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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再回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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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回到30多年前吧,多么匆遽的岁月流逝。京宸附中校园里的那幢五层红砖楼,现在已经被拆除了。进入21世纪后,陆续添建了几幢新的教学楼。它们气派、高大,嵌有宽阔明净的窗户,外墙被漆成淡雅的蓝或紫色,远远地望过去,有如几束早春里联袂绽放的鲜花。学生在这座楼上完物理课,踩着铃声,又赶到那座楼去做化学实验。
原来的那幢五层红砖楼,在台阶前并排矗立着几块黑板,郁郁葱葱的白杨高得把五楼图书室狭长的窗子遮掩了。如果在放学后,捧着一本书来到窗前,透过沐浴在金色夕阳里沙沙作响的树叶,你就能看见操场上众多奔跑的身影,同时许多微弱的喊叫声、说笑声、车铃声也一波一波地传将上来。背后的木制书架间,零星地走动着穿各年级校服的学生。他们挑选书籍,站着翻阅,偶尔也会窃窃私语。这一切会给朝向窗户的你一个强烈的印象,仿佛弥漫在周围的清新与沉着的空气惟独与自己有个前生的约定。它温暖又孤寂地环绕窗棂,为你体贴地圈起了一个深闭的巢。
在1991年的岁末,红砖楼暗绿色的走廊,墙皮已班驳了。走廊是修长的,昏暗的,每间教室门楣上都挂着班牌。昨晚飞了一夜的静雪,刚刚停止,地面上像小学语文课本常说的“裹了一层厚厚的大棉被”。那个时代的雪还是这个凶猛的意思。太阳刚刚升起。第一节课的铃声响彻宁静的校园,干爽的空气中飘浮着细细的煤尘。十六岁的王小林满嘴直喷白气,甩着草绿色书包,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楼,磕磕鞋底的雪水,沿着朝南的楼梯直奔三层,向右猛地一拐弯,进了走廊。
刚才还晃花了他的视线的金白色阳光骤然消失了,昏暗的教室门口,刚刚亮起来的八瓦灯泡下,年轻的英语老师向他这里望着,却好像不是在关注他,而是他带过来的这片神秘宁静的阳光。
英语老师比他们大不了多少。身姿纤小的她右手吃力地抱着一堆书本,左手提着一台笨重的双卡录音机。她满面弥漫着红晕,似乎依然没有发现王小林就站在眼前,也并不急于进门,而是先轻轻地,莫名其妙地扶了扶白框眼镜,又恍惚地,自言自语似的微微点了点头。镜片后眯起的眼睛里闪烁出一种奇怪的热烈的笑意,更确切地说那种迷茫中的执着类似于自我鼓励。王小林困惑地退了一步,清新的冷气慢慢向唇齿间渗透进来。
“Sorry. I’m late.”
“It’s ok. Come on in please!”
王小林溜进教室,朝满屋热腾腾的气息做了个鬼脸。小丑似的模样,仿佛要制造出欢天喜地的场面。可谁理他呢。
小英语老师跟着他进来,掩上门,站到讲台上,挑了一支纤细修长的红色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Merry Christmas!”
“同学们,今天,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知道吗?是圣、诞、节!”她一转身,把笔一扔,挥舞手臂干巴巴地向着坐在下面的人喊起来,“12月25日,西方人的圣诞节……No,No,此处不可用Happy,Merry才是专为圣诞这个日子而生的。昨晚又是什么节日?——平安夜。它类似中国的除夕。昨晚我去参加京宸学生会办的圣诞Party了!那些学生,他们将来都要去美国的,听说好多人已考完了托福GRE,有的连offer都拿到手了…..在所有人心里,都充满了对未来,对美国的憧憬!当《平安夜》响彻教室时,全场一下子静了下来。在五颜六色的圣诞树上,一串蜿蜒的小灯泡亮晶晶的闪着光;屋外的雪花静静地落满宿舍楼的大屋顶……”在这篇抒情文字滚滚向外流淌的同时,她额上一粒粒青春豆迫不及待地崩发出一丝丝灿烂的红光。
见平日里端庄贞静的小老师突然发了飙,底下几个京宸子弟起哄似的鼓起掌来。这是一群在花团锦簇中长大的孩子,他们似乎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在联翩的幻想中生活着,嬉戏着。小老师说的不是天方夜谭。那些主人公不就是他们父母的学生吗?这些表里明莹的青春少年,他们都是透过萤火虫的美丽光彩来看待世界的。
那一天,录音机里放的也不是课文朗读,却是小老师自作主张换上的歌曲《平安夜》。舒缓的曲调如一幅巨大无边的黑色天鹅绒,严严实实地覆盖下来,把这间四白落地,半开着窗户的教室掩入它虚无缥缈的怀抱。在徐缓的乐声中,小英语老师像个絮絮叨叨的老婆子,拉家常似的告诉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她晚上经常去参加京宸研究生社团“Weekend”的活动——
“它的谐音就是‘We can’——We can go to America!! ”英语老师很郑重地补充着,握了握小小的拳头。她的眼睛无比虔诚,却又茫茫然瞪着,继而祈祷似的望向窗外,像在苦追一个远挂在天边的希望。刚下过雪,那里是一片蔚蓝的干净的海,无边无际。
多年以后,一切都消逝了,一切都定型了。这一股力量,这一股力量!他们这样家庭出来的孩子,是多么的脆弱易折呵。突然在某一天,已进入中年的王小林恍然大悟:从少年时期就压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的那种无名的力量其实并非全来自父母与社会,却恰恰是身边的同龄人给予的。他们彼此监督相互施压,谁也不给谁同情。
谁都害怕成为本团体的异类与弱者。但是到了一定岁数,你又会发现这股力量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不堪一击,只须轻轻一掰就能将它甩到身后。
总算熬到2012年了。管他世界末日来或不来。总算已成功逃离了自小成长起来的环境,避开了那些无处不见的人。罩着一顶“出去了”的高帽,他对父母交了差。嗨,可怜的父亲!或许是他的魂灵在冥冥中保佑,他还没有走得太糟。
他有了家庭。在这个人挤人的世界上,孤独却是轻而易举就能把人冻死的。虽然心里似乎还有一条缝隙是永远漏着风,填不满的,但至少目前他是冻不死的了。
他是内向的,在MSN上只加了大学时代走得较近的几个同窗。当初选择留在国内的现在几乎都混得相当出彩,做学问的做学问,当官的当官,开公司的开公司。京宸大学的起点毕竟是高的。这样子就很好,谁也不必羡慕谁。他早就明白了过日子过日子,这日子终究是过给自己看的。
因成家晚,孩子出生时他已过而立之年。在美国请不起长期保姆,日子一度弄得首尾难顾。夫妇俩都是靠技术吃饭的,那光景就很有些像小时候他的父母。太太坚决不辞职。一是怕在事业上落了伍就再也跟不上去;二是单靠他一人的薪水也无法担负将来孩子进私立学校的昂贵费用。这时候他的妈妈站出来了。
当在机场看到风尘仆仆的母亲的那个瞬间,他仿佛又见到了京宸的路,京宸的树。
王小林的爸爸在他大学毕业那年就离开了人世。妈妈是国内机械铸造领域的权威。他刚出国那阵,她退而不休,还在系里发挥余热。在他的记忆里,她是一个冷硬的人,像女人,更像男人。所以他万料不到她会毅然扔下一切花团锦簇,心甘情愿到美国来“含饴弄孙”,而且一呆就是整整五个年头。在美国,到处都是京宸的毕业生,开个校友会倒是现成的,准比国内还齐整。当然随着国内经济的飞速发展,新世纪后入学学生的毕业抉择又出现了不同的曲线。这也从一个方面预示着他们那个既热闹又乱哄哄的时代行将结束了。
昔日的学生真是神通广大,竟帮妈妈搞到了工作签证,这样就她不必像其他留守父母那样如候鸟般在中美两国之间辛苦地飞来飞去。她抽空回国与老同事聚会谈及此事时,没一个不羡慕她的。这就是中国式家长。
他的美国同事真嫉妒得要命。现在小的女孩也不戴尿布了。
来美国的第二年,林教授的腰就弯了,后来腿也静脉曲张了。可她扁扁的脸上两只不大的眼睛永远扣子似的闪着亮光,刀削斧凿似的嘴角依旧抿得很紧。这里成为她的新战场。两个小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什么时候该喝橙汁,什么时候去晒太阳,就像做精密实验般一丝儿都马乎不得。背唐诗做算术,他们也哪一样都出挑。
夫妻俩下班后,一进家门就看见热腾腾的饭菜已摆在厨房的长桌上。偶尔他会白眼狼地想,在自己成长的漫长时光里妈妈永远在实验室。他是吃食堂长大的。偶尔爸爸会下一点挂面。转瞬间他又会为自己竟然如此冷酷无情而懊悔不已,却从没对妈妈说过半句,无论是无情还是深情的话。这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揪心感觉,他再不愿往深里想一步。每一步都像刀子插着他的心。在无人处他常常泪流满面。彼此最爱的人往往伤害最深。
现在他的母亲是轻而易举就走到了天平的那一端。她做家务是那样迅捷而井井有条,她调配出的饭菜是如此色彩丰富,那均衡的膳食结构连最苛刻的营养学家都挑不出毛病。因着儿媳是地道的北方人,她甚至体贴地学会了烩烙饼和擀面条。
他的世界已经提前大同了。
2012年圣诞前一个宁静的星期日。清晨,妻儿还未起床,母亲在厨房里轻手轻脚地忙碌着。王小林坐在纽约中央公园旁边公寓里洒满阳光的书桌前,像往常那样打开电脑。连通网络只须一秒钟,他却觉得很漫长,熬不过去似的。他抬起眼四处乱看,透过落地长窗,他看见不同肤色的儿童在草坪上嬉闹。
突然的,没有任何酝酿,1991年北京冬日的那个清晨就闯进来了。那是寂静的时代,连喧嚣也隔得如此空远。京宸冬日特有的阳光远远地透过白杨林照过来,照在他有些花白的鬓角上。他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了。他竟然流下了几滴半冷不热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