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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 ...

  •   「我与她走过许多路,那些踩过的落叶像胶卷一样在我们身后卷起来,厚厚一层宏大地可怖。可生命的脉络实在太深,她留给我的那份情,浅得不足为人道。但我知道,我也曾真正、真正被她放在手掌心过。」

      08、

      两人约在糖水铺,这家老铺子在市中心,却闹中取静,建在一条寺庙街口的拐角处。

      地方是来年挑的,她盘算半天,最后选了个折中的位置,目的是不让徐思叙再来校门口接她。

      “为什么?”她在电话里问。

      见不得人。
      来年指甲陷进掌心,在心里答。

      校门口人来人往,要是被熟人看到了,往后断也难断得干净。

      周天西城难得放晴,日头初初升起,最后一茬月季终究是败了,沉在被霜打湿的棕褐色泥土之上,有一种破败的凄美之感。

      来年站在糖水铺入口处的玻璃橱窗上,拿着一张被塑封起来的纸质菜单翻了又翻,最后手指一点,选了个普普通通的双皮奶,还问人家店主可不可以多撒点奥利奥碎。

      “可以,加两块。”阿姨的脸隐在白瓷花瓶后,声音冷淡,“扫码付账。”

      她点点头,拨开玫瑰带着小刺的枝桠,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可以等会儿再付钱吗?我还有个朋友要来。”

      “行,稍等。”

      这地方很小,目测只有十五个平方,却延续了早几年那种奶茶小铺的装修风格,暖黄的灯光雾蒙蒙的,看起来已经有了好些年头,逼/仄的一条走道两旁是高台,供顾客闲坐。

      而最有年代感的是,左右两面墙上全然是红蓝绿的便签纸,一张盖着一张。有些实在贴不下,阿姨就花了功夫用胶带将其粘在天花板上,一眼扫过去,最早的年份居然可以追溯到二十一世纪以“1”打头的时代。

      来年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大清早人还不算多,她摘下口罩,踮着脚尖坐上高脚凳,百无聊赖地晃腿玩。

      现在是早上八点十分,距离两人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阿姨从冰箱里取出双皮奶,双手拎着塑料杯的杯沿将东西放到来年面前,许是看她长得面善,难得出口寒暄:“这么早?来旁边寺里上香的吗?”

      一句话将神游的她拉回来。

      来年摇摇头,柔柔笑着接过:“不是,和人约好的。”

      这时,门帘轻响,堆了黄尘的挡风帘从外面被掀开,映在桌面上的光块因为她的动作而倾斜几分。

      来人逆着光,依旧是一款熨烫地平整的黑色大衣,眉间拧着一丝倦意。

      徐思叙太出挑了,哪怕是竭力朴素的装扮,依然掩不住她周身的气质。

      像含霜带露的秋日阴天,一举一动都是凉薄。

      来年手指贴着杯壁,冷气被体温融化,濡湿她的指尖,水滴顺着掌心的纹路,一直缠到心里。

      她忽然被一种巨大的失落包围,便移开视线,对店家说:“人来了。”

      这地方太小,又只有一个客人,徐思叙一抬眼就能望见前来赴约想要见到的人。

      她隔着满屋浮动的秋日清晨的凉气,透过橱窗上垂头丧气的玫瑰,遥遥点来一眼。

      “你好。”阿姨走过去,礼貌问好。

      徐思叙手插在口袋,点了一份龟苓膏。

      两分钟后,来年双肘撑在桌面上,用掌心拖住下巴,有点婴儿肥的小脸显得更加稚嫩。

      她偏头直勾勾盯着徐思叙,呼吸都平静。

      对面人被那样坦荡的目光她盯得有点不自在,遂抬着勺子扭头问:“怎么了?”

      来年舔舔唇,声音软得一听就没什么骨气:“我想尝尝你的。”

      徐思叙手腕一顿,抬额指指桌面上还剩一大半的双皮奶,提醒她:“你自己的都没吃完,谁教你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这一招的?”

      她不说话,将自个儿点的向旁边推了三寸,意思昭然若揭。

      “才不惯你这臭毛病。”徐思叙眉头拧起来,不太客气地回。

      来年不满地抿唇,将双皮奶拉回来,拿起勺子在小碗里挖了一小块,忿忿地含进嘴里,叼着勺子看着最面前那张便签纸。

      上面写——【希望可以和小陈长长久久。】

      底下一大堆祝福话,大多数人都凑热闹,跟着画“99”。

      她想,自己是否有些过于散漫,过活地不像个小情人,连半分占有徐思叙的心思都没有。

      明明她这个年龄,最是该做“祈愿海王回头,与我相伴一生”的美梦的时候。

      人总容易在情浓之时渴望地久天长,她连这份奢望都不敢有。

      这时,桌面上的龟苓膏被推过来一点,来年眼眸一撇,看到了。

      迟来的妥协,她才不要。

      谁料徐思叙开了金口,语气竟然有几分哄人的意思:“尝尝,润肺清补的。”

      她将台阶建得这样高,来年再不迈下去,倒显得她不识抬举了。

      于是顺势捞起她的勺子,切了一大块送进嘴里。

      清苦的,一股子中药味,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吃完一半的。

      看到来年蹙眉艰难下咽的模样,徐思叙气定神闲地揉着她额角的发,话里溢出笑意:“怎么样?不是要尝尝吗?”

      来年拨开她的手,意识到这人刚才是故意的,便偏头嗔怪地看她一眼。

      徐思叙特别惋惜地凑过来摁她的唇角,说:“不喜欢吗?我觉得味道挺好的啊,改天给你拿点味道更正的,顺便降降火。”

      “徐思叙!”她被勾得脸都红了,软软拍一记她捏着自己脸颊的手,没敢太用力。

      后来的来年才意识到,那是她在西城过得最好的一个秋天。

      那也是徐思叙最宠她的一阵子,打情骂俏都是常态,她乐意接下她的嗔笑,把小姑娘真当女朋友。

      两人也不避嫌,大大方方地走在大街上,来年也在她那里显出自己最可爱最无心机的那一面,天真地仿佛只靠这点爱就可以过活。

      *

      从糖水铺子出来后,也才不过才九点,日头倒是灿烂,但微微泛红,没什么温度。

      来年站在副驾门边,目光迢迢望向前面的人潮,拉开车门后依然心不在焉,没有上车的动作。

      徐思叙付完钱过来,看她一副有事的样子,随口问:“看什么呢?”

      来年想到刚才阿姨问她是否是来这边上香的,便假装不知前面是寺庙,明知故问:“前面人怎么这么多?不是周末吗?大家都不睡懒觉?”

      徐思叙是土生土长的西城人,把这城里摸得透透的,大到区划,小到深巷,没她不知道的地儿。

      难得的是,她愿意陪小姑娘演戏,丝毫不提刚才结账时店主多嘴的一句“我刚还以为你朋友是来上香的,她说不是,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这么早出来玩”,只接她的话茬,回道:“是一个寺庙,想去?”

      来年回头,眼眸亮亮的,问:“可以吗?”

      徐思叙“嗤”一声,将拉开的车门甩上,“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早起都不见你打呵欠。”

      来年跟在她旁边,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索性闭上嘴,不接她的话头。

      气氛一时有些干巴巴。

      兴善寺的山门打开不过两个小时,里面的香客已然熙来攘往。

      她们俩沉默着走进去,很有默契地都没有接法务处递来的香。

      来年弯唇笑说:“谢谢,不用了。”

      徐思叙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送都没送一眼,穿黄马褂的志愿者都不敢问一句“小姐,要香吗”。

      她长了一张冷脸,不笑的时候更显得肃然。

      “徐思叙。”来年出声叫她。

      她回头,侧身盯着她,淡淡哼出一句“嗯”?

      来年伸手抓住她大衣的袖口扯了两下,余光瞥见香灰纷飞的宝鼎四周,轻轻摇头,说:“没什么,就是想叫叫你。”

      秋意浓,前几天下的雨淋湿泥土,寺庙的地面还未干透。

      她们避开人.流,专门贴着外墙走,西边的矮墙沉闷,挨着墙角堆放着一大堆旧时的瓦当,上面零零落落散着落叶,还贴有从树上砸下来的不具名果子。

      来年就这么抓着徐思叙的衣袖,踩着石砖走过泥泞之地,深怕陷进去。

      但她不知道自己握着的,是另一个泥潭。

      后来,来年总会想起这一幕,她觉得或许是那天的天气太好,或是那天的徐思叙太温柔,让她一时迷乱,竟做下一个承诺。

      ——“徐思叙,你听过王菲的那首《约定》吗?”

      ——“以后,我们一起相约看黄叶漫天纷飞好不好?”

      她自发把秋天与这个女人绑在一块儿,未曾意料到那将会是往后几十年隆重的秋意。

      徐思叙的表情,她一辈子都不会忘。

      那是有几分漫不经心在的,却难得将眉梢抬起,唇角的弧度轻盈地像无数个笑,应得一点也不走心——“好啊。”

      来年知道,她那样的人,不知从小到大听过多少比这珍重、诚恳许多的誓言。

      但她是从不把承诺当承诺看的。

      一路平平地聊着,依旧是来年的话比徐思叙多许多。她费尽嘴皮子讲她那些在学校里听到的“少儿”笑话,把乏善可陈的、一日复一日的简单日子揉碎了,从里面检出一些还算金粉的东西说给旁边人听。

      一句一顿,注意着徐思叙的表情,生怕将这场好不容易得来的早晨散步毁了。

      不知讲到什么事情,她忽然就叫停了。

      来年的笑僵在嘴角,再次确认自己不是会讲故事的人。

      结果下一秒,她便看到徐思叙将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来,缓缓贴上她在胸前比划的手——“冷不冷?走这么久还不见点太阳。”

      来年看着她微蹙的眉,徐思叙语气带着几分烦,边说还摩挲了两下她的手背。

      她像真正体恤女朋友那样关心她会不会因为穿得太薄、在树荫下走太久而着凉。

      有些人,三分情就足够难得了。

      来年低头,将手从她温热的掌心里抽出来,垂在身体两侧,摇头说:“不冷。”

      徐思叙站在一棵搭眼一瞧便有百年的菩提前,走上前抓起她的手腕轻抚,话里带着玩笑意,声音故意压了压:“一周没见生分成这个样子?我可是知道你尺寸的人。”

      来年留那张字条是临时起意,后来也觉得有些太胆大,都不像自己了。

      这会儿听她在这地方低喑着嗓音讲出来,满脸通红。

      她将小臂动两下,到底是敬畏又尊重信仰的人,不满地控诉:“佛门圣地,你别太过分。”

      那一瞬,又有一片落叶飘落。

      它的速度极缓,似是故意在空中盘旋,而后掠过树梢,降落在来年的发顶。

      徐思叙抬手,像拂去归人肩上的风尘一样替她扫落不合时宜的黄叶,话也绵柔得不像话——“佛若是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就该保佑我们相爱到老,为何还要怪我牵你的手?”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多么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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