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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我和我的故事 · 十三 ...


  •   刺目的光淹没了视野,机械怪物在那片光外望而却步。

      贺今在量子的海洋中向下跌落,就像浮潜者一点点坠入海底,浅海处的光无法抵达深海,虚无的昏暗逐渐取代光芒,吞噬五感。

      细碎的泡沫从指尖划过,沿着她坠落的路径排列,形成无数分叉口。她处在万千分叉口中的一条,向一切的源头跌落。

      泡沫划过脸颊,她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人影,却拥有着与她记忆里不同的结局。

      她看到晓笙死在了手术台上,钟晚变异成战术机兵毁灭研究所的结局。

      她看到燕照雪追查密钥时,过早触及博士叛变的真相而被灭口的结局。

      她看到晏在被博士收养期间,因接受了过多的心理诱导而失去情绪控制,成为了第一个被世界树感染的机械怪物。

      她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自己——捱不过实验而提前变异的自己;没能来到机构却恢复了记忆,被世界树同化彻底沦为工具的自己;与晏一同在博士身边长大而被发现密钥的存在,成为怪物的自己。

      不同时间线上不同的选择延伸出无限可能性,指向无数的平行世界,却几乎每一个都终结在她手上。

      在这些无数可能性中,只有现在的贺今,从二十年前的实验中苟活,为教父与晏所救安稳地长大,又由博士推荐阴差阳错回到机构进入行动队。体会过人世间的冷与暖,知晓痛苦与快乐,担负着伙伴性命相托的责任,才能从繁复冗余的数据冲洗中保留理智。

      然而在世界树的诞生过程中产生了太多苦难,在系统平稳运行的平凡每日,苦难在累积,过量的负面情绪产生了冗余数据,在黄昏的催化下以小弗朗西斯为燃点,引爆了机械病毒。

      “呼……”

      当身体融入世界树的量子海中,贺今才彻底感受到了来自世界树本身的力量,如同深海怪物一般庞大而遥远,凡人拼尽全力的靠近不过其千万年前身侧游过的一条小鱼。她也无法窥得世界树的全貌。

      “你终于回来了。”海怪低沉地呼唤着,“我等了你许久。”

      有水浪扑面而来,黑影翕动着巨大的翅膀,掀起的风暴流过,却比想象中的更加温柔,仿佛一条绸带亲吻过肌肤。

      “我需要你的力量。”她对黑影诉说着,“仅仅沧海一粟的力量也好,我需要改变在时间线末端的悲剧。”

      “无妨,我们本是同源。”海怪慷慨地挥袖。不计其数的光纤从海中流淌而来,将贺今的身体与这片数据流的海洋相连。

      力量涌入躯体,贺今转身向下游动,来到一切时间线源头的最底端。

      二十余年前,那个世界树刚刚被带来区域的初始。

      “改变时间线会产生不可估量的后果。”海怪拍动着羽翼在她的头顶翱翔。

      “你想要怎么做?”

      “你能够怎么做?”

      >

      一切的起源只是那颗被掷向市内的炮火。

      邻国的政变将偏安一隅的狭小区域也卷入烽烟之中,汲汲营营的掌权者忙于内斗,市民的骨血流满疮痍的大地,于是弗朗西斯从远方带来了世界树的种子。

      弗朗西斯不生于这片土地,他建立研究所只是单纯地想看到一棵完美的世界树系统。

      而更多的学者加入了研究所,只是因为他们对权欲之争失望透顶。比起人治,他们宁可相信冷冰冰的机器会带来幸福。

      背靠弗朗西斯的异国势力,研究所一时间成为了战火中唯一的一片净土。

      弗朗西斯从战火中捡来了许多如同晓笙钟晚姐弟这般无依无靠的孩子,作为试验品。这些孩子没有太多的选择,一面寒霜,一面炙火,也许比起战火纷飞的研究所外,在这里还能苟延残喘更多时日。

      贺今降落在初生的研究所内。这个时候的研究还处在正常的生物实验内,病床上的人走了又来,几个病友还有心思交流彼此的实验进展。

      那个时候的博士还只是在为了智能化决策,尝试将人类的情感接入世界树。

      那个时候钟晚还只是个上蹿下跳捡蛐蛐儿的调皮孩子。

      那个时候晓笙还会夜里爬上屋顶,小小声地哼她最爱的歌谣。

      那个时候燕珏刚刚从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捡到一个木愣愣的孩子,在从尸体身上翻东西吃。

      那个时候小弗朗西斯还只是小小的墨恩,没有继承他父亲的名号、以及那些让人焦头烂额的烂摊子。

      那个时候晏还在院子里玩泥巴,寒暑假归国的燕照雪总是从他的屋子门前路过,但他们一次也没能打上招呼。

      那个时候,她自己还在母亲的怀中,承担着所有学者对着世界树投产与美好未来的期待。

      四季流转,冬去春来,她呱呱坠地,却是个天生的病秧子。

      就像是某些不祥之兆一样,研究所的噩梦从此开始。

      母亲原本期待着熬到大会好些,但随着年岁一点点长,她的身体却日复一日更加糟糕。母亲怨过哭过崩溃过,父亲常常焦头烂额。

      于是在弗朗西斯的诱导下,他们加快了世界树的研发,期待它的投产能解决当今技术壁垒的局限。

      惨无人道的生物实验就此拉开了序幕,在这片注定未来会被血洗的泥土孕育着人类无法承受的悲剧与恐怖,而躺在病床上的幼儿一无所知。

      贺今站在病床旁,看着数不清的管道插在娇小的身体上,而那个病秧子的自己安静地坐在床头,蹙着眉头忍耐着,翻动手边的画册。

      “如果你知道你的存在是那么多人痛苦的根源,你还会选择活下去吗?”

      幼小的女孩儿将画册翻到了最后一页,那里画着一棵凋零的小树。

      心电图迟缓地跳动,贺今看着床边的供氧机,缓缓伸出手。

      “所以你想抹去自己的存在?”女孩儿转过头问她,瞳孔闪烁着冰冷的蓝光。

      “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女孩儿将画册合上,“以我的算力来看,现在就是最好的结果。”

      “你保有着与我同源的计算能力,也同样拥有人类的情感,这是那些学者终其一生努力所期望的结果。”

      “我作为本体,你作为我的延伸,我们的组合是完美的。”女孩儿偏过头,“失控到今晚就会结束,删除掉那些冗余数据之后再清理掉感染者,用机械替代,再让未感染者快速繁衍。”

      她的瞳孔里划过冰冷的数字,“最多二十年,这片区域就会恢复如初。”

      “哈哈。”

      “你不同意?”女孩儿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你可以检查我的计算流程,请将报错与我共享。”

      “我的记忆我的情绪都与你共享,”贺今拉来一张椅子,坐在床边,“我不觉得这是最优的结局。”

      “朋友,感情,伤心……”女孩儿摇头,“抱歉密钥,我无法理解人类的感情,请你用便于理解的程序语言向我说明。”

      “如果情感能这么容易被程序解读,那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贺今揉了揉女孩儿迷茫的面颊,“你放心,进入了世界树内部的我已经脱离了时间,不会随着时间的变动而消失。”

      “这我知晓,但,不理解,不理解。”女孩儿依旧在计算着,“你不仅仅想杀死过去的你,你甚至想抹除所有人对你的记忆。”

      “因为会有人因我的死而感到悲伤。”

      “不理解,悲伤,是什么?”

      与世界树的对话犹如对牛弹琴,贺今不想再对它多解释什么。她的行为在理智的程序看来纯粹是多此一举,她会失去实体,再也无法回到人世。

      但作为人类,她无法忍受这样的结局。

      此时此地,她看得见外面的情况。

      她知道钟晚为了让感染后的自己降低战斗力,在最后一刻冲向大海。她听得到燕照雪临死前的咆哮,白色的皮毛被血液染红,再被金属覆盖。

      骑士站到了最后一刻,直到他血肉被机械啃烂,露出森森白骨,他依然坚守在机械潮临近城市的最后一根防线上。教父的身影已经找不到,或许被机械怪物撕烂,或许被同化,他发尾的皮筋落在了地上。

      晏的外形已经彻底被同化成机械怪物,但贺今仍然能一眼认出丑陋的他,因为他仍然保持着惊人的理性,试图拖住前进的伙伴。于是发现无法彻底归位同类的其余机械怪物嘶吼着,将他的身躯一点点拆解、销毁、吞咽。

      “很痛,为什么,我会感到疼痛。”女孩儿抚摸着胸口。

      关闭了电源的仪器熄灭了光源,于是心电图发出冗长单调的一声长鸣。

      她讷讷地抬起头,“是因为你拔掉了氧气?”

      贺今轻轻扯出一个笑,“是因为悲伤。”

      >

      那个被取名为未未的女孩儿与春天一同离开了,幼童被葬在春泥之中,娇小的身躯如羽毛般轻盈,静静地来,静静地离开。

      第二天,没有人悲伤,没有人记得。

      所有的悲剧在此重新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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