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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生命的形态 ...

  •   一个月以后,栔城接连下了一星期的大雨,乌云散了,又迎来了几日的蓝天。

      大雨沿着栔城最高的坡,一路向下流到低洼处,形成一片小湖泊。

      那湖泊带着原有的泥泞,呈黄幽幽一片。

      随后黄泥沉淀,水清澈见底,细细看去,居然能瞧见几只小鱼。

      江夏对此感到惊喜,一直瞧着那小鱼,小鱼像在寻找食物,从这头游到那头。

      从哪里冲刷出来的几条小鱼?江夏想,雨还能直接带来生命?

      再抬头去看这诺大的天,想象一只手从当中挥过,蓝色的幕布被扯下,露出藏在里头往这地上扔这些生命的人。

      不,不是人,是神明。

      “江夏!”有人在身后喊他,转过身,谢英和白琴冲他招手,“走了。”

      “好。”

      江夏应答一声,再回头,远处有人拿石头打着水漂,惊扰了小鱼,荡起两三个涟漪。

      “这小区建在栔城低洼处,”白琴将东西捆绑在摩托车后座,“怕是风水不好。”

      “但是便宜,”谢英跨上摩托车等白琴抱好他的腰,“穷人哪管风水,你看看每年庙里烧头炷香的都是些什么人。”

      江夏也收拾好东西,一起开离了这片小区。

      在这小区前后做了一个多月的活路,今天终于做完,颇有一种辞旧迎新的感慨。

      回到家已经是中午,白琴顺道在菜市场买了菜,准备大吃一顿。

      吃的是火锅,因为这次的活钱给得比较多,所以难得一见的牛肉、羊肉摆满桌,配上白琴自调的蘸酱,任谁都忍不住多吃几口。

      “多吃点江夏,”白琴给他的碗夹满肉,“看你最近好像瘦了,怎么了?难不成看上谁家小姑娘,害相思了?”

      “没有…”

      江夏因为火锅的热气,脸看上去红彤彤。

      白琴以为他害羞,欢声笑,被嘴里的菜差点儿噎到,忙喝水咽下去。

      “哎,”谢英一两酒下肚,畅快一叹,“还是我们好,踏踏实实本本份份,才有那么好的生活。”

      “怎么还感叹起来了?”白琴笑他,也给他夹满了肉。

      “你不知道,赵工头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被抓了,听说跟那些贩卖乱七八糟害人的东西什么的搞在一起,运气不好,被一次突击检查给当场逮着。”

      “赵工?”白琴夹菜的筷子一顿,“他整天忙装修都忙不完还有时间去整那些?”

      “我哪儿知道他怎么想,”谢英又喝了半杯酒,“反正以后给我派活儿的又少了一个。”

      “是啊是啊,先前的李工也是,好好的包工头不做,炒期货,结果陪得底儿掉,现在还不是得好好工作。”

      “所以说,人最不能的就是贪…啊,还有懒。”

      谢英总结,笑很自豪。

      江夏听他们说,吃几块肉,抿口小酒。

      他觉得谢英说得对,本本份份,就能安安稳稳。

      再去看院子中央那棵紫荆树,花开始谢了,一朵朵掉落在花坛边和地上。

      他想起两个字:吃花…

      是不是也是贪心的一种?

      吃完饭后,江夏打算去趟疗养院。

      护工说他爸爸这一个多月以来,从轮椅上摔下来三次,虽没有大碍,脸和手拐子摔得不轻。

      到云溪疗养院,他和负责人聊了聊他爸爸的近况,护工和院长说他爸爸再这样下去,总有出事的那一天,还让自己多劝劝。

      如果自己劝有用,就不会有这场对话了。

      他只好抱歉地回他们:“出事和你们没有关系,你们不用太紧张。”

      “话现在是这么说,等真的出事了…”院长顾左右而言它,还是把目的说了出来,“你还是签一份免责声明,不然真的只能让你爸爸去别的疗养院了。”

      “我签就是了。”

      江夏去到他爸爸住的那层楼,踟蹰过后,还是走了进去。

      江华住二楼的一间,本来是双人间,因为没人愿意跟他同住,床空了一张,院长并没有借此多收他的费用。

      江华坐在靠窗那张床上,扭头望向窗户外。

      窗户外一颗树遮挡了阳光,伸展太开的一树枝上有片独叶,不知道是被鸟扯了还是自己的原因,虽然翠绿,却挂在那里要落不落。

      江夏走过去喊了他爸一声,他爸不回头,就盯着那摇摇欲坠的叶片一动不动。

      “你要不要出去转转?今天有太阳。”

      “你说那叶子…为什么不掉下去?”

      “还不到秋天…”

      “不到秋天…”江华重复一遍,亢奋转过头来,“那意思秋天就能落了?”

      江夏不回他话,也回避他的眼神。

      他知道不管他回与不回,他爸爸都会重复那些他给不了答案的问题,默默上前扶起他爸,挪到轮椅上,推出门,去院子里晒晒太阳。

      “那天一老头问我…”江华被推出了住宿楼,“你这种和我这种哪种最痛苦。你猜他跟我说什么?他居然说他最痛苦,他说他还没活够,就看到死亡离他不远了,每天都活在恐惧里,死亡在冲他招手,他害怕得睡不着吃不下饭…”

      阳光难得,疗养院内四周又有绿树围绕,中间一排鱼尾葵叶片伸展肆意,散步的人坐长椅上聊天的人充满了这不大的小院。

      江夏推着他爸爸走到了鱼尾葵底下。

      “你猜我当时怎么说的?”

      江华语速很快,根本不等任何回答。

      “我当时要不是离他远,早就一把掐死他。他居然说他最惨,是想在我面前炫耀什么?炫耀用健康的身体去虚度了年华?还跟我感叹时间太短,过得太快。妈的!老子现在生不如死,时间对我来说都是多余的,他懂吗他!”

      江夏斜倚在鱼尾葵的树干上,听他抱怨。

      远远瞧见一熟悉的身影出了另一侧的住宿楼,那人也看见了他,推着无法行走的一个妇女朝他慢慢走了过来。

      “你懂吗?”江华问他,见他呆傻那样,骤然发起大火,“你给我过来!”

      江夏不得已到他面前蹲下,一巴掌扇了来,声音之大,他不躲,也不觉疼痛,只垂着眼去看他爸已经瘫痪了的双腿。

      闫小山听得一声响,轮椅停了停,再推着往前走了几步,又听见几句叫骂。

      “我问你懂不懂!还是不说话,不说话就说明你不懂!你要是懂,就不会继续这么续着我这条命!不,也许你懂,你就是故意的,你恨我对不对,从小就恨我…”

      “你妈妈接回来了,”江夏起身,不管他爸谩骂也好,捶自己的腿也好,对着已经走过来的闫小山,“阿姨身体好了吗?”

      “好了…”闫小山将自己妈妈安排在一步之遥的地方晒太阳,“你爸爸…”

      “他就这样。”

      江夏也将轮椅转了转,移到一处半暗半阴凉的树下,让江华继续自言自语。

      “小山,小山…”轮椅上的妇女似是看见一个人走过去,伸手去抓,嘴上喃喃,“怎么还不来看看妈妈?”

      “你妈妈她…”

      江夏想起上次他说的老年痴呆。

      “就是不记得我,我站他面前他以为我是护工。”闫小山说完走到他妈妈面前,给她拿了个手帕,“妈,小山当时送你的礼物,你不记得了?”

      “记得…特地给我画的,我一直好好收着呢…可是我的小山好像忘了我…都不来看我。”

      “我就是小山啊,你看看我,这个鼻子,”闫小山拿她的手去碰自己的鼻子,“跟你不是一摸一样吗?”

      “啊…是跟我挺像的…你是我的小山?”

      “是啊,你仔细看看。”

      “是是…是我的小山,”妇女拿手去摸他的头,忽又像是看到什么害怕的东西似的收回手,“不…不是,小山他每次来都给我看手机的,啊…不对,小山他在手机里…”

      江夏听得闫小山这边的对话,又听得身后江华言辞慢慢变得消极:

      “是爸爸是对不起你,但是你也不能这么折磨我,你知道每天护工带我去上厕所那种眼神吗啊?比死了还难受啊…”情绪又开始激动且焦虑,“还得是哪天人少的时候,完了,这次以后他们肯定防着我,得是晚点儿,最好大家忙得不行的时间。”

      “要是医学再发达点儿就好了。”闫小山等他妈妈继续盯着鸟儿看了,起身同江夏并肩站,“老年痴呆治不好,药还是要大把的吃。大自然的可怕就是,写好了疾病和意外,不知道什么时间就会降临在你身上。”

      “其实我能懂他,”江夏心中沮丧,嘴上没有情绪,“生命的形态不好的时候,确实会让人感到屈辱,所以我爸爸变成这样,我也有责任。”

      “什么责任?”

      “不能…怎么说,我把他一直问我,为什么不放弃他。有一次他骂了我一个多小时,最后哭了,问我,他为什么没有决定自己死的权利,为什么他的命要握在我手里,他说我是因为恨他,才这么折磨他。”

      “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大部分孩子,都希望父母能多活久一点,好像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像是种本能,是不是刻在我们基因里的?”

      “基因里的?”江夏思索,摇摇头,无奈一笑,“我那天也是冲动,问他,你有那么多种求死的方法,为什么不试试。”

      “你这么说的?”闫小山诧异,“是气话还是…”

      “是真心话,”江夏望了眼身后还在自言自语的江华,“我后来为我这种真实的想法感到内疚,可我又困惑,觉得我根本没有内疚的理由。”

      说话间低了头,去看地上的砖纹,有些已经裂了。

      “我是这么想的,其实我爸爸是自己把命交到我手上。他让我来决定不给他交疗养费用,他就可以被迫死去,而不是自己寻死。先前护工跟我说过,他拿枕头捂自己,却在最后关头,怕了。我爸爸想让我来决定,而我又不能去做决定,或者说,我不知道怎么做决定。”

      闫小山听懂了他的为难,是种无法解决的难题,有时候尊严比生命更重要,但是到最后生存的本能又打败了他的自尊心。

      他去看他的妈妈,心里头发酸,忍了忍,摸了摸鼻头。

      “那天说了这话…我爸爸就开始寻找一种意外,意外跌落,瞬间死亡,但是一直只是受伤,没有随他的愿。”

      “就算是意外跌落,在那一瞬间还会本能的护住头,怎么都抵不过本能。”闫小山见他妈妈望着鸟儿在那笑,嘴角流了些唾液,上前帮她擦了擦,“我觉得…你做不了决定的原因,大概是不想有遗憾,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可能是,”江夏见江华闭眼像是睡着,自嘲那么一说,“明明知道,有一种结果对谁都好,却还是不想因为自己的一个决定,造成无法换回的后果。”

      “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闫小山想将这种沉重的话题抛开,“大多数人,从来不去想这些,只是顺着情感或者已知的规则去做事,好多连对错都分不清楚。”

      “你是在夸我是吗?”

      江夏认真在确定他的第一感受。

      “对,是在夸你。”闫小山笑他的认真,想起什么事来,“对了,我现在不住在浣花路了,住在季常的别墅里。”

      “那…那天那个…”

      脑子里闪过仲季常的脸,又被那天一脸担心闫小山的人代替,后又觉得自己可能问多了。

      “他还住那里,”闫小山接受他的关心,冲他微微一笑,“我们都很好。”

      “那就好。”

      俩人同时张望远处一群打着乒乓球的老人,再去看自己身边的亲人,苦笑成为他们现在拥有的同一种语言。

      在暗里待久了,阳光一出来,人就喜欢出来晒。

      晒久了又觉得倦,又会跑到阴影里待着。

      最好的就是,站在一片阴影里,阳光就在你眼前不远,伸手就能碰到,一回身又能躲起来。

      重要的是,这是一种自己可以选择的境况,而不是被迫只能待在烈日里苦热,或者是只能处在阴影里感受无聊的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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