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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壁缝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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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夏下车来,径直往谢英家走,转过一个街角,经过曹琴霜的那栋房子,门口的天竺葵打理得好,顺眼望了眼那窗户。
里面隐约透出来黄色的柔光,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在昏黄的光晕里去观看那些开得艳丽的花。
蓝色大门开了,出来两个人,一穿着蓝灰色衬衫,戴一黑框眼镜的男子站门口跟她吻别:“下周见。”
“路上小心。”曹琴霜送走那男子,转眼见江夏正驻足观看那些花,倚靠在蓝色门框上笑问他,“喜欢花?”
“喜欢,”江夏冲她点头,“你很喜欢天竺葵吗?你照看得很好,每株都开了花。”
“天竺葵好养活,少浇水,喜欢太阳,不施肥都能生长,栔城的温度,一年四季花都开不完,败不完。”
“所以你喜欢它的坚韧?还是不言败?”
“不言败?”曹琴霜疑惑,“为什么说不言败?”
“你说的,它开不完,败不完。”
“你想多了,是因为我懒。”曹琴霜有意邀请他,“进来喝杯酒?”
“我不怎么喝酒。”
“那…喝茶?”见江夏不好拒绝的表情笑出声,“怕我吃了你吗?”
江夏想起悠悠然靠在车框边偏头这么问他的仲季常,心里头一紧,张口说:“不是。”
……
曹琴霜的屋子简单干净,除了床、桌子、椅子,其它的任何多余物件都没有。
只是墙角堆满了书籍,堆不下的,散落在地上,旁边一落地灯,像是专门为了看书用的。
“坐。”曹琴霜给他拉了椅子来,就在那书籍不远处让他坐,递给了他一杯茶,“这楼里本来是五间屋子,房东自己住了一间。”
“谢谢。”
江夏接过茶,环顾四周,目光继续扫视地上的书,仔细看过去,只有几本是自己看过的。
“你也喜欢看书吗?”
曹琴霜见他一直盯着那些书。
“不,”江夏收了视线,去看茶杯,白瓷金边,上头一朵带刺玫瑰花,“我没有太多时间,看一段就容易去想半天,一本书往往看几个月。”
“那不是很好吗,有的人看书看完就像去景区打个卡,能带入自己想法去思考的就很不错。”
“你呢?这些书你都看完了?”
“差不多,我看书也不是打卡或者思考,仅仅是喜欢看书时候的感觉。”
“什么感觉?”
“是另外一种放空,周围一切都不重要了。”
“不重要…”
江夏沉思,刚刚公交车司机也说过差不多的话,茫茫然想起自己刷墙的时候,收集东西往本子上放的时候,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看来你也有这种时候。”
“是有。”
俩人沉默了一分钟有余。
曹琴霜在这段时间里拿眼端详他,脸上呈现一种好奇又关爱的浅浅笑容。
江夏察觉到她的那些关爱,有些困惑,不知道她找自己上来是想问他什么话吗?垂眼去看自己手里的茶,茶包顺着热水散开来,散出一种淡淡青草绿。
“你来栔城几年了?”曹琴霜问他。
“四年多了,”喝了口茶,略苦,“你呢?”
“十几年了,”语气有些丧,“十几年也不能在这里有归属感,家乡呢,又回不去了,我们这种,怎么说呢,就是壁缝人。”
“壁缝?”
“就是没有家,在城市的墙壁与墙壁之间生存,墙壁里面是各种家,但是都跟你没有关系。”
曹琴霜从茶几上拿了烟,递给他,见他不抽,自己点了,吐口烟继续描绘所谓壁缝人的感受。
“你呢,只能看着,还不能有所羡慕,不然连壁缝都觉得不好了,毕竟壁缝还有两面墙。”
“那家乡为什么回不去了?家人不在了?”
“在是在,就是…已经不拿我当家里人了。”
“发生什么了?”
“好难说。”
曹琴霜起身去拿了个纸杯,当作烟灰缸,倚在窗户边上,旁边橘黄色碎花窗帘与她身上的绿叶碎花裙相得益彰。
她弹了烟灰,故作轻松:“我有个弟弟,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我没能帮上忙,最后…”
“自杀了?”
江夏脱口而出,好似早就知道这个答案。
曹琴霜怔了怔,又点点头,吐了口烟,拿出手机翻找着什么,最后递给他:“走的时候21岁,虽然没有你高,没你壮,但是几乎和你长得一摸一样…”
江夏接过手机,细细去看那照片,是有些像,但是笑起来比自己要好看许多,他抬眼去望继续注视着自己的曹琴霜,读到她眼里的后悔。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想了半天问她:“照片里,他笑得很开心,为什么会自杀?”
“有些人,越是笑,心里越是有过不去的坎,我现在后悔的不是当时没去帮他,而是那个时候我根本无法理解他的痛苦,”
说着叹了口气,将烟丢进那一次性杯子里,话继续说:
“我当时只是觉得,人来这世上,都得遇到各种事情,别人都能跨过去,怎么你就那么软弱,就扛不过去?后来看见他躺在停尸房的那天我才知道,有些事,就是扛不过,跟有没有勇气,软弱不软弱没有关系。”
“然后你爸爸妈妈就把这一切怪到你身上?”
“有那么点吧,”曹琴霜苦笑说,“毕竟人在栔城,我没照顾好他,不过最主要,每个人心里有了刺,一起待久了,总会刺到对方。”
江夏将手机递还给他,不再谈论她弟弟这个沉重的话题:“那…在栔城,你也没能找到一个家,让你有归属感吗?”
“呵呵,”曹琴霜坐回木椅,“你是在说,我都那么大了还没结婚,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江夏一紧张,结巴,“我没那想。”
“知道,”她笑声清脆,“玩笑话都听不出来?”
江夏又得一愣,心想:她为什么说的话都跟他说的一样?连笑自己局促不自然的笑容都那么相同。
正在想当时那种状况,听她继续说:“几毛钱的土豆,包装成礼盒,放在精致的橱窗里,让你花几百块去买,你会买吗?”
“不会。”
“是啊,你还会觉得那些买了的人是个傻子,还会心里暗骂那老板是个疯子。”曹琴霜翘着二郎腿,身体往后靠,“那是因为你我都知道,那只是一颗拿来吃的土豆,就算你再怎么包装,都是土豆。”
江夏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要怎么回她话,只能等着她继续说。
“但是一件衣服,一个包包,同样是拿来穿的,拿来装东西的,换个标签,即使再贵,也有人会去抢着买。”
“因为卖的已经不是事物本身了?”
“嗯,但是人不一样,换再好的标签,土豆依然是土豆。”
“我不太明白…这个跟你组个家有什么联系?”
“你的出身,决定了你的归宿。即使你学了知识,包装了一下你的外表,学着城里人那么说话,跟比你有见识的人交往,最后人问你是哪儿来的?一听完就露出那种:哦~,原是乡下姑娘,所有全身上下的包装,全都是海市蜃楼。”
江夏听她说完,垂了眼,沉浸在一种思索里,总觉得是不是哪里没说清楚明白,还是自己太笨没能听懂。
试探问:“刚刚那个人,当你是土豆吗?”
“哈哈哈…”曹琴霜听他那比喻,笑得没法儿忍,笑够了才说,“是没错…”
“那…你可以找个不当你是土豆的人…”
“你是说我也去找个土豆?”曹琴霜打断他的话,“哎呀,哈哈哈,你真的太可爱了,爱情…哪能说找就找的?”
“你爱那个人?”
“也算不上。”
江夏好像反应过来什么,急忙将自己的理解说出口:“你到底是在说爱情不存在?还是说你没法拥有?”
“是不相信。”
江夏听得迷糊,虽然努力想去搞清楚她到底是跟自己说的话,是说了很重要的东西吧,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难道只是想和自己聊聊天,只因为自己长得像她去世的弟弟吗?
“时间不早了,”曹琴霜起身,“耽误你那么久,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江夏点点头,确实如自己所想。
“你可能不明白,我对你说的这些话,其实我是想对他说一说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甚至一句话都没说过…现在想来,是不该太在意别人的看法,要是当时像这么轻松自在说说话…是不是结局会不同,至少,不会这么后悔。”
江夏听她语气哀伤,那眼眶里含着的泪,眼眶快装它不住。
他有些无措,慌张从离了木椅往前迈了两步,想安慰她,又觉得很唐突,在犹豫之间,在那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快要滚落之际,食指关节已经接住了那滴泪。
曹琴霜对他的举止感到诧异,同时又觉得得到了些宽慰,遂笑出些坦然。
她轻轻抱住了他,头只到江夏的胸膛,侧耳听见他稳健的心跳。
笑说:“心脏的跳动,真的太好听了,噗通噗通地,让人感到安心,活着真好。”
江夏左手在她背上拍了拍,拿眼去看自己右手食指上那滴接住的泪花。
久违的触感,温度很温暖。
他想了想:“眼泪也很好看,好透明好干净,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跑出来陪着你。”
曹琴霜松开他,擦了眼泪:“见笑了。”
“没有,”江夏没有擦掉手上那滴泪,等着它自己蒸发消失,“我走了,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就在前面巷子口右转…”
“我知道,那天不是看见你从那出来吗?谢英的家,对吗?”
“对的,那…再见。”
“再见。”
曹琴霜送江夏出门,俩人道别。
江夏等她关门上了楼,才举步往谢英家走,步子迈得不大,走得也慢。
他揉了揉自己的右眼,刚刚在她轻轻抱住自己的当下,瞳孔里印照出来她好些跟自己说话的场景。
她始终面带微笑,给他吃好吃的点心,给他念书里的文字,和他聊着周围人的举止行为。
他抬眼回望那渐渐消失在自己视野的窗户,耳旁似乎响起了什么音乐。
闭眼摇摇头,像要确定自己是不是耳鸣。
过了一会儿,遽然睁开眼,因为他真的听见了那音乐。
是口琴声,旋律熟悉,不是耳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