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香自秋月夜》百尺树上卧闲人

75、时间是熨斗吗

　　谭易那天在烈日底下站了三个小时，仿佛不知疲惫，不知道疼痛，不知道灼热。

　　如果这样能解决他现在在泥潭里爬不出来的心境，他可能还能坚持到自己被晒成一滩水，再蒸发成水气，往上，消失在云端里。

　　他心里取笑自己：什么活得跟以前一样潇潇洒洒，侃侃而谈？

　　那不过是他一直用那些东西来伪装自己，让自己是个有独立不羁精神的人。

　　并且当别人这么称赞他的时候，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

　　其实心底早就知道自己被什么东西所束缚，所以越是向往自己所标榜的，内心深处就越是害怕。

　　害怕突然有一天，那注定桎梏住他的东西出现在他身后，他连逃的勇气都没有。

　　他不该冒险去和他试试，现在得知他过得不好，深深地自责起自己的过错。

　　就因为他忍不住，从遇见的那天开始，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一切都吸引着他，都是他所向往的，想要的。

　　他拥有过的，却没有能力把握住。

　　………

　　杨子齐回到曲中市，他的老家。

　　那里有个规模较大的古城区，他家刚好住在古城外面不远，房子是两层古色古香的老别墅，院子不大，养鱼养花还种了菜。

　　他的房间在二楼，回去就被关了禁闭。

　　他们家的禁闭有两种，一种是犯了小错，在里面反思几小时就可以出来的。

　　一种是犯了大错，必须在里面写几万字检讨的。

　　“你自己说说，你这个检讨写得怎么样？”

　　杨天明坐在客厅沙发里指着他的厚厚一叠检讨，上面标题——

　　《失去自我与失去爱情的等量齐观》

　　杨天明穿一白边黑色Polo衫，55岁光景，皱纹不多，长得不算出众但是耐看的脸。脾气直，为人爽朗，不会拐弯抹角。

　　最让人害怕的可能就是那一双眼，神采奕奕，最能看透你的内心。

　　是杨子齐每每犯了错就不敢直视的犀利眼睛。

　　“我觉得我应该检讨，在不普通家庭长大和普通家庭长大该注意的事项。”

　　杨子齐站在一旁，表示对这种禁闭方式的抗议！

　　就这种简单反省，本来几句话能说完，他整整写了五天，还要用手写，写这么多废话的意义到底在哪里？他不禁要问。

　　不过这五天因为写检讨好好休息，咳嗽好了不少。

　　“霍哟，看来你很有怨言嘛。”

　　杨天明端坐，斜眼看他。

　　“可能还很有见地。”

　　齐成刚在一旁细看他的检讨，笑着赞赏：

　　“你看，他写，爱情是需要等量交换的，如果爱一个人，去索求对方爱你更多，或者付出太多，那么，等量的天平失了衡，爱情要么成了单相思，要么就成了对爱免疫者。

　　“自我是需要等量集聚的，越是在爱里等量付出与收获，自我就会越会被成就，如果等量被打破，自我就会渐渐丧失，从而有了不自然的怨愤，最后也会失去爱情…”

　　齐成刚年轻的时候长得惊艳出众，即使在54岁的档口，依然是可以想见当年他的风华。

　　虽然现在脸上多了皱纹，也不能阻挡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淡雅韵味，尤其是他温文尔雅的举止，简直性感得无以复加。

　　“这就是你这趟人生之旅所有的感想？”

　　杨天明喝了口热茶，是今年新上的竹叶青。

　　“差不多吧。”杨子齐视线微微看向窗外，用手摸了摸后脖子，自己开始吐槽自己，“不能再多了，谁人能经历一场恋爱，写出这么多感想来，看来还是有所收获不是？”

　　“我看差不多了，”齐成刚温柔地关心，“不过你在陈鹏那怎么那副样子？”

　　“就是一时间堵在那里，想不通罢了。”

　　杨子齐将手背在身后，低头搓了搓手。

　　“想不通什么？”齐成刚继续问。

　　“想不通在这个社会里，当人被赋予责任以后，是不是可以放弃自己的情感才是对的，才是伟大的？我以为我不是，他是。”

　　“结果呢？”

　　“结果我发现人又是很矛盾的，当责任和情感起了冲突，首先选的是责任，但是选了以后又不由自主的排斥，还是想要自己想要的情感。”

　　“那你现在想通了？”

　　杨天明表示不信，就冲他这一脸的丧气。

　　“应该是吧，我检讨里面写了，人跟人不同，所处环境不同，接受的思想教育不同，环境给出的自由限度不同，能选择的余地不同，所以面对的事情也不尽相同，”

　　杨子齐又往窗外张望，像是真的想通了，松了口气：

　　“就，互相尊重吧，尊重对方的选择，尊重对方愿意接受的好与不好，不能因为你关心对方，就剥夺别人接受的权利，从而给对方更大的压力。”

　　杨天明和齐成刚互相交换了一下担忧的目光，知道他说得轻松，道理也都讲得头头是道，但是从他漂浮不定的眼睛里，看出些端倪。

　　等杨子齐回自己房间，齐成刚就说：“感觉还是没走出来。”

　　“看出来了，”杨天明起身准备做饭，“可能那个人什么都好，也什么都对他胃口，也许还有一丁点儿意外惊喜。但是总还是因为世俗这一点不能走在一起，未免也有些遗憾。”

　　“看来这一切都得交给…”

　　齐成刚也起身跟在他身后准备去院子摘点儿菜。杨天明转过身，两个人默契一笑同声说：

　　“时间。”

　　时间是熨斗，能抚平一切吗？

　　其实不然，就因为人拥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在那段时间里，记忆往往会时不时的跑出来。

　　记忆不只是有画面，还带着当时的气味与心情。

　　就像一张长布上的老旧褶皱，熨斗熨过去，过了一段时间，它又因为合适的温度，合适干燥的空气，悄然间皱回原样。

　　………

　　谭易接到他妈妈的电话回了家。

　　他们在桌上敲定婚礼的细节，给恩雨家多少彩礼，三金，恩雨家陪嫁几床被褥，多少家具。

　　“家具倒是不用，家里都有，”谭妈妈在桌上笑得合不拢嘴，“要不买家具的钱留给他们蜜月旅行吧。”

　　“那也行，”恩雨妈妈脸上充满渴求，“不过恩雨弟弟的工作不知道…”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我们那个单位刚好缺一职位，我已经打好招呼了。”

　　谭妈妈虽然已经退休，但是人情往来一直都有好好维系，在她们原单位还能说上话。

　　“那可太谢谢了，”恩雨妈妈脸上堆满了笑，“我就说我们家恩雨命好，找了个好人家。”

　　“来，别光说话，吃饭吃饭。”

　　谭妈妈欣然接受这般恭维话，笑着抬手，让他们不要客气。

　　谭易没有动筷子，只是闷头想事情。

　　“谭易？”谭妈妈见他不吃饭问他，“怎么不吃？恩雨今天可是花了一上午时间做的。”

　　“我不饿。”

　　谭易依然没有抬头，继续他的思忖貌。

　　在座的不是傻子，这场婚姻里，谁都拿到了自己的利益，就他是颗棋子，当然有不高兴的理由。

　　他们默默不说话，防止自己的期望落空。

　　谭妈妈虽然对他儿子的状况忧心忡忡，但她把这一切原因归咎于他还没有想开，对的时间还没有到来。

　　他们热闹吃饭，谭易陷入困顿。

　　恩雨在一旁开始担心，自己的选择究竟对不对。真的能在往后的时间里，跟这样的谭易相处几十年到死吗？

　　感情居然是这么不能强求的吗。

　　恩雨家人吃完饭谈完事走了，恩雨和谭妈妈在厨房洗碗。

　　谭易坐自己书桌边，无神去瞧窗外因为遮挡了他妈妈阳光被砍伐得光秃秃的树干，上面又发了新芽。

　　“谭易？”谭妈妈进门来，“真的不吃点儿什么？”

　　“不吃。”

　　谭易皱眉，随意翻看手机。

　　“既然和恩雨定了婚，也打算好好成立个家庭，”谭妈妈坐在了床边教育他，“就该好好的规划未来。”

　　“你不是都帮我安排好了吗？”

　　“看你的样子，像是不喜欢这个安排，”谭妈妈肃目，“你是不是很久没好好吃饭了！”

　　“你关心我？”

　　谭易抬头，眼里全是血丝，以前健康的脸颊，现在都有些凹陷。

　　谭妈妈见他憔悴的面貌，疲倦的脸，干裂的嘴唇，心痛了几秒，后又做出一副厌烦的气势：“你别做出这个样子给我看。”

　　“我什么样子？”谭易苦笑，“这不是你希望的样子吗？只要我顺你的意，结婚生个小孩儿，你走出门去脊梁骨才能挺起来。”

　　“你故意的？”

　　谭妈妈听出他话里的埋怨，眼里射出一丝凶猛的光。

　　“不，”谭易低头垂目，“我不敢，我怕你再出事。”

　　谭妈妈听他那么说心软了，也软了语气：“我问你句实话，你真的不想结婚还是你其实想跟那小子在一起？”

　　“……”

　　谭易张了张嘴，想起那天她妈妈的激烈反应，还是没能说出口。

　　………

　　杨子齐在自己屋里，手机终于充了话费，开了机，翻看消息。

　　阿桂发消息谢谢他送给王念念的绘本，问他好。

　　他笑看这条消息，才回想起那天突然记起和王念念的约定，去了趟书店。

　　那天阳光很好，一切都很舒适，只是总抬不起头来看那天的天空。

　　那天的天空，是不是很蓝？

　　庞开俊找他找不着，发消息骂他，然后担心他，喊他赶紧回话。

　　欧阳已经在那家面试的公司开始实习，找他吃面，发现他失去联系，问他是不是出事了，需不需要帮忙。

　　只是没有谭易的消息。

　　他给庞开俊发了消息，说：自己出了些事，现在解决了，回了老家，对不住了，没说一声就走，工作应该没有影响吧？

　　庞开俊立马回了他：工作倒是没什么，就是你娃太不讲江湖义气，有事就说啊，还怕帮不了你吗？

　　杨子齐回：还真帮不了，不过谢谢你的好意。

　　庞开俊问：那回老家要待多久？还来雁城吗？

　　杨子齐：应该不去了，不过以后你还请我吃龙虾，我就来。

　　庞开俊：那你还是好好待在老家吧。

　　杨子齐发了个表情：小气。

　　随后又给欧阳发了消息：不好意思啊欧阳，消失了一段时间，恭喜你面试成功，预祝你成功转正，在公司发光发热。

　　欧阳回他：消失去哪儿了？还吃不吃面了？

　　杨子齐：回老家了，面留着吧，等有机会再吃。

　　“子齐，”齐成刚在楼下喊他，“吃饭了。”

　　“来了。”

　　杨子齐搁下电话穿一居家服下楼。

　　见一桌子蔬菜，锅塌豆腐，凉拌菠菜，酱烧茄子，炸金针菇，一锅绿豆稀饭。

　　“老爸，我好不容易回来都不给整点儿肉？全是菜。”

　　杨子齐坐下撇撇嘴对着正在给齐成刚盛稀饭的杨天明抱怨：

　　“全是老爹喜欢吃的，果然，不正常家庭的小孩地位太低，正常人家不得弄些个排骨、猪脚、红烧肉什么的表示对孩子的关爱吗？”

　　“你要什么地位？”杨天明给他也盛了稀饭，“要不要骑我头上来？”

　　“我小时候也没少骑，要不是怕你闪着脖子，当我不敢？”

　　杨子齐夹了菠菜尝了尝，还是那个味道。

　　齐成刚在一旁发笑，细嚼慢咽吃着稀饭，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没有？”

　　“去好好找份工作，”杨子齐拿着筷子，笑着问他，“老爹，你觉得我做什么工作合适。”

　　“你都做了那么多工作，”齐成刚反问他，“最喜欢哪个？”

　　“我想想，”杨子齐捧着自己的头，微微偏头，“感觉，都差不多，不过最不喜欢坐在办公室就是了。”

　　“休息下吧，”齐成刚笑他一眼，“等你想好要做什么工作了，再去做。”

　　“不过家里不养闲人啊，以后洗碗做家务都是你的。”

　　杨天明唯一的安慰就是有了个免费的帮手。

　　“哎……”杨子齐摇摇头，“命好苦。”

　　齐成刚给他夹了块豆腐：“吃得苦，才知甜。”

　　“你几点出去？”

　　杨天明问齐天刚。

　　“3点，文化馆托我给他们画几张画，说是过几天要来个考察团，当礼物送。”

　　杨天明不满意：“什么时候你的画都成了附带赠送的了？”

　　“老爸你是真不懂啊还是假不懂？”杨子齐插嘴，“如果不是老爹他的画有名气，能代表曲中城的文化特产，人家文化馆才不搭理你呢。不过，考察团来曲中干嘛？”

　　“曲中大叶区那边不是有个项目吗？政府要打造景区，拉投资。”

　　“又是旅游开发啊。”

　　“趋势，吃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