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晴峦山寺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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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后，
莲心上前接过李神秀身上的大氅，又往她怀里塞了个汤婆子，暖一暖冻得微红的指节。
李神秀挥挥手，示意不用她帮忙，叫她先去画室，“准备好大青绿的材料和小幅的金笺，我换好衣服马上就去”
莲心将手中的衣物交给别人，微微屈身，转身欲走。
“不，等等”
李神秀又突然改了主意，出言制止。
金笺尺寸太小，巴掌大的尺寸里，要画云水寺实在局促。
“不要金笺，用绢，竖幅的，小三尺”
莲心点了点头，到画室备好笔墨纸砚，将柜子里的颜料悉数摆好，放在拿取最顺手的位置。从左到右，依次是赭石、藤黄、花青、石青、石绿、朱磦、清水、鹿胶等若干材料。
东西摆好，李神秀也换好衣服、梳洗完毕，走入画室。
她扫了一眼桌上的材料，揉搓了一会手腕和指节，保证从外面带回来的寒气已经尽数消失，不会影响作画的灵敏性。
确认无事后，仿佛早有腹稿，提笔就画，落笔稳健果断，不用思考就知道每一笔的落点。
要知道，画在纸面上的每一笔都不能更改，哪怕再恃才傲物的人，落笔之前也要仔细经营计算每一笔的位置。
可是李神秀没有。
她早已将今日出行一路上的山水石树都记在心里，了然于胸。
莲心对此已经见怪不怪，手脚麻利的在旁边磨墨。
淡墨勾线后，整幅画的大致轮廓已经出现。
长约三尺的竖长卷幅下方是俯视的山石水波，中部是平视的房屋道路，上方则是仰视的两处相合的山峰。
山峰中间，隐约可见层层叠叠的骨碟花朵构成了一座金碧佛塔。
淡墨之后是中墨。
李神秀用披麻皴画出山石的结构和纹理，勾勒房屋、树木枝干等等。干笔皴擦山石，复皴山顶，进一步丰富山体的细节。
赭石加藤黄调出赭黄色，从山体下方往上染。
淡花青从山顶往山下染。
藤黄加花青调成淡草绿，染山顶和山坡结构。
此时，浮现在莲心眼前的已经是一副大致成形的山水画。
每一处山都青碧可人，色彩清透，亮丽的蓝色让山体之间的前后关系清晰可见。
尽管她已经无数次目睹这样的场景，仍然忍不住为之惊叹。
如果说科举考试的诗书，只要识得几个字，死记硬背也能记个七七八八，那绘画就是另一回事了。无书可依，无范式可背，无题目可练，每一笔都要考量好景物之间的位置关系、色彩与色彩之间的呼应。
小小的一个调色的瓷碟里，可以调出任何一种微妙的颜色，差一毫一厘，最后都会谬之千里。
在这样一碟千丝万缕的混沌的色彩中，李神秀究竟是如何精准的挑起她想要的那一丝色彩？
真是不可思议。
莲心知道李神秀作画时废寝忘食，不问外物，但她还是放轻了手脚的动作，安静离开，临走前轻轻合上画室大门，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黄昏以后，夜色便一点一点加深，其间光影变幻，是自然造化的伟力，难以用颜料来描摹尽。
画室的窗和画学的一样，都是镶嵌好的烧制的玻璃，以增加采光。
透过玻璃，刹那间，乌云已遮住了太阳。
狂风肆无忌惮的刮个不停，挡住行人的去路，吹落了木芙蓉树的花和叶，把桦树的树皮吹的剥落得不成样子。
街道上干活的姑娘们、小伙子们，叫闹着冲到下坡。
闪电撕裂了天空，树林里的一颗老菩提树，轰隆一声，倒在其他树木上，隐没消失。
雷鸣、闪电，还有浑身上下不知名的一阵寒意交织在一起，使李神秀的神经都震颤起来，恐怖起来！
她祈祷着，不知道向谁祈祷。
忏悔着，不知道为什么而忏悔。
闪电，又让她想到生命中决不可忘记的那一剑。
西门吹雪到来之前，她一直在挪用别人的理论解释生死、解释意义。
他到来以后，使她惊异的就不再是世界，而是自己——自己从前是多么愚昧！
不思考，还能生活，体验到游玩的乐趣，体验到被人赞赏追逐的乐趣，未来还会有结婚生子的乐趣，仕途坦荡的乐趣。
可要是思考起来，一切都毁减了，生活索然无味，乐趣远远比不上头脑中的疑问重大！
这说明什么？
说明她以前生活美满，思想贫乏。
以前她认同的是孔孟之道、兼爱非攻、道法自然、轮回转世……
现在却感悟了——这些都言之有理，都对生活很有用，对生命本身却毫无意义！
她一直在“仁爱”“道”这些含糊不清的字眼上跟着孔子他们兜圈子。但只要抛弃那些高深的理论，从现实出发，回到她最合适的思考轨道，仁和道都崩塌了。
一些模糊不清但意义重大的思想齐齐涌上她心头，要冲破闸门，奔向目标，把她弄得晕头转向、眼花缭乱。
整个秋天，她都茫然若失，精神上十分痛苦。
在越来越迫切的痛苦的追逐下，她决定：一定要摆脱！摆脱一切！
她的面庞微微抽搐，双目迸射出无比闪亮的光辉。
当莲心撑着伞，来到画室时，就在李神秀的身上，凭借一种本能的直觉，洞察到她重大的变化。
但限于口舌，她无法清晰的向旁人描述出这种变化的缘由与表现。只能把一切都埋藏在心里。
第二天，卯时将尽
天际昏暗一扫而净，太阳将出，光芒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北京城屋舍上的积雪俱有消融之象。
斜光照入罗幕，照得李神秀床前手上发热。
她睁眼醒来时，披散着一头如云乌发，知道这世界已经截然不同了。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晴峦山寺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