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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枕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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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季常很快入了梦。
他本来还想,有个不错的人牵着总该做点儿美梦了吧?
比如自己有了轻功,在碧绿的湖面上练习水上漂,脚尖在湖面那么一点,一个潇洒转身。
随后在亭子里喝着小酒,吃着烧饼,跟一帮人大肆谈论今天比武谁更厉害。
再比如跟一个有着快乐心情的人一同在草原上快意骑马。
奔驰到一片山野烂漫处,望向远方的重山,脚踏着一地的花丛。
在马背上喝口烈酒,来上一首诗夸赞自己的一匹好马:“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兄弟,好马好马!”
再不济点儿,就和个志趣相投的人,一块儿在一个繁华街口,吹吹晚风,听听路边的免费民谣。
然后找一家烧烤店,撸串喝酒,说人的百态,聊上它个春秋。
结果呢,又是那几幕,老是重演,烦不烦呐!
我看看又是什么?
哦,外公家。
又要穿过这个院子,又要推开那扇木门,又得去看一遍他倒地无法呼吸满脸皱纹可怖的脸。
“哈…啊…季常,帮我…拿一下…药。”
好好,我帮你拿,帮你拿。
“外公?”
“啊…哈…哈啊…哈…”
“你没事吧外公?还是呼吸不过来吗?”
“叫…人…”
好好,我就假装跑出去叫叫,等你倒地再过来看你。
“外公,你还好吗?他们就来,难受吗?肯定的啊,哮喘药被我整没了,还在你枕头上撒了你过敏的花粉…外公?你醒醒!你还想说什么?昨天不是说过了吗?让我去那边好好听话,好让他们继续照顾你们孟家…我知道知道…不过妈妈都不在了…我觉得你们跟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不是吗?”
好了,再检查检查。
手指放鼻子下面,侧耳听听心跳。
再摸摸脉象:“嗯…脉象正常,滴滴答答都没有,我看人家好人的脉象是滴、滴、滴…你们坏人的就该是这样滴——一声就可以了。”
好了好了,我该出去喊人了。
不过外面好热啊,还是打救护车电话吧,救护车号码是多少来着?
“喂?是急救中心吗?我…我外公他…”
“小朋友,先不要急,慢慢说,你外公怎么了?”
“他好像昏倒了,我喊他他不答应…”
“你家地址在哪里?你一个人在家吗?爸爸妈妈没在身边?”
“我爸爸明天就来接我…可是我外公…”
电话铃声响起,打扰了他梦的结尾。
哎,为什么不早点儿?都结束了才响…谁的电话,好难听的铃声…
“喂,你好…”
为什么声音鬼鬼祟祟的在我头顶,电话里说什么,怎么听不清楚。
“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他微微张开眼,迷迷糊糊中有些慌张:“你要走吗?”
“不走,你好好睡…”
“好,那我好好睡,”好温暖啊,手还牵得紧,是在抚我额头吗?头发也在抚,“那我想做个好梦,可以吗?”
“好,一定有个美梦。”
东方渐渐亮起了柔光,又是一天短暂的暖阳。
房子坐南朝北,此时的客厅,正好一束光,照在仲季常的头顶,发丝柔顺,裹了一层光亮。
那上面一只大手,被照得骨节分明,指尖还在那发丝里游走。
另一只手被压在那张正睡得香甜的脸下,已经发麻。
电视已经开始放早间新闻。
他眯着眼,困也不困,就是有点儿僵硬。
腿上的人窸窸窣窣动了动,他垂眼去看,见他睫毛微颤,张开几秒,一抬,朦胧惺忪的睡眼正好奇瞧着自己。
瞧了好久才微微笑:“累不累啊,大枕头?”
“不累。”他停了抚他头发的手,伸手在他鼻头上点了点,“就是…有人睡觉…流口水。”
“?”仲季常头一动,往他被压在自己脸上的手看,不好意思解释,“可能扯着嘴角了。”
“还说梦话。”
“说什么了?”
他坐起身,有些害怕,怕他知道些什么事。
“好像在数云朵…具体不知道,只听见你呵呵笑,还学羊叫…”
“你是不是逗我玩儿呢?”
仲季常拿眼盯着他,去确认他现在是否在他身上找乐子。
“我不敢。”
“我怎么叫的?”
“咩~”
“……”
“好了,我错了,不该逗你。”
江夏见他容色有变,发现自己玩笑开过了,忙道歉。
此时仲季常已经在沙发上坐好,拿手放脖子上,左右扭动,像这么不舒服的原因全是这个枕头的错。
随后拿昨天没喝完的水猛灌,依旧不理他。
“真生气了?”
“真生气了。”
“那你要怎么才不生气?”
“怎么样都没用。”
“……”
仲季常起身去洗漱,没再跟他说一句话。
江夏在沙发里沉默,揉着自己麻了的左手,还有那只僵硬了的脚,有了知觉以后,站起身,走到浴室门口,见他正洗脸。
带着歉疚:“我走了。”
“不想想办法逗我开心?”
“你不是说怎么样都没用吗?”
“那你就信了?”
“意思有什么办法你是知道的,是什么?”
“你自己想。”
江夏望他脸,认真想了片刻:“你长的真好看啊,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像月亮那么明亮,太阳那么耀眼,星星那么璀璨,还有…”
停顿再思考那么一瞬:“你的笑容是全世界最温暖的笑容,就像童话里的仙子…”
“够了够了…”仲季常憋住笑,“你那是什么呀…”憋得真难受,“噗…哈哈哈,你表情可太逗了,小学生念作文都没你这么严肃。”
“夸人,不是让人开心愉悦的方法吗?你笑了,说明有用,我还没夸到心灵。”
“还心灵…”仲季常将帕子递给他让他搓把脸,“下次换个好点儿的方法。”
江夏拿帕子在脸上胡乱揉了两把,闭眼开心想:还能有下次。
觉得他的帕子好好闻,想多闻闻,又觉得是不是显得自己有点儿…变态?
赶紧将帕子还给他,见他冲洗完扭干挂架子上问自己:“能不能麻烦你送我去趟4s店?我去取我的车。”
“不好意思,我得去办件急事。”
“什么事?”
“小事。”
等江夏一走,仲季常瞬间又觉得这屋子没了温度。
他在沙发里恋恋不舍地又躺了会儿,想着事情,嘴角不自觉牵着笑。
打了个喷嚏,察觉到自己想了不该想的,那笑立马又没了。
江夏骑摩托车到医院的时候,疗养院的负责人正跟医生交流。
他上前问:“人呢?”
“在太平间。”
“是从哪里摔下去的?”
“窗户,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可能是使命抓住窗帘,将身体一点一点往外挪,被人看见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楼层太高,也救不回来了。”
“我知道了。”
“病人家属,请节哀…这件事情跟医院…”
“我知道,是他自己的问题,你们不用负责任,我给你们签份免责声明就是了。”
“我们也真的不想发生这种事情…”
医生喊人带他去太平间认领尸体,他跟疗养院负责人一起坐电梯下去。
电梯里,他对跟他来的人表示感谢:“幸苦你们照顾他那么久。”
“本来的工作。”
“他比平常的人还不好照顾,对了,我该怎么处理后面的事情?麻烦你教教我。”
“我帮你找了丧葬一条龙,钱也是我们疗养院出。等一切办理完,你再来疗养院办理手续,把你爸爸的遗物领走,多的钱退还给你。就是问问你爸爸生前有没有说是土葬在你们老家还是火化,将他的骨灰放在栔城的墓地。”
“他没说过,不过我想,他应该是想安葬在我妈妈的墓旁,他当时在旁边修了自己的墓。”
“是合葬墓?那你得考虑是把人运回去土葬,还是带骨灰回去入葬。”
“哪个方便?”
“骨灰入葬方便。”
“那就骨灰入葬吧。”
“好,那我打电话通知他们。”
江夏站在他爸爸尸体旁,医院工作人员拉开尸体袋子,给他看了一眼最后的遗容。
随后让他自己在里面,像是故意给他空间和时间让他和这尸体说最后的话。
江华半边脸已经毁了。
是脸着地吗,还是先前肿了的脸,是鼓了多大力气爬上去的,用轮椅垫着,再一点点吃力往上?
江夏想着想着开始发笑,边笑边问:
“就那么不想再看见我了吗?还是我说的话让你害怕了,害怕看见我过得好,证明你是错的。所以更是下了决心?”
他从左边走到右边,去看那破了又被缝合好的脸。
“都说我像你,我看一点儿也不像,我这么说你是不是会开心?因为你根本不想承认我就是你造出来的…”
抬眼去注视头顶那白色灯管,像是上面有什么能听见他说话。
“好笑不好笑啊你,你既然不愿意,谁逼着你了?不还是得你来吗?难不成你不来,妈妈会为了生个孩子去找别人?最后全怪到我头上,还说些乱七八糟的故事来骗我。”
最后低头,将脸凑过去仔细看他已经冰冷的面容,眉毛、眼皮、睫毛、鼻子、嘴巴。
“要是我真的是地狱来要人命的,你现在是不是在地狱呢?想跟妈妈重逢?没门儿,你自己去地狱,妈妈自己在天上。”
呐,你看得见我吗?
就算这躯体看不见,灵魂一样看得见吧?
昨天我可不是一个人待着,他就躺我腿上,紧紧握着我的手,我还摸他头发,本来想早上过来告诉你的,就那么等不及吗…
不过现在告诉你也一样,我不会是一个人,他也不会因为跟我在一起失去性命,我要永远守着他,不让他受伤害,鬼才信你说的话。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江华?
江夏心里最后这么问他。
比说出来的声音要响亮,就算没有空气介质传播,却仿佛能在这太平间里听得见,并且有声声回声,一直萦绕在这个冰冷的空间里。
你听见了吗?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