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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五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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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我总一副颓然无生机的样子,任谁看久了都会厌烦,所以我躲出来,来到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想一想生活是要继续还是就此终结。”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已然打了春,但化雪时节仍旧跟三四九一样,冻得人手不敢露在衣服外,外出且得小心贴着马路边沿,谨慎避开地上的冰霜,如旦角走碎步一般小步挪着走。
房间里没暖气,石炕也派不上用场,除非店家想今儿个开张明儿关张,送几位到底下报道去,不然绝不可能在室内弄炭火,煤炭烧的不是炕是开年的绩效。
即便有空调开了暖风,遥控器显示着三十度,但满打满顶破天儿也就只二十,陆瑶可不得被冻醒,半梦半醒间,她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在寒冷中缓缓地睁开眼。
当对上墙面泛黄一星一点有小片污渍的天花板,忽然就恍了神儿一时想不起自己在哪儿,置处在陌生环境,她何其茫然地坐起身,遂环顾四周细看起屋内摆设。
鹅黄色的窗帘一片一片连枝着白花,帘下四方木桌呈暗红,两旁各设一把太师椅,目光顺角落而去看到了一盏立灯,看样式应该是仿照的宫灯,也说不清是笼布落了灰,还是殷红色本就显得有些脏。
大概是昨晚窗户没有关严,风将帘子悄悄撩起一条缝隙,让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成一个小光圈,光圈里尘烟四起,粒粒漂浮追随光而去。
陆瑶注视着地上的光圈,就这样不错眼地看,痴痴地瞧,回忆起昨晚趴在小人儿肩头,以及睡意朦胧间听小人儿说的那齣“虽任它春去秋淡,终归是遗憾绵绵”。
“看什么呢?”耳里传进孟藜的问话,她蓦然扭过头去,恰恰对上那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眼角处浅浅的一抹红,如同搽画过胭脂。
“长这么一双眼,果然看谁都深情。”——她心里这样想,却提不起心气儿回,也只草草应付:“没什么。”如此收回了视线。
之后就开始使唤着孟藜拿衣服递东西,觉得不顺心还要叱两句,孟藜都怀疑这位是不是把自个儿当奴才了,赶明儿个是不是还得赐个称呼,什么“小孟子”“小狸子”,反正落不着个正经名。
当被再次使唤“你给我拿瓶水。”她决定不惯这毛病,便暗自盘算该怎样膈应一下陆瑶,水自然也就不着急给递了,先去凳子前穿戴好自个儿的衣服,上身白底蓝条细纹硬领衬衣,外套一件黑色胸前带小图的卫衣,下身杏色休闲裤再搭双白色运动鞋,衬衣领子系到了最顶上那枚。
等收拾完,她这才拿起瓶矿泉水去到床边,假模假样地拧开盖送到陆瑶嘴边,尖着嗓子学公公讲话的音调,阴阳怪气地说:“都听您差遣,您呐,就甭惦记手脚利落得用了,唉,兹当做模样吧。”
陆瑶一口水差点儿没喷孟藜脸上,水进了喉咙呛得直咳嗽,只得捂住嘴一边咳着一边叱:“咳咳咳……大清早……咳……你犯什么病!咳咳咳咳……脑子睡没了?!”
陆瑶在孟藜给递水前刚穿完毛衣,这会子头发乱糟糟的,被静电弄得炸了毛。
孟藜觉得她这模样特别像只狮子狗,而且还是一黑毛狮子狗,脑海里一旦有了画面再想收住就不容易,只得使劲掐自个儿手心憋着笑胡吣:“我这是夸你呢,夸你怎么看怎么美,花容月貌女裙钗。”
“你觉得我会信?”陆瑶杏眼圆睁狠狠地瞪着小人儿,她又不瞎,怎么可能没看到这人牙齿咬唇瓣,耳根子通红的憋忍样儿,压根儿就不信这鬼话。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赶紧穿,穿完咱们出去。”孟藜被这审视的眼神盯得毛躁浑身不自在,赶紧转过身去到四方桌前,佯装在找东西,伸手把桌上的物件都摸了一遍,连累在一起的几本书也呼啦呼啦翻到页尾,故意叨念着:“嘿,我手机呢?我记得昨晚放这儿了……”
能翻的都翻了一遍,即而扭过头冲陆瑶说:“你帮我看看枕头下面有没有。”
“没有。”陆瑶把两只枕头掀开,也只看到自己手机,哪里有另一块手机的踪迹,便提醒她:“你去卫生间里看看,是不是落在洗漱台上了?”
“行,我去找找,你正好把衣服换了,多穿点,外面冷。”孟藜一边应话一边往卫生间走,进去之后才敢把手机拿出来。
其实一直在她兜里揣着呢,唱这么一出只是为了转移陆瑶注意力,顺利把这一篇揭过去。
待两个人出门已然是晌午,她俩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像端午的粽子,可行走在街上仍旧还是冷,呼出的气变为白烟,每吸入一口好似在体内结了霜,凉得人头疼,天寒地冻两个人只能就近找家饭馆,至少先把今儿个第一顿饭给对付了。
走了得有十多分钟,终于在街口找到一家面馆,透过玻璃窗往里看,都饭点了店里还冷冷清清没有食客,只有前台和服务员坐在桌边,各自拿着手机在玩。
“你确定这家好吃?”陆瑶对此持怀疑态度,毕竟饭点不上人,如果不是菜品难吃,那就是卫生脏乱差,而这家显然是前者。
“管他好吃不好吃,尝了不就知道了。”还得是孟藜,不仅有勇于冒险的精神,而且想得开,大不了就吐呗,多吐几回又要不了命。
就这样,陆瑶被孟藜拉进店,两个人点了两碗炸酱面外加几两包子,店里有免费供应的咸菜丝儿,孟藜用小碟子盛了三筷子的量。
?等着饭食摆上桌,陆瑶左手扶着脸颊,手肘在桌边支着,右手持筷子在孟藜的碗边敲了敲,朝她扬了扬下巴,意思让她先试个毒,然后自己再决定吃不吃。
“呵,矫情。”孟藜对此腹诽心谤,搅了几筷子把炸酱、面条、各种丝儿拌匀,搛起一大筷子送进口中,就是成心做给对方看的。
陆瑶见她面无表情地嚼了有一阵子,只观表情也看不出个结果,便迫不及待地发问:“怎么样,好吃不好吃?”
孟藜这会儿嘴里占着空不太方便开口,于是连点几下头,以这种方式给出了回应。
热热乎乎吃上一口,身子也能跟着暖和暖和,原汤化原食最后再来碗热面汤,满能撑得两人饭食顶到嗓子眼,趁这暖和劲儿可以去什刹海溜达一圈,看一看沿湖的柳枝嫩芽,等消了食胃里留出空,可以尝一尝沿街铺面的小吃,虽然都是坑骗外地人的“当地货”。
大概是气温太低没什么人,两个人也百无聊赖地站在湖岸,陆瑶双手扶在白玉石的栏杆上,静静地环视四周景物。
孟藜则将双臂搭上栏杆,望着还留有一层薄冰的湖面,闲不住地念叨:“咱俩运气真是不好,早两个月来还可以进去滑个冰,哪怕晚一阵子,等冰全化了再来也行啊,滑不了冰至少有船划嘛,也比现在什么都干不了强。”
她早前听人说过,等冬天几场雪下来或是气温降到零下,湖面会结几尺冰厚到看不见湖下,到那时湖边会被绿网围起来凭门票四十一位,进去后还可以租别的冰具,可惜她俩来的不是时候,这会子围网拆了冰也早化为特别薄的一层,不然她真想体验一下“冰嬉”。
当下滑不了冰也划不了船,要是只你一边我一边倚着栏杆看风景,谁都不开腔不搭话,总觉得哪里别扭,孟藜当然耐不住,见对方不搭话便继续找话茬说:“哎,我知道这附近有家店专门卖明信片,从那买一张写下对自己或者对某个人想说的话,店里给提供信封,一年后老板会按照信封地址邮寄出去,明年今日就能收到信。”
陆瑶不知道是不是在听,一只手搭上望柱,眼观白玉石上的雕饰用指尖描画着纹路,好似注意力全在那块石头上,当孟藜又一次的发问,她才这样漫不经心地回:“不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时空胶囊,别人是十年二十年,他缩短成一年。”
“本质上是一样的”孟藜说着转过头去看她,发现对方一门心思地描雕饰并没在看自个儿,嘴角耷拉着表情有那么点儿不耐烦。
孟藜看在眼里心里头有些慌乱,以为是没头没脑的瞎建议惹了人家不高兴,就赶忙给自个儿找补:“这么一说确实挺没劲儿的哈,我再想想还有没有别……”
不等她言语完,陆瑶就出言打断:“去吧,反正也没事干。”仍旧是那副提不起精神,处处在敷衍的样儿。
孟藜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丝毫不介意对方的态度,点头如捣蒜连连应着:“行,行,我想一下路怎么走。”
而后南北东西坤乾艮巽八方观瞧一遍,只三两分钟就指向湖边一角笃定地说:“沿这条路走到头拐弯再直走,看到一个岔口拐进去几百米就到了。”
“等等!”陆瑶忽然转过头,盯住孟藜蹙起眉质问:“刚才我就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又寻不出原因,现在彻底明确了,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这附近有那样一家店的?”
“我在这里住过一个月。“事到如今,孟藜清楚想瞒也瞒不住了,干脆承认:“那会儿房租还算便宜,四合院里一间房一千二一个月,跟房东打打价还能便宜两三百。”
“记不记得我妈走后有小半年我没联系你?那是因为我偷跑出来没跟任何人说,结果差点把我班主任逼疯,好端端丢了个学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得知道是出意外还是怎么着,就先让我朋友想办法联系到我,然后玩起钓鱼那一套两个人一块儿来绑的我,是真拿绳子绑,我眼瞅着她们冲进屋里,然后我朋友把我按床上,我班主任扯绳子绑,还用的麻绳,就是搬家公司固定家具用的那种,这么粗。”
孟藜边说边用食指圈拇指比划出一个圆,告诉陆瑶:“捆猪似的五花大绑把我捆结实了,一人架一边硬给我拽出门塞车里,一路上我班主任都不敢停车硬生生开了六个小时,直接拉回学校,怕我再跑不仅当天办理住校还嘱咐舍友看住我,收手机收身份证收钱包只给我留张饭卡,二十四小时身边都有五个门神,甚至连我去厕所都混流守在门口,周末也不让出校门,每周一班主任给我往饭卡里充钱确保我有饭吃,落在这的东西也是她联系上房东,托房东给收拾好邮寄回学校到付,就这样关了我几个月,关得我都绝望了,坐牢也不过如此了,她才彻底放心重新让我通校,但每周必须去级部主任那报个到,本来该开除的可能念在我没爹妈怪可怜,只是记过通校批评外加留校观察一个月,没入档,第二年就给消了。”
这会儿虽然当玩笑似的这样说,可那小半年所发生的事,即便已过去五年成为了老皇历,但她过不去更忘不掉,哪怕再过十年乃至于二十年,在某一天某一时刻再次回想起,也仍旧是如此。
她清晰记得那年仲秋前的夜晚,因着第二天就是仲秋,谁家里都有老人孩子,不能过节也靠在这吧,况且家在本市,哪怕有突发状况赶回来也来得及,所以安置区只剩下她一个上无老下无小,家也在外地的人,护士看孩子可怜还给送了月饼,大概是想让她凌晨独自赏月过个节吧。
孟藜坐在靠墙边的下铺,手里拿着护士给的月饼,透明包装袋能看见饼上印着的“五仁”,她打小就讨厌吃五仁馅儿,尤其是里面的青红丝儿,可这么难吃的东西自家妈却爱吃,每年都得买上几盒,不仅她吃,还非得切成四瓣儿跟自个儿分着吃,特别的烦人。
手里捏着一小块儿包裹冰糖、花生碎和青红丝儿的月饼 ,都不需要咬一口,她就觉得自个儿是在大义赴死,而且吃的时候还要听念叨,可惜自家妈说过的那些话,也任左耳进右耳出,最后只记得:“父母夫妻子一家五口,代表着团圆。”
“团圆……”她在心里念着,双手捧起月饼犹豫了许久,挣扎一番还是决定拆开来尝一尝,说不定——这回的可以好吃点呢?
可当两根指头捏住包装袋凹齿,即将要动手撕开时,忽然听见有人在外面喊自家妈的名字,紧接着就是问家属在哪儿,她立即从床上蹦起来,随手把月饼往床上一扔,急匆匆地跑出去应:“我是我是!”
对方却一言不发地递过来一张单子,令她一颗心悬在了喉间,双手微微颤抖地接过来,大概浏览了一遍,表格里密密麻麻的字,属“死亡通知单”这五个字最乍眼,白纸黑字都摆这儿了,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其实这一刻她设想过很多次,有得知消息后悲痛欲绝近乎要眼哭瞎,亦或是心如死灰追随去西方大路,唯独没有此刻只觉肩上担子终于撂下,一瞬间倍感轻松。
不是她心狠,这几天遥遥无望的等待让她冷静,顺带也想通了许多事,人要是醒了注定得截去一条腿,下半辈子少不了人伺候,欠的款怎么办?即便走卖房填窟窿的选择,但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卖的出去,家里断了收入自个儿又在上学,接下来又该怎么生活呢?而且ICU一天一万跟烧纸似的,堆一块儿当纸烧好歹还能看看火苗,留下摊灰烬,可她现在能瞧着什么?灰都没有,都不敢想最后得填进去多少,她且焦灼呢,既期盼人醒却又觉得这样走了也好,无论对谁或许都是种解脱,久久被这种心态缠绕着,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而今,心里的石头落下,她也能舒口气了,她用手搓了搓眼睛,继而抬起头望着对方,尤为淡然地问:“明天拉火葬场还是得再等?”
医护工作总是能见到各样的家属,因此对孟藜的反应并不觉得惊讶,可认真思量片刻还是嘱咐:“今晚就可以拉过去,你家里的大人呢?如果家里人暂时来不了,可以等人来了再出殡。”
“那就明天出殡吧,我一个人代表全家,去哪儿办手续?”孟藜听完极为细致的交代,就折回屋里拿上钱包,下楼去大厅的缴费处打明细,再回来时手里攥着几页纸,匆匆进了家属区。
她把纸一张一张铺在床上,坐到床沿边点开手机里的计算器,隔一会儿就探头看一眼数据,即而低下头在手机上按额数,甚至一分一毛都不忘算在内。
单子上的数额全部算完,她看着屏幕上显示出的六位数,无声叹了口气,便躺身下去手机往枕边一撇,许是担子卸了终于能得片刻踏实,紧绷的精神一松劲沾床就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半夜,她想要再睡会儿,可翻过来覆过去床板被晃得吱嘎作响,却仍旧没有困意。
仲秋月儿明,月光由窗外而入映得屋里透亮,她所躺的床铺正对向窗户,没有窗帘遮挡可以看见天上的月亮。
正是断肠凝望际,云心捧得嫦娥至,她想起那盒被扔在床上的月饼,便伸出手去摸索,四处摸了一阵在枕边捏到了月饼盒,她举到眼前借着月光瞧那上面的字,隔着袋子用指尖摩挲,反反复复描了好几遍,最后也没有打开,则是装进了裤子下兜。
那晚有没有再睡着还是一直没阖眼,她也不太记得了,中间有一段记忆像是被刻意抹去,等再次连接上是从火葬场走出来,背包里装着黑布包裹的骨灰盒,她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向前走,走到腿像灌铅脚底生疼,仍旧执拗地走着。
就这样一步步从邻市走回家,又一步步回去老家,许是这样才能让亡者记住回家的路,让自家妈知道家中还有个人余生都在念着她。
雨下了一整晚,空气中弥漫着雨后青草香,和煦的阳光下有几只麻雀在电线上停驻,它们用嘴梳理着翅膀绒毛,抬起小脑袋左瞧瞧右看看,叽叽喳喳地唱起歌儿。
孟藜穿着单薄行走在山间,偶有微风拂过带来透骨的寒,树叶沙沙作响,鸟儿的吵闹声也叫她心烦意乱,萌生出寻石子把它们打散的念头,可那只是一个念头,一个念头罢了。
山地常年无人打理,而家里祖坟又选宅在半山腰,想要到达须得穿过一片杂草地,可经过春雨夏阳的滋润,放眼望去遍地是没过小腿肚的荒草,她只得将裤角挽起拉到小腿之上,踏过泥泞黄土穿行于草泽。
这一程特别地艰辛,每走几步就会被掩藏在草中的枯树枝划伤皮肤,当她走到坟包,两条纤细白皙的腿已然有几道被割出的口子,长短不一丝丝往外渗着血。
她这会子哪有心思顾及这些,双膝跪地就动手去搬碑前祭台的石砖,费劲挪开石盖子后,取下背包翼翼小心地抱出自家妈的骨灰盒,弓下腰摆在原有骨灰盒的旁边。
“爸,我把我妈接回来了。”她这般交代,也是告诉自家爸与爱人阴阳相隔了十几年,如今又一次团聚。
“我妈出事前一天还跟我念叨,说她梦里见到了你,她很想你,想去找你了,果然人经不起念叨,这才几天啊,就真去跟你团聚了。”说着念着,泪珠不争气地从眼眶滚落砸入泥土。
她压抑着不敢哭出来,遂将头磕下去,前额贴地面囔着鼻音喃喃:“今后我也没爹没妈了,怎么着不是个活不是个过啊,你们在那边好好的,用不着为我挂心,日子是我自己个儿的,过好了是我的福,过不好啊,那也是我的命……”
其实她特别想嚎啕痛快地哭一回,倒倒苦水诉一诉对爸妈的怨怼,可埋怨的话将到嘴边,却好似失了声哽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
万般无奈无从诉起,她伏在地上用袖口拭去眼角泪,随后直起身,从兜里掏出那盒包装有些变形的月饼,顺凹口撕开透明袋把面饼拿出来,动手掰成大小不一的四块后,又将面饼放回到塑料底盒里,连饼带盒摆在碑前。
她先拿起一块儿咬了一小口,食指与中指并合把底盒往前推了推,笑吟吟地说:“别光看我吃啊,咱一家人一块儿吃,以后啊……”
说到这儿鼻子一酸泪珠又差点滚出来,她赶忙仰起头频频翕动鼻翼,眼睛快速地眨啊眨,想要让眼泪流回去,泪虽没落下,却终是红了眼眶噙了泪,但她仍旧带着笑,继续将那未说完的话语诉出:“以后啊,我也就不过中秋了。”
返回家的车上一路颠簸乘客拥挤,孟藜坐在后排角落额头贴在玻璃上,眼神空洞地望向车窗外,近处是一亩亩田地与连成排的松树,远方的山峦隐约能看见形状。
几天的劳顿使她困乏,眼皮不住地打架,迷迷蒙蒙中阖眼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耳里有不锈钢铲剐蹭锅底发出地“呲啦”声,还有瓷器相碰地清脆,她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清醒过来后眼前的一幕不禁令她诧异,跟前是自家的餐桌,桌上已然摆上了两道菜,一道糖醋鲤鱼一道黄瓜银耳丸子汤。
她分明记得睡着前还在车上,这会儿怎么就到家了?而且一睁眼就有口热饭吃,难不成——家里还藏着位田螺姑娘?
神话鬼怪传说统统被她套了一遍,正寻思呢,忽然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孟藜”,音调听着熟悉还特别亲切,让人鼻子发酸忍不住想掉眼泪。
她揉了揉鼻子抬起头循声望过去,不仅看到了自家妈,还瞧见一个高瘦的男人,他俩并肩站在橱柜前,手中各端着一盘热腾腾的菜,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那个人,孟藜感觉自个儿该是见过他的,可一时又想不起究竟在哪儿见过,她将所见过的人都回想了一遍,可惜没有一个可以对上号,再细端详又觉得自个儿的样貌与他极为的相像。
“妈。”她先叫了自家妈,而后看向旁边的男人,嘴唇一翕一张迟疑了好一会儿,十分不确定地问:“这人是……是……我爸?”
“哎哎。”两个人笑吟吟地齐声应道,缓缓走向餐桌摆好菜碟,又一同去到对面坐下,四菜摆四方连双筷子都没有,孟藜起身想要去拿,可刚离开座椅立即就被爸妈喊了回来:“不着急不着急,坐下来咱们说说话。”
爸妈既然有话要交代,她也就听话的坐了回去,本以为自家妈会先言语,没成想却是自家爸先了开口:“咱家孟藜长大了,转过年十八就是大姑娘了,以后上了大学也要好好学习,咱不急着谈恋爱,等大些了再谈,找个知道心疼你的,能对你好别欺负你没依靠,只要你过得好,爸妈也就知足了,听话,啊。\"
自家爸说完便捂着眼将头扭向一边,好似再多说一点儿,或是再多看自个儿一眼,都会舍不得,即而又听到自家妈叮嘱:“饭要按时吃,路还那么长,不管怎么样都让自己开心点,一个人也要高高兴兴的过,我不在你身边那么多年,你不也是那样过来了,妈相信你可以走出来。”
孟藜其实挺想听自家妈说几句暖心话,心里期待眼巴巴地盼着,可惜奢求越高失望越胜,也将她近十年来的怨气彻底激发:“您真是我亲妈!”
她忿懑地身子往后一靠,倚着椅背双手环臂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八岁你就把我一个人留家里,到头来你还有理了?行,等我回去就找人把家砸了重新装一遍!你留家里的衣服一件不少都给你烧过去!真有意思,照你这么说,我还得买几挂鞭炮在家门口放呗?有人问不过年不过节放鞭炮干嘛,我得特高兴地跟人家说,我爹妈没了!不把我送精神病院都算人家有素质有教养!”
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她双手搓了把脸,便起身去拉厨房的门,木门敞开,门外竟凭空出现一条隧道,黑暗狭长望不到尽头。
她这时才明白,原来一切只不过是自个儿做的一场梦,既然是梦那总有醒的时刻,她也该醒来往前走了,便毫不犹豫地迈进隧道,不愿也不敢再回过头去最后的看一眼。
路途冗长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她回不了头只能不停歇地一直走,梦里没有任何的时间概念,许是一盏茶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一对时,而唯一能感受到的,是腿脚发麻发胀骨头如散架一般,可她仍旧得继续赶路,哪怕拖着沉重的身躯挪动,也须得走出这梦境。
精疲力竭时听见有人喊:“小姑娘小姑娘,醒一醒,到站了!你这孩子是真没戒心,在车上睡还能睡这么死。”她才得以从梦中转回到现实。
孟藜极力睁开发沉的眼皮,茫然地环顾着四周,当看见一排排空了的座位后,倏然间想起自个儿还在车上,而司机正站在身旁看着自个儿皱眉:“小姑娘下车吧,我该交班了。”
当回过神儿近乎是从座位上跃起,跟司机一连串地道谢:“谢谢您谢谢您。”麻利儿抓起背包急慌慌地跑下车去。
车站内接连不断有驶进站的末班车辆,她小心贴着边沿避开车流,趿拉着鞋底缓慢地走了出去,这个时间段天色向晚路灯已然亮起,车站门口停着一排竖红色载客牌的出租,她随意选了一辆拉开后座车门坐进去,说出小区地址:“南苑。”
等红灯的间隙,司机跟孟藜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随口问了句:“丫头,这个点不家去吃饭,家里人不催你?”
这些话听进孟藜耳里,犹如一把刀插进心窝处,在剧痛之中心被剜了去,至此留下的空缺,任何东西都难以再填补,可这蚀骨剜心的感触她不仅不能显露,还得硬挤出笑容牵强地应和:“催啊,所以才要赶紧回去。”
司机不明真相笑呵呵地说:“那我快着开,家里人估摸也该等急了,早点家去吧。”孟藜便也跟着笑吟吟地应:“是啊,等急了,谢谢您了。”
当她站在单元门口,打开防盗门望见楼道里的楼梯时,心底不免生出些许绝望,腰酸腿疼肩膀沉得像扛了千斤重的麻袋,那一层层台阶在她看来如比山高,可不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她只得认命地抓着扶手,忍受周身酸痛好不容易爬上五楼,进门后哪里还有精力换鞋,连走向沙发的几步都踉踉跄跄只差爬过去,头沾抱枕还没来得及踢掉鞋,就已经沉沉睡去。
梦醒时分眼前呈现出一片黑暗,她下意识地想给自家妈打个电话,手机找出来按开屏幕,指尖将要去点备注为“后妈”的手机号时,即想起号码已是无人接通。
但她还是执拗地拨打出去,对着那头机械生硬的女声呢喃:“妈,我到家了,哎呀,已经吃过饭了,你真絮叨,行了不跟你说了,挂了,再见。”
曾经嫌弃甚至厌烦的念叨,当有一天再也听不到,才是她真正体会丧亲之痛的难捱。
知道亲人去世的那一刻,虽然难过,却也短暂,因为之后又会萌生出幻想,认为所有人都在跟自己开玩笑,连那个躺在冰柜里的人,一定也是在伙同他们逗自己玩儿,等他达到目的见小人儿掉了金豆子,就会坐起身来说“走吧,咱们回家了。”
可惜等了又等,直到捧起沉甸甸底座有余温的骨灰盒,自我欺骗会如泡沫般破灭,编织出的幻想终究是假象罢了。
真正的痛彻心扉,莫过于当你回到家,看到他常年坐的沙发此刻空无一人,才会后知后觉的明白人再也回不来了,家里陈设仍旧是那个样,哪哪儿都是亲人生活过的痕迹,家却再也不是家。
尤其当思念之情翻涌,却只能对着一张张相片诉说,活着的人失意悲恸,相片中的人却粲粲然地笑,甚至会连相片都留不下,尘归尘土归土最后随大海漂流各地,也或是藏在大树下静静等待一年又一年的花开。
时间不会淡化伤痛,反而是年复一年的加剧,那些埋藏在深处生了根的怨怼——就让它一直掩埋吧,其实木质的盒子一点儿都不沉,只是当初年纪太小抱不动罢了。
双亲故去余生只剩归途,漫漫长夜且得捱呐。
若不是旧地重游,这些过往她本打算藏一辈子,事已至此,既然有了开头,干脆就落一结尾吧。
因此便不作隐瞒,全盘托出:“你肯定想问,为什么当初要选择出走,还不告诉你去向,因为我不想拉扯进无辜的人陪着一起捱,那段时间我总一副颓然无生机的样子,任谁看久了都会厌烦,所以我躲出来,来到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想一想生活是要继续还是就此终结。”
“但我还是牵连了别人,就像我高中班主任,在这件事上没人比她更无辜了。”这么多年来,每逢想起高中时期的班主任,她便会觉得愧疚,因为任性让别人吃了挂落儿,本就是不应该。
此刻,陆瑶眉心越蹙越紧,听着孟藜的讲述,心绪如乱麻般缠绕难解,其实她也有很多话没有同对方说过,就比如自己在那段时间里的心理历程。
当她几个月找不到小人儿且没有任何音信时,心里甭提有多着急了,她把对方常去的地方,乃至于就读的学校都找了一遍,也跟许多人打听过,可得到的回答却是“不知道,不清楚”,亦或是如审视犯人般的问询。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似置身于迢迢无尽头的黑暗中,茫然、无措,如一只无头苍蝇般撞来撞去,而最予折磨的,是那难以遏制的惧怕,她在怕什么呢?当然是怕至此缘分戛然,天地之间再无相遇处。
“所以,你想过死对吗?”陆瑶心情沉重,十分严肃地问出这句,虽然已经知晓答案,可她仍旧想得到小人儿的否认,至少这样,她还会觉得那些个担心是值得。
孟藜对于质问没有给出回复,而是抿着嘴唇缄默不言地低下头,盯着地面羞于与陆瑶对视,更想要以此逃避过去。
“你不说对吧?那就听我说!”陆瑶看见她这样就来气,既然对方都能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往外倒,为什么自己不能?
于是也诉说出自身感受:“当时我去过你学校找你,不仅学校,你常去的任何地点我都找过,可惜没有一个人告诉我结果,那半年,我每天都在害怕,怕某天一睁眼得知的是噩耗,怕久了,就真以为你出意外没了,白天不敢流的泪全流在了夜晚,早上醒来枕头都是湿的,不求你多了,你哪怕用同学手机给我发一条短信呢,至少让我知道你平安,可你一失联就是大半年,就没想过我会担心?”
“想过,怎么没想过,可我那时候被关着,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众目睽睽下你告诉我,我又该怎样联系你呢……”孟藜此时特别想这样同陆瑶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有些话只适合留在心里,一旦说出口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而且她也不敢保证对方会不会曲解原意,既然不说是错,解释可能也会成为错,那干脆就不说了吧。
“算了,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陆瑶对于她的不作为,是十二分的无奈,闭起眼长长吁出一口气,用这种方式来让自己冷静。
之后双手捧着孟藜脸颊,将她的头抬起来,望向她的眼睛,温柔且笑吟吟地道:“我明白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时期,想自己独处不愿被任何人打扰,可前提是,你得让关心你的人放心,不能跟着提心吊胆,一味地我行我素,其实也在把亲近的人推远,你这个习惯不好,要改一改了。”
陆瑶一边言语一边观瞧对方的表情,可也只看见小人儿怔怔地点头,神情木讷眼中无半分神采,不知道是听心里记住了,还是左耳进声右耳即出,白白浪费口舌。
不管对方有没有在听,都权当听进去了吧,她不愿再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手轻轻在小人儿脸上拍了拍,仍旧是那副笑模样:“带我去你说的店吧,我想写一张寄给一年之后的你。”
这番话,使灰沓沓失去游玩兴致的孟藜立即来了精神,不由得雀跃起来,缠着陆瑶一个劲儿地问:“写什么话?你告诉我写什么话,你悄悄给我透个底也行,我真就特别想知道,不然这一整年我别想睡着觉了。”
“哎呦,这么想知道啊?”陆瑶便也顺由陪着一块儿闹,双臂勾住孟藜脖颈,将她整个人往下拽,附在她耳边故意说:“那我更不能告诉你了,你且失眠着吧。”
孟藜被勒得双腿弯曲,以一个极其不舒服的姿势半蹲着,嘴上抗议:“不是,你这么着有意思吗?”
“特别有意思。”陆瑶粲粲然地笑,杏桃眼弯成月牙儿,逗弄她说:“你要睡不着可以数羊嘛,数他个一年,数出一草原的羊,你可就发家致富了。”
孟藜立即应承:“你这提议很好,我明儿个就给你头上种草种子,等来年春天绿油油的一片,别人戴帽子你顶真草原,您是这个。”
说完朝陆瑶竖起拇指,肯定她的“能耐”,即而迅速脱身,从臂弯处溜下来朝着前方跑去。
柳树下,枝叶阴影遮在孟藜身上,陆瑶身在光照中,追赶着越来越远的人。
一花一果一树木,沿岸的柳叶儿冒了尖,待冰化河开燕子归来,等一片春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