下那块石头，他说：“本属于你。”
　　我不能收下，那代表过去。那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回忆。是她和另一个人之间的约定。不是我。我不想被过去影响，可是这不可能。
　　我的过去无时无刻不影响我，钳制我的生活。我想自由地重生，我想随心所欲地爱一次。却这样的困难。过去的记忆不在我的脑海中，却在魑离的脑海中，成为我们无法逾越的隔阂。
　　我说：“魑离，我是未魅。”

　　第5章

　　魑离默默转身，像一副印象派画作，浓浓的色彩，我看见，他无奈的哀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像火在心中燃烧，我爱他，可是为什么……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你就在他面前，而他却不知道你爱他，而是两个人明明相爱，却不能在一起。我觉得，我就要被这痛苦燃烧成灰烬，我向大海奔跑，我知道，我不会游泳。我也知道，此刻，我生不如死。
　　海那样用力，拍打岸边的礁石，张牙舞爪。我觉得天旋地转，我搅进混乱不清的色流。我向海的更深处奔去，我只希望，魑离来救救我，救救我的心。可是上天对我总是捉弄，我不知道，我会游泳。
　　我浑身湿透，爬上岸，狼狈不堪。
　　我坐在岸边，我吹着海风。
　　我冷得微微颤抖着，我想魑离会把我带回屋子，至少，会带来取暖的外套。可是他没有，他，真的不爱我。我伤心透了。
　　后来，我病了。这是当然的。
　　魑离一直照顾我，我很高兴，即使他只是照顾他的“大嫂”。其实我很快好了，可是我就是佯装难受。我就是想他这样，一直关心我，寸步不离。
　　这种小孩子把戏，他当然知道。他叫我别这样，他说这是现实，必须面对。我不要，我不认为有什么现实。
　　但我想，魑离却是在逃避着现实。我觉得他爱我，我相信直觉。
　　晚上的时候，我留魑离在我的房里。我想要做他的女人，就是单纯而强烈的愿望。他还是抗拒。但是黑夜像一个充满诱惑的梦魇，我们都在夜里找到欲望的影子。因为我们是昼伏夜出的魔鬼，我们有贪婪的爱，我们正吞噬着彼此的心……
　　后来，魑离肯爱我了。
　　也许就是这样，曾经拥有。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能单纯地爱他了，至少有过这样一段纯粹的日子。并且，我们彼此爱着，深深地。
　　爱情就是这样，它叫人勇敢。我沉溺于他。我知道，这爱情，有着隐患，我只是祈祷，永远没有那天的到来。
　　魑离依旧在海上，佯装溺水，但我觉得，目的已不像过去，他目光依然灼灼，我却觉得他不再是期待什么的发生，而是想确认什么真的不会发生，我说过，我相信我的直觉。后来我一直想，直觉是否也是一种潜意识，然后一直后悔，我相信直觉，我一直想，如果我与直觉背道而驰，也许一切会好的，这是后来的事了。
　　爱情让人疯狂，让人无畏。在爱的时候，我们什么都不害怕。我们以为爱就够了，以为爱情的力量就是伟大。一切，都是我们以为。
　　爱情也是这样，让人变得天真。
　　我们网织着美丽的童话，自我沉浸，自我陶醉。
　　我喜欢温暖的甜蜜的童话，关于那个美人鱼的故事，只是另一个人，她已经是昨天，已经是过去，我不喜欢凄丽哀婉的故事，我不是她，我们喜欢的不同，我知道，我分得清楚。我这样暗示自己，深信不疑。

　　顾城说，当人们深信不疑的时候，往往最爱被彻底地欺骗。

　　第6章

　　最后的故事，还是在海边。
　　那只是魑离循环往复做的动作……他在海上苦苦挣扎，浪花四渐，他在那里沉沉浮浮，就像在我们的爱情中一样痛苦，然后隐匿。我突然害怕，害怕如果在无数次虚假中，有一次真实，我是否要永远失去他？这种心情，在那一秒强烈！我跳入海中，向魑离游去，像是要耗尽我这一生全部的力气。
　　我们在海中相拥，彼此珍惜，我还是喜欢他湿漉漉的样子。只是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一瞬间，我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也是一个热情而浪漫的夏天，在这片海域。有一个我深爱的男孩，高挑硬朗，健康黝黑的肌肤，稚气的笑容，他喜欢我的海石花，也喜欢我。他是这里的救生员。游泳几乎是他的天赋。可是却有一天，他在海中那样无助。他抽筋了，可是我没有相信。于是，他死了。我紧紧拥着他，那是冰冷、冰冷……

　　现在怀中，有灼人的温度，让人温暖，让人幸福。可是我在海中，突然彷徨，突然迷惘……我再也没有勇气肯定，我爱的是魑离，而不是谁的影子。我开始讨厌自己的直觉，我爱魑离，如果是一种潜意识，那是否代表我不爱他？我抱着他，根本不敢放开手，我怕我这一松手，这辈子，我再没有拥抱他的勇气。
　　这样的混乱使我难过，我哭了。也许海就是无数伤心的眼泪，那样苦涩的咸味。

　　那个夏天我也这样哭着，我在他耳边轻唤：“我会把活着的每一天，当做末日来爱你。”

　　此刻我抱着他的孪生弟弟，心中默想：“只求你，让我在末日，为自己而活。”

　　５年后。
　　这是一场盛大的婚礼，新郎和新娘郎才女貌，甚是般配。新郎是魑离，新娘是那个我并不喜欢的女孩。而我，隐没在人群中，没有人知道，我出席了这场婚礼。我默默注视，我知道这是唯一的结局，没有埋怨。
　　我正用我活着的每一日，爱着。只是我仍然不知道，爱的是谁，或者，是两个……我想，没有必要弄清楚了，我只需要用力地爱，莫名其妙。
　　或者，可能，不是因为他们相似，所以我们相爱，但，肯定，是因为他们相似，所以我们分开。也许美人鱼注定，要化成泡沫，在黄昏的时候，消失在这片迷茫的海，那朵朵浪花，把她的爱卷向天边，那里，也许有美好的期许……
　　(全文完成于2005年8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