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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然后,我就跳窗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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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一番话,秦飞廉从小到大第一次听。
这样无所顾忌把心窝子里的话,掏给他听的她,他更是第一次见。
所以听得异常认真。
听得频频无声蹙眉。
他生下来是一个儿子。
且,很多年都是秦家独生子。
即便后来来了白瑾,在血缘上他也是秦家的唯一。
从小到大,一直被给予很多。
除了母爱没法得,其他好的能给的,他父亲都给了。
从学校学习,到毕业工作,一切顺理成章。
除了遇见竹茹,算是最大的意外。
其他,其实如她所说,都是沿着秦家本有的一切,依序展开,没有任何悬念。
从未有,也不需面对与她类似的困境。
更别说他,连她哥竹沥,都不用遭与她一样的挑战与困境。
所以,她控诉的不公,显而易见。
秦飞廉想起竹家那套房,结合她刚说的,感触更深了。
竹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这一次,她没有一口干,而是抿了两口后,便停下。
说了那么多,秦飞廉听进去了?
不知他能听懂几分。
他也是一个男性,再怎么想设身处地,也不可能百分百懂她作为一个女性的立场,以及因为这个生下来性别女面临的家庭困局、社会挑战。
人与人之间,本就没有那么多感同身受。
更何况,她与他之间,隔了一个性别差。
秦飞廉望着眼前的女孩,想起她第一次有愤怒情绪时说的那些话,说她是她自己的,她的身体由她自己做主,她的一切都如此。
之前不懂她为何突然说这样奇怪的话。
现在,他懂了。
怪不得重逢后,他一次次试着靠近,都被她抗拒,排斥,最后拿话伤他激他。
是他压根就没明白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
一直以为问题在他和她两个单独的个人之间。
可是,那本相册,那个缩头缩脑的姜常山,又是怎么回事?
秦飞廉伸手,搭在她细细的手臂上,没几两肉,又莫名勾起他一阵心疼。
难以想象,这样一个瘦瘦弱弱的女孩,原来能量可以那样大!
她对自己的那份坚持与底气,完全不输任何一个男性,不,是不输任何一个人。
男性不会被她当作标准的,所以,他不能那样想她,那样想就是误会她,是对她的不尊重!
“竹茹,你能告诉我,你的相册,为何会被你家人送给姜常山?”秦飞廉尽量柔软地提问,熟料话出口,她拿酒杯的另一只手,倏然一抖,几乎满杯的酒一下洒出大半。
秦飞廉迅速出手,扶住了她的手,又扯了几张纸巾,仔细把她的手擦干净。
竹茹抬头看向他。
看了他好一会,才重新低下头去。
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呢喃:“我都会跟你讲,秦飞廉,我既然下了决定,就都会跟你讲。”
为竹家遮不遮羞,已经无所谓了。
既然决定要走,就要灭了秦飞廉对她任何不现实的希望,所以,告诉他全部的真相,是她最好的选择。
秦飞廉从别人嘴里听到“真相”,都不可能比从她嘴里听到的要真。
所以,她亲自讲给他听,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也是对彼此之间曾经有过年少最纯真心动的最好交代。
“四年前,赵丁香女士给我来电话,说她要做手术,有些严重,希望能见我下,让我回去一趟。嗯,我信了,回去了。然后,就被他们联手算计了。”
“我在云江读大学四年,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或许他们解读这个行为,就是我会继续留在离他们那么遥远的城市工作,那就无法给予他们曾经期待的‘养女儿价值变现’,所以,只能设法把我骗回去。”
“赵丁香女士动没动手术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当时真的有足够的力气‘对付’我这个女儿。那会,我爸在外面欠了债,急需大笔资金填窟窿。但能想的办法都想过了,东借西凑都是杯水车薪。直到姜家,说可以借300万给他,前提是把我给姜常山做媳妇。”
“他们作为我的父母,提前预料了我不会同意。便一起唱了一出戏。那天晚上,赵丁香女士让我去姜常山的别墅里,拿下前段时期被他随手顺走的相册,我去了。”
“嗯,我去了,还是一个人去的。我知道姜常山,高中时给我写过情书,被我扔垃圾桶了。我想,再如何也是一个高中出来的,不至于那么人渣。”
“后来,他,他想对我来硬的,我死命挣扎,混乱之中对准他□□狠踹一脚,才让他松手停下来……然后,我就跳窗跑了。”
“再然后,我就连夜离开了海城。至今,都没再回去过。”
“这本相册,当时也就没拿回来。”
她说到声音发抖却不自知。
秦飞廉听得心如刀绞,忍不住双手扶住她不断颤栗的双臂。
真相竟是这样!
所以,她才会让他不要信那个女人,那个身为她母亲却没资格当她“母亲”的女人。她才会说那个女人满嘴谎话。
竹茹悲凉一笑:“如果那会他们奸计得逞,他们就会打着为我这个女儿好的幌子,让我尽快嫁给姜常山,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把我留在了海城,留在了他们身边。一辈子都飞不出他们令人窒息的掌心。”
“可笑吧,在他们眼里,女儿高中时没‘把握’住一个秦家儿子,大学毕业后,怎么地也不能再错过一个姜家儿子,就因为,这两家,都比竹家有钱,都能轻而易举‘补贴’竹家……”
垂眸看一直轻抚她的一双大手,停了一秒,竹茹继续往下讲:“我后来电话质问过他们,赵丁香女士装一问三不知,比我还着急地说她要是知道姜常山不是个东西,那天晚上绝对不会让我过去!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姜常山亲口向我承认的,我的两位好父母,完全知情!还是一起商量出来的好‘办法’呢!300万,我对于他们的价值。”
“倒是我那个爹,装都懒得装,说我身为竹家的女儿,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从小到大天经地义享受着他们辛苦工作换来的衣食住行,长大了理应为这个家分忧解难!这是我作为女儿的责任,尤其是在家庭陷入困境时,就该有为家里‘牺牲’的觉悟!说如果他们两个老的能值这个价格,他们自己会上!可惜他们值不到300万。”
“于是我反问他,那为何同样身为竹家的一员,竹沥他可以美美隐身,从小到大,只享受,不承担!”
“结果你知道我爹怎么说吗?”
“他怎么说的?”
“他说,竹沥当时要是有女人能为他出300万,他们也会那样对他!”
“……”
“直到那一刻,我突然无话可说,也不想再说一个字,半个字都是多言,没必要了。”
“也是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高三时他们那番话的真正含义。看清了,在这个家里,‘父母’两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许对他们而言,是至高无上的权利,处置孩子的权利。”
“秦飞廉,我真的很难过啊,有时候想想,我从小到大打心底深爱的爸爸妈妈,原来真面目不过尔尔~呵,差点没把我吓死~”
“我也不知道从前我到底怎么活的,会用那么美好的滤镜看他们,觉得他们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妈妈!鬼知道,从前的我,从小到大,有多爱他们~”
“太可惜了,他们不配。”
“还有竹沥,我打电话跟他说这个事情,想得到他的安慰,哪怕只是一句话,可你知道他怎么说么?他冷声反问我,是不是历史课没学好!说历史上一个普通家庭逃难时女儿就是最容易变现的,而儿子是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身边做种的,让我想开点,父母没得选!”
“我的家人们,每一个都觉得该把我推出去!全然不顾我身后是万丈深渊,死路一条!”
“我后来也想明白了,我有那份力气,干嘛不拿来好好爱自己,你说呢?”
秦飞廉眼眶湿了,发现她脸颊两行热泪滚滚而下的刹那,他松开了她的手臂,再一次把她搂入怀里。
这一次,他动作很轻,很柔,不像刚进门时那么用力,那么起劲,只因怕一不小心,弄疼了本就伤痕累累的她。
秦飞廉心里从来没有这样难过的!
挖不出的压抑。
怪不得,她会去学拳,她想要的保护自己,最起码的就是能防身!
怪不得初入职场,被骚扰时她会那样反击,把姜藤黄往死里揍。
却也懂了,在高远给她50万买单后,再遇姜藤黄的骚扰,不敢再出拳。
“秦飞廉,我希望你能明白,如果那会我真与你交往,我自己都会觉得恶心,觉得不纯粹,觉得是场算计,虽然从始至终,我本人,并没动过任何一丝这样的念头。所以,我不能与你交往。我想尊重你,也想尊重我自己。离开海城,是当时未经多少世事的我,最好的选择。我想要一个敞亮的自己,一个能昂首挺胸面对自己的竹茹。”
“别说了,傻瓜~”她的脑袋靠在他左胸,秦飞廉与她一起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内心前所未有地复杂着。
“如果重新来一次,我还会是一样的选择。”不悔是真的,遗憾也是真的,竹茹知道,“现实”两个字,很重。
可再重,她也得伸出双手,把它接住,接稳,然后容它落地成实。
“我送你回去,好不好?”秦飞廉有千言万语想讲给她听,却偏偏全部堵在胸口。
她说了这么多,看得出来已完全透支。
筋疲力尽的模样,在提醒他,她需要好好休息。
而不是继续把她自己剖开来给人看,哪怕是给他看。都该停下来了。
拿刀向自己下手,非常生疼。
他看着都痛,更何况她自己。
竹茹埋头在他胸前,哭得越来越大声。
或是长长八年,都没像今晚这般痛快倾诉过。
再如何故作坚强,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她有她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需要通道,需要表达,需要释放。
可在重逢秦飞廉之前,放眼望去,茫茫人海,她都寻不到这样一个倾听对象。
秦飞廉给的安全感,她不能否认。
它就那么真真实实存在!
存在这一刻。
存在她面前。
她甚至不用伸手去够,就能真真切切触摸到。
她无法像坚持独立多年的自己解释,来自他人的安全感,是怎么回事。
或许,人最终都是需要取暖的动物吧。
又或许,是多年前,秦飞廉在她心里储蓄了足够的真诚与炽热,所以让她对他,其实没那么深地设防!
也不知过了多久,竹茹终于止了哭泣。
离开了他的胸膛,仰头看他:“秦飞廉,我有东西要给你。”
“好啊~什么东西?”秦飞廉故作轻松,对她的心疼全掩在滚烫眸底。
她应该哭累了。
因为他胸口都湿透了。
“走吧,回四季东城,我拿给你!”
“好的~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