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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哭干的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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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夏等曹琴霜给天竺葵都施完了肥,才从楼下离开。
往谢英家的路上,捧着那遥控四驱车,在马路牙子上一上一下地颠着走。
想起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外婆去逝,市里的亲戚坐火车到县上,与大家又一同坐小巴,共同走过泥地,穿过农田,去往外婆家。
夏天,身着短袖,知了声围绕,家犬狂吠。
一纵人穿过一片玉米地,胳膊被玉米叶子上的毛割得又养又痛,脚晃悠悠地走在田埂上,不小心就会掉进玉米地。
听人说,本来田埂没有这么窄,只因田地拥有者为了多种一排玉米,相互扩宽。
所以只能走着猫步,抱着胳膊,用手掌摩擦着那被割痒的地方往前走。
“等下到地方,看你们表现。”
前方阿姨开口说。
表现?什么意思,江夏心里疑惑。
不记得是否有人回话,或者阿姨随后有没有解释这个表现的意思。
那一疑问从心里升起,在脑子里回绕了几个圈,直到见到外婆的棺椁。
棺椁放在简易棚子中间,棚子搭在外婆家院儿外墙下,外墙是泥土加牛粪做的,墙顶上还种了仙人掌。
几米外旁边儿起锅搭灶,做流水席。
是谁说要看外婆最后一眼的,他也忘了,大家推开棺盖,露出她的遗容。
第一次看亲人的尸体,不知是哪根筋断了,旁边跟他一样大的小孩儿都蹲下哭了。
哭得大声,哭得能看见他们的鼻涕流出后差点儿吃到嘴里。
江夏站在一旁,虽然鼻子很酸,觉得自己应该哭,但是瞧见江华望过来的目光,让他忍住了那阵酸和要哭的欲望。
这个时候又传来那个阿姨的声音:“嗯,你们表现得真好,唯独江夏,你都不爱你外婆的吗?”
爱啊,我爱她。
出生以来,只有她对自己好,每回去外婆那里,都给自己做好吃的糯米饭,里面有腊肉丁、豌豆、还有土豆。
可是他很困惑,到底是什么表现,自己哭的表现?
他虽然不懂,但是以着阿姨是大城市来的,觉得她说的一定是对的。
可他不能哭,一哭,可能大家又会说,外婆的去世,也是他的问题。
奇怪的是,棺盖盖上以后,那些刚刚还嚎啕大哭的小孩儿,像是那根断了的线又连接上,开开心心地到处蹦跶,到处玩耍。
吃流水席之前,蒸一锅米饭,捏成饭团,分给肚子比较饿的人先垫巴一点儿,小孩儿纷纷拿着比手掌大的饭团儿,开始啃。
江夏吃的时候米饭总粘在手上,觉得那些米饭像是小虫,不快些弄掉就得钻进她手心里。
所以舔手心里的米粒,舔完拿着饭团准备啃,又粘在手上,总也舔不完。
伴随着夏天的炎热,人也会相当的烦躁。
所以堵了气,非得舔干净不可,最后饭团越来越小,那一口从未咬下去。
吃完就与同辈的几个小孩儿一起去河边踩水,踩完水就想睡觉。
儿时什么都不怕,也不觉得脏,就睡在了邻居家晒谷子的坝子里。
至于为什么大家同在一起玩耍,最后变成自己一人睡在那坝子里,也不记得了。
只记得困倦,身体无力。
坝子上有晒着的辣椒,头顶上是一棵桑树。
有风,有光,有影,还有到处繁忙找食的黑色蚂蚁。
他梦里梦见了外婆,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牵着外婆的手,同时冲他招手。
她们笑容一样,平和温柔。
一点也不像爸爸那种带着怨恨的,邻居那种惧怕的,还有那些同龄小孩儿嘲笑他的。
他突然感觉他以后再也看不见这样的笑了,在梦里哭了出来。
醒的时候,自己的脸上,除了蚂蚁,就是满脸的泪。
他特地尝了尝,是苦的、是咸的。
江夏想着这些回忆,进到院子里,抬头去看随着晚风飘摇的紫荆树叶。
那日他在紫荆树下冲他那样的笑,心里起了太大的波澜。
他当时想:那是他想拥有的笑,它是那么的温暖。
如果自己以后常常能看见,他愿意付出所有。
洗漱完躺床上想:自己有什么可付出的呢,可能,真的都是妄想。
他侧身望了眼自己的手掌,厚茧太多,都是工地搬砖,扭钢筋,砌墙留下的。
后来做了漆工,不再形成茧了,这些也就都消不去了。
他弯了弯手指,在怀念今天拥抱他的触感。
肩膀比自己单薄,身体也比自己瘦弱,心跳,却跟自己的是一个速度。
他似乎又听见了相同节奏的心跳,安下心,渐渐睡了过去。
唰啦———!
一群鸟儿被惊,从某处高坡的山林里四处飞起,散开得像是把扇子,最后零碎飞向其它的山林里。
“去看看打中没有。”
江华将手里的抢继续上了膛,静静等待其它的猎物出现。
江夏拿着自己的猎枪跑到那鸟儿尸体下落的地方,瞧见地上的两只鸟儿尸体,不敢去看那眼睛,还有枪眼造成的血迹。
“找到没?”江华在远处喊他。
“找到了。”江夏把猎枪背在身上,一只手拿一只,把鸟儿握在手里,注视了那么几秒,跑到江华旁边,“爸爸,打中两只。”
左边是自己打中的,右边是江华打中的。
江华为此感到满意:“不错嘛,第一次出来打猎就能打中,看来很好的继承了我的基因。”
江夏那个时候13岁,他很高兴。
这是他爸爸第一次夸奖他,尽管握在手里的鸟儿,温度已经渐渐变凉。
他感受到生命又在他手里消亡,心里虽然感到很害怕,甚至手在轻微颤抖,却笑嘻嘻地对着江华:“爸爸能做好的,我也能做好。”
“那等会儿看你能不能打中一只野鸡。”
江华将那鸟儿的尸体装进麻布口袋,往腰上一拴,带着他往更深的林子里走。
远远望见几只野鸡,江华迅速按下他的头。
俩人快速蹲下,藏在几株灌木里,用手拨开叶片,观察了它的动作和运动轨迹。
“像是在地上找到一窝虫子。”
“是蜈蚣吗?”他很怕蜈蚣。
“不知道,专心看它,记得打它的要害。”江华喊他举抢瞄准,“看看我们谁能打中。”
“好。”
江夏轻轻将子弹上膛,对准了野鸡的脖子,屏息静气。
他不仅观察了江华的动作,还找准野鸡琢向地上虫子的霎那。
“膨!”
自己的子弹率先打中了野鸡的脖子。
野鸡叫唤一声,翅膀还来不及扑腾就倒在地上。
他们起身跑过去,其它野鸡早就逃走,只剩那脖子哗哗流着血的野鸡,它嘴里的蜈蚣,被拦腰截断,似还在挣扎。
江夏还是没敢多去看那野鸡的眼睛。
他总觉得禽类的眼睛死去的时候很可怕,却总能随处看见。
江华将那野鸡捡起,用匕首在脖子上割了一刀,把血放干,再揣进了那麻袋里。
他好像很高兴,前所未有的高兴,伸手摸了摸江夏的头:“真不错,小猎手,平常是不是有很刻苦练习?”
“嗯!”
江夏抬头去看他,难得的笑,难得的夸奖,还有那手,不再是打他,而是温柔摸他的头。
“那我送你那把弹弓打得也准了?”
“我能站在门口打中院子外的石墩子。”
“那飞刀呢?”
“飞刀?”
“对啊,飞刀和射击又不一样了。”
“我还没用过刀。”
“那我改天教你。”
“好,爸爸飞刀也能百发百中?”
“当然,所有的射击武器,你爸爸都是第一。”
江夏崇拜望向他,见他高高扬起下巴,像个高傲的将军。
俩人走到一处台阶,两旁长满了黄色的花,还很香。
“知道这个是什么花吗?”江华指着它们。
“不知道。”
“姜黄花,”他摘了一朵,别他小耳朵上,“被佛教寺院定为“五树六花”中的“六花”之一。花很香,挥发油能芳香健胃,根状茎:用于止咳。”
“五树六花?”
江夏不懂,摸了摸耳旁的花。
江华拿刀砍了花,把根茎挖了出来,给他看:“看,是不是很像生姜?等下拿回去炖在野鸡里。”
“好吃吗?”
“好吃,你妈妈最喜欢吃。”
江夏不说话,抬头去望他爸爸的脸,他正望向远方,像是看见了回家的路,目光里有很强的思念。
他赶忙低头走路,每当这个时候,他爸爸肯定又要骂他打他。
“五树六花呢,是许多寺庙里必须栽种的,五树是指,菩提树、高榕、贝叶棕、槟榔和糖棕。六花呢,是指荷花或者莲花,文殊兰、黄姜花、鸡蛋花、缅桂花和地涌金莲。”
“我只看过荷花,就在村口,上面荷花很好看,还有莲子可以吃。”
“缅桂花你不是见过吗?”
“哪里?”
“家门口就是。”
“那不是白兰花吗?”
“白兰花就是缅桂花,是你妈妈种的。”
“妈妈…很喜欢花?”
“对…这些都是她跟我讲的。”
那日江华没有像江夏想的那样去骂他,反而破天荒地跟他讲解好些知识。
还在过一处溪流的时候,牵着他的手跨过石头,回家。
傍晚在院子里,江华烧水拔毛。
江夏不敢看,也不想帮忙,就站在很远的地方砍柴,等他爸爸煮好端上桌,才慢慢开始吃。
江华不知道是心情好还是怎么,喝了好多酒,脸上已经红得看不清他本来的肤色。
打了个嗝问:“怎么样?煮了姜黄花根茎的野鸡好吃不好吃?”
“好吃。”
江华哈哈大笑,有些疯癫,再喝口酒,嘲笑他:“不敢看宰杀的过程?却敢大口地吃肉?”
“……”
江夏嘴里的肉都不香了,停止嚼动。
“收起你那种虚伪,简直让人恶心,”江华眼色突然变得阴冷,拿手捏起江夏的嘴,“既然都杀了,就给我好好吃下去,这可都是在你手上死的,你的罪。”
江夏头往后仰,想将嘴里的肉吐出来,却被江华的大手紧紧钳住,脸被捏生疼。
心里恐惧蔓延,又快冲到他眼睛里想哭的时候,江华另一只手拿筷子夹了肉往他嘴里塞,一边塞一边说:
“你从出生起都是错的,还害怕多吃几口被你杀害的动物?全都给我吃下去!一块儿也不许剩!”
江夏害怕极了,胃也在翻滚,拿筷子狠狠往他钳住自己脸的手上一戳!
江华一松手他就踢开板凳跑开,见他要来追,跑出了院子,越跑越远。
跑到足够远,一屁股坐在一棵树下,抱着自己的腿,将头埋了进去。
脑子里闪过的全是鸟儿的尸体,野鸡的尸体,还有江华发了疯往自己嘴里塞肉的情景。
突然一阵恶心,转身对着树根,一股脑全吐了出来。
吐完又抱着自己的腿,尽管想去哭,想去流泪,却都哭不出来。
他跑到河边,洗了洗脸,仰头去看天空明净的月亮,再望向河面映照出的亮光,仔细去看自己的瞳孔。
还好,没有变红…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猜想江华应该喝得差不多,睡觉了,才慢慢往家走。
院儿里竹桌上的盆子里,剩下的炖肉还在。
他走过去,盯着那盆肉十几分钟,拿筷子夹起那冷了的肉,一块一块往嘴里塞。
我能控制不哭,也能不怕恐惧,包括对你。
我不怕,什么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