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坠春夜》渡冷汀

10、10.

　　电话接通后，不等宋霁开口，陈昀明显紧张的语调便响了起来：“喂？宋霁，是你吗？”

　　宋霁舒了口气，平淡回道：“是我。”

　　陈昀松了口气，两个人默契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宋霁，”陈昀率先打破了沉默，“昨晚上怎么没接电话？”

　　不等宋霁回答，他便又关切地询问：“最近工作很忙？累了吗？”
　　他的语气太过关切，像是迫切希望宋霁不要反驳，不管是不是真的，宋霁只要点头，他便愿意信。

　　宋霁握着手机的手不觉收紧，她莫名有些紧张，她曾经以为自己不会紧张的。
　　也是此刻，宋霁发现，自己或许远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坦荡——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嗯，是有些忙，有点累了。”
　　宋霁垂眸，视线聚焦在了自己搭在阳台栏杆上的手，她撒了和陈昀在一起以来的第一个谎。

　　但似乎，陈昀很满意她的这个回答。
　　电话那边，陈昀的语气放松且温柔了下来：“别太辛苦了，工作嘛，只要你还呼吸，那就是永远也做不完的。”
　　宋霁舒了口气，悠悠回道：“这比我听过的所有恐怖故事都要吓人，陈昀，你安慰人的风格，这么多年还真是剑走偏锋的很稳定。”

　　陈昀低笑了声，声音越发的温柔：“抱歉。”
　　“想要出去放松一下嘛？”陈昀说， “我嘴笨，但我有别的方式帮你解压。”

　　宋霁笑了。
　　陈昀一直都是这样，说的少做的多，不知道怎么安慰了，就用最朴素的方式——花钱。
　　——心情不好，走，我们去吃好吃的去；
　　——走，我们去购物；
　　——走，我们去旅游。

　　宋霁从前不吃这一套，现在也不吃这一套——陈昀不缺钱，她也一样。
　　“不用，”宋霁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语调软了下来，“还没有累到这一步。”

　　陈昀也没有强求，宋霁听到他那边，响起了喇叭声，问：“你在开车吗？”
　　“没有。”陈昀顿了下，像是在思考什么，宋霁不知道为什么，心忽然往下坠了一瞬：“陈昀？”

　　“我在。”陈昀说，“别担心，我没有开车，正好有事情在银座这边，刚去买了一杯咖啡，等红灯。”

　　这个理由合理。
　　宋霁“哦”了一声。

　　两个人再一次没有话聊了。

　　“我先挂……”
　　“宋霁，我们今年结婚吧。”

　　陈昀的话无疑是在平静的湖面中丢入了一块巨石。

　　宋霁没有回答。

　　电话那边的陈昀像是自言自语：“我们总是要结婚的，对吧？”

　　蓝青轻叩玻璃的声音拽回了宋霁的精神，她对蓝青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让她别担心，然后才回复陈昀的话：“陈昀，你这算是，求婚？”

　　陈昀没有立刻回答。

　　宋霁没有再为难他：“我先挂了，有点饿了。”

　　“嗯。”陈昀最后说。

　　宋霁挂了电话，转身，蓝青仍然站在门口，言笑晏晏地望着她。

　　“饿了，”蓝青问，“想吃什么？”

　　宋霁摇了摇头，兀自坐回了沙发上，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她终于直面了现实——“蓝青，我现在有点崩溃。”
　　“尽管，这好像是我咎由自取。”

　　蓝青坐到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像是安慰。
　　宋霁顺势靠在了她的怀中。
　　她想要一个拥抱，除了陈昀和江确以外的人，她忽然有些想念宋禾女士了，但宋禾女士知道后，大概会比另一位当事人陈昀的情绪还要激动。

　　女儿是母亲最激烈的批判者，同样的，母亲在某个时刻，也是女儿最激烈的反对者。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为了证明，宋霁的肚子真的叫了一声。

　　蓝青轻笑了声：“这下是真的饿了，快点想菜单啊，过了点儿姐姐可就不伺候了。”

　　宋霁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慢悠悠说：“不麻烦姐姐了，我可以自己点外卖求生。”

　　“钱多的你，”蓝青说了，又自己补了一句，“也的确是不差钱的孩子。”

　　宋霁没有反应。
　　蓝青垂眸，思衬片刻，问：“你喜欢那个男人嘛？”

　　宋霁想了下：“不喜欢。”

　　蓝青又问：“那你会和陈昀结婚吗？”

　　宋霁望着面前电视中自己的影子，语调很轻：“我不知道。”

　　蓝青轻笑了下，悠悠说：“不知道有时候也是一种答案。”

　　宋霁当时没有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所幸，她明白的时候，事情还没有走向不可善终。

　　“崩溃也是一种好事，”蓝青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至少你崩溃的原因现在看来只于你自己有关。这也是一种幸运，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种解决方案。”

　　“宋霁，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宋霁看向她：“时间？”

　　蓝青：“嗯，时间。”

　　“你需要一点时间，来认清这里。”
　　蓝青点了点她心脏的位置。

　　那时的宋霁仍然是茫然的，但她要承认，她慢慢从崩溃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
　　已经发生了，她也并不想中止。

　　宋霁啊，你真的，不是个东西啊。宋霁自嘲地想。

　　那就继续吧。
　　看看这场雨的最后，到底会是什么。

　　——

　　宋霁调整好状态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给林知予打了一通电话。

　　她言简意赅地告知了林知予这件事。

　　林知予怔了半晌，电话那边，随即音量暴增，循环着“你疯了吧”和“陈昀呢，陈昀不知道吧”。

　　宋霁只回答了她第一个问题：“大概吧。”

　　“知知，对不起啊，道歉好像没什么用，”宋霁垂眸想了下，刚想说什么的时候，林知予打断道：“你跟我道什么歉？不是，你不会以为我在乎江确这个便宜弟弟吧！”

　　“OMG，这是什么天大的误会！”林知予根本不给宋霁解释的机会，“宝贝，我担心的是你好嘛！”

　　“你和陈昀这么多年了，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你到厌倦期了？今年过年，陈昀妈妈到我家的时候，还旁敲侧击让我做做你的工作，我给糊弄过去了，你不想和他结婚吗？你们都这么多年了啊！”

　　“不对——”
　　林知予意识到了什么：“你对陈昀没感情了，我还能理解，但是为什么江确？你们见都没见过吧！”

　　宋霁顿了下，最后说：“我在你心里的形象，这么看，还挺正派。”

　　林知予明白了。

　　不是喜欢江确，宋霁只是这么做了，像林知予在酒吧见过的很多男人那样。

　　说来也滑稽，没有人会追着男人问“你都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要和她发生关系”，但宋霁，一个性别为女的人，做了性质差不多的事情，同为女人的林知予的第一想法竟然是“宋霁移情别恋到了江确身上”。
　　仿佛女人的欲，总是和爱挂钩。
　　而她们的爱，又总是和所谓道德挂钩。

　　两人沉默了很久，宋霁才开口，打破僵局：“知知，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在逃避什么，但具体是什么，我现在也没有办法给出答案。”

　　“江确是你的弟弟，尽管你不在乎他，但他还是你的弟弟，而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打了这一通电话，我只是觉得，我的朋友对这件和她有关系的事，有知情权，并且，我应该主动告诉你，而不是让你成为最后的知情者。”

　　林知予嗯了声。
　　宋霁顿了下，又说：“知知，我在乎的，也是你。”

　　“哎呀，”林知予喃喃说，“你忽然搞的这么肉麻干嘛？虽然我知道我长得好看又条件优秀讨人喜欢吧，但我是直的，你少打姑奶奶我的歪主意啊！”

　　宋霁配合地笑了下，林知予活跃完气氛，最后还是不免担心：“我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陈昀呢？他大概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吧。”

　　林知予，宋霁，陈昀，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从幼儿园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直到大学才走上各奔前程的路。
　　对于林知予来说，宋霁也好，陈昀也好，手心手背都是肉。

　　尽管，她心底更偏疼的人是宋霁。

　　宋霁眸光深了下，模棱两可地回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林知予苦笑了下，说：“这可真不像你会说出的话。”

　　宋霁没有否认，坦然道：“这件事，不也不像我会干出来的事吗？”

　　“知知，”宋霁说，“我不好的。”

　　“我远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好。”

　　宋霁逐渐意识到，过去二十七年，她一直都是带着假面生活——
　　她是按照别人家孩子标准成长起来的人。

　　作为女人，她拥有姣好的容颜，从不讲脏话，自小跟着外公外婆学习书画，跟着最好的老师学习钢琴、舞蹈，是为礼仪满分的淑女；上学起，她的成绩也从未跌出过前十名，大学奖学金常驻选手，保研，她优秀到在人心惶惶的就业季，也顺利找到了工作。
　　宋霁达成了人们概念中对女人应该有的样子的标准——

　　但内里呢？

　　宋霁知道自己的内里与这个标准大相径庭。

　　她卑劣，傲慢，并不友善；
　　她自私，贪婪，甚至懦弱；
　　她毫无关于自我的目标，她的灵魂轻如鸿毛，她走过的所有的路，都是被无数人证实通畅，人们称之为“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但这次，宋霁感受到了不同。

　　她听到了她的灵魂正在撕裂，万幸，这似乎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