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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师父 ...

  •   眼前通道幽暗,并不宽敞,只容得三人并排勉强穿行,他们两个身量足的男子往里面一站,空间顿时变得局促起来。

      掉下来是意外,但,蔺青阳可没忘了自己折腾这么久的初衷。

      “还好,没触发什么防卫机关。”
      他费力地掏了掏袖袋,摸出一只火折子,擦着了细看,这地下密道也不知挖了多深,一丝光线都没透进来,暗得他抓瞎。

      连他的眼神都不好使,霈歌只有更不济。琴师识相地站在原地,虽目不能视,情绪却平和,没吱哇乱叫,也没乱动给人添麻烦。

      蔺青阳很满意,他最怕的就是在这种未知的环境下,自己还要分出大部分心思去照顾另一个角色。这密道不知什么底细,眼下那两拨人说不定还没离开,就算霈歌是个柔柔弱弱的美人,在他眼中也与麻烦无异。

      蔺青阳自认可以救他一回,却不会在危急关头,因放弃他而有任何犹豫,在逞英雄以前,他始终记得——还有人在等他归家。

      只不过,那会是正当又糟糕的体验。

      掌心上火舌抖了抖,他伸臂去探藏在阴影里的墙壁,在泥泞的恶心触感中自嘲:和这条密道给人的感觉一样。

      奇怪,这墙的材质明明像上好的石料,可为何这么破旧?到处都是石缝外渗进来的水,密道的主人有钱修,没钱保养?蔺青阳想着,就要把火折子凑近,结果一抬腿,好似踢到了什么东西。

      他俯身,确认无不妥后小心拾起,神情立时一凛。

      “我要全速前进了。”蔺青阳丢开手中半支新断裂的箭,朝着黑暗里辨不清脸的霈歌正色道:“如果他们还在密道里,前面的防卫机关应该已被启动过,时不我待。”

      看不明霈歌的表情,只听见他仍旧平和的声音:“你想留我在这里么?”

      蔺青阳直言不讳:“是。接下来的危险难以预料,我可能会顾不上救你。”

      霈歌:“如果跟着你,我会死吗?”

      蔺青阳:“你会死在我之前。”

      琴师一阵默然,蔺青阳略微等了等,没收获什么异议。

      应是被迫在眼前的死亡吓怕了,说这话的他很卑劣吧?密道的布置,敌人的来历、数量、布局统统成谜,呆在这里一动不动就能保证绝对安全吗?
      蔺青阳对一切心知肚明,可他仍旧忍不住为霈歌的退却松了一口气。

      他低下头颅,用虎口无意义地反复摩挲着剑柄,品不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情。

      “我走了,你……自己注意安全。”他逃避似的转身,想快些远离这个令人心虚的源头,毕竟,他已经耽误太久了,不是么?

      “——你好天真啊,公子。”

      蔺青阳刚抬起的腿僵在半空,他不敢相信,自己耳中满是开怀笑意的讽刺出自另一人之口,天真?他简直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想质问对方,你究竟有没有听清自己说了什么?

      火光一转,却直直照进一双琉璃眸中,金灿灿的倒影摇曳着,在逼近的距离颤抖,蔺青阳惊得瞳孔微缩,身体猛然后仰,下意识想要远离,冰寒的知觉却猛地桎梏住他的手,连同剑柄一起冻结凝固,一路侵袭上他的心口。

      “你想舍弃我,却不够狠决;你想大义凛然,舍生取义,却又豁不出去。”琴师清冷如雪的容颜在火光中滋生无边的媚,他用柔弱无力的手,轻而易举就钳制住少年不停动摇的掌心。

      他的语调嘲讽,又饱含看待珍稀事物的怜爱:“机关是我按的,掉下来纯属自找。这世间英雄短命,祸害千年,你管我作甚?公子,你天真得快要让我大笑出声,又怎么……让我死在你之前呢?”

      无边的寒意中,蔺青阳的心一抖。他冷下脸,将那只冰冷的手连带内心的难堪与彷徨一把甩开:“要跟要留,随你的便好了。”说完,他也不管对方是否跟得上,自顾自以最快的脚步往黑暗里扎了进去。

      霈歌不以为意,垂眸合了合两手掌心,同样冰冷的温度摩擦一瞬,竟觉出一丝温热的错觉来。他兴致盎然地弯了弯唇,循着黑暗,就要迫不及待地埋进去。

      “哐当。”一个物事被掷到他脚边。

      少年神情冷硬的脸就着一点火光冒出来:“会点火折子吧?自己跟着。”

      把身上唯二的火折子扔出,蔺青阳踌躇的心终于安定下来,看人擦着火,他扭过头,声音还有些许僵硬:“我是天真,但你说得也不对。”

      少年没再赌气地放快脚步,但他的背影挺拔,言语字字笃定:“世间英雄短命、祸害千年,但吾师荣光恒久,照庇四方!今时我优柔寡断,是我没顶天立地的能力,也没那背负愧疚的担当。”

      “总有一日,我会沿袭吾师的道路,做那长夜明星,簇拥皎月,我舍人之淡然,舍己之坦然,再不会愧对本心,我身在此,便配得上吾师之道的‘英雄’!”

      霈歌遥望着少年看不清的背影,掌心新燃的火光轻颤,他生出错觉,以为自己投注的目光已被烧得血肉模糊。

      “这就是你的道路吗?”他用无人听见的声音轻道,自己回答着自己:“是啊,它很好。”

      -

      接下来一路,两人的气氛有些沉闷,蔺青阳时不时驻足,装作不经意等他跟上,两团微小的火苗摇曳,他们始终保持着一前一后、不远不近的距离前进着。

      走了好一会儿,抬眼望去,密道好似没有尽头,五感里只剩下两人一深一浅的脚步声。蔺青阳抿了抿唇,忍不住主动牵起话题:“你知道自己房间楼下是什么地方吗?”
      他随意挑了个话题,却把自己陷进去了:对啊,他们从霈歌床边的位置落下,他有绝对的把握确定,中间绝没经过什么弯道。

      这么说,他们现在很可能就在长乐坊的地下!

      “我知道,裴娘经常提起那个地方,恰巧,它就在我房间的正下方。”霈歌答,“你听说过花楼的‘柴房’么?”

      他轻笑一声,像是未听蔺青阳的答案,便预料到他是一张白纸:“那是调教不听话孩子们的地方,在上一任主人手里掌控时,‘柴房’就是长乐坊的地狱。”

      蔺青阳连忙抓住重点:“上一任主人?你的意思是,长乐坊到裴娘手上后,‘柴房’不再是地狱之所了?”

      “当然。”霈歌抬高火折子,用空闲的左手接住密道顶滴落的一颗水珠:“裴娘接管长乐坊的当天就封死了‘柴房’,楼里每个孩子都被宣扬过,这是她引以为傲的厚待。”

      他将沾了水的指尖放入口舌间,尝出一丝古怪的甜腥味,幽幽道:“公子,我劝你接下来小心为妙。”

      不知不觉,收入耳中的声响多了一个。

      滴答。

      滴答。

      蔺青阳一愣,他没有嗅到任何异味,顶部开始滴水时他就注意到了,只是普普通通在渗水啊?
      他一头雾水,想要转头细问。

      滴答,又一颗水珠砸下,恰好在蔺青阳脚边散成一朵破碎的水花。

      蔺青阳正常地回头,正常地张口说话,他想问,小心什么?可视野之中,事物好像颠倒黑白,又像泼洒的浓墨溅开,他看不到霈歌的脸,却将那张脸上无奈的表情分辨得清晰。

      我问出来了吗?他感觉自己陷在无边的美梦里,身在云端,脚尖踩着深海,随着雪白的浪涛浮沉,最后扑到师父怀里,幸福地吸了一大口熟悉的冷香……

      一声苦恼的叹息。

      白影兜头罩下,把少年整张脸都蒙了住,雪白衣袖温柔拂过,霈歌衣裳上过分甜腻的香气霎时溢满口鼻,直冲天灵盖,蔺青阳冒出一声溺水者的挣扎声,竟活生生被熏醒过来。

      “呼……呼……”他小心翼翼地喘着气,头晕目眩,两腿飘忽,惊觉方才的自己甚至忘了怎样呼吸。

      “这是幻毒,我流离于北方时偶然见过。”霈歌知他此时说不了话,一面侧身借他靠着站稳,一面体贴解释道:“此毒遇水散发毒性,中招者不出三息,就会窒息于自己的幻觉之中;唯一的弱点,便是以更刺激的气味中和,幻觉一破,它就没有用处了。”

      蔺青阳两眼还迷瞪着,提剑的手却一紧:“你……躲后边去。”

      霈歌仔细打量他——吐息纷乱,身形不稳,压根是没缓过来的姿态,好在幻毒已破,他至少不会再窒息一回:“你行么?”

      蔺青阳气笑了:“我不行你上?赶紧躲好!”他大力摁住持剑的右手,咬牙闭了闭眼,拼命挥散脑中的混沌。

      霈歌无言地望了望他,顺从退后,寻了个稍远的角落静静站着。

      蔺青阳一刻不停调整着呼吸吐纳,两眼专注地看着身前,即便他无比虚弱,但武人的直觉从未消减,反应过来自己中毒的那一刹那,他立刻嗅到了战斗的气息。

      幻毒留下来防卫后续可能的敌人吗?晕眩中,他转动着思维,那么,只可能是今晚主动袭击的黑衣人了——!

      瞬间仿若回应,一道飞闪的寒光捅破黑暗直射而来。

      蔺青阳沉重的气息一动:来了!

      他斜身一挑,寒光被佩剑的刃面狠狠一别,改而往他身后横飞,刺进潮湿的墙壁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想废我一件武器?”

      如鬼魅般的声音在耳边突起,蔺青阳脊背一寒,几乎拼尽全力调动起身上迟钝的肌肉,勉强在颈边招架了一剑。

      “铛!”

      兵器碰撞的细微火星中,他与一双满含杀气的眼睛近距离对上一瞬,那古深寒潭里没有专注,没有恐惧,迸溅着滔天的战意,兴味得让人发毛。

      蔺青阳死死掌控着剑刃,于无声中,听到手中兵器的哀鸣。

      “真有意思,中了幻毒还能正面接我一剑。”面前的蒙面人单手握着短剑,姿态轻松无比地与蔺青阳僵持,短剑一寸寸挺进,一点锋锐的剑尖几乎要扎进他的脖颈。

      蔺青阳的手臂发出酸软的警告,他咬着牙,在这种要命的关头竟然还有心情嘲讽道:“真有意思,用了下三滥的手段还装什么武学狂人。”

      蒙面人勃然:“你说什么?!”

      暴怒关头,手上的短剑失了章法,用的力道登时一狠,蔺青阳眼睛一亮,等的就是这个!

      “哧——”

      蔺青阳放开抵御,只在颈边要紧地格挡一瞬,短剑携着暴怒的力道袭来,在他颈边划下一道血口,又撞上他往外一别的剑刃。他闷哼一声,在半空中咽下一口被内力震出来的血,却如意拉开了距离。

      蒙面人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激将计,怒极反笑,蔺青阳在内息震荡的灼痛中发觉,对方穿着贴身的黑衣战斗,轮廓窈窕,声音中性但带着男子没有的清脆,竟然是个女子:“你说我下三滥?”

      蔺青阳又咽下一口血,感觉自己脑中晕眩正在减轻,知道这是幻毒后遗症消失的前兆,强迫自己勾唇一笑,他模仿身边最熟悉的富家公子萧霁调笑着,与她拖延时间:“幻毒使得不好吗,女侠?”

      蒙面女子似乎格外在意这个评价,竟然就此站在原地不再动手,冷眼看着他半死不活坐在地上,好似要就这样等着他恢复完全,再与自己一战。

      她好像断断续续说着什么,可蔺青阳什么也听不到,他拼尽全身气力恢复着状态,蒙面女子没杀过来?无所谓了,现在的他本就再接不下她任何一剑。

      杀过来,死,不杀过来,他就总会有机会站起来,堂堂正正地与她较量较量。

      较量较量……

      是生死较量么?

      蔺青阳在这生死关头出了神。

      “青阳,你怕死么?”

      他听见师父清冷的声音。

      “师父……”他知道自己这是生出了幻觉了,呢喃道:“青阳怎么会不怕死呢?”

      ……

      不,他突然明白。

      他不怕死,只若他死了,谁来叫师父不要死呢?师父还能等谁回家呢?师父还会有新的徒弟,南湘会有新的世子吗?这些统统都不重要,答案只是他蔺青阳自私的念想——

      “我不怕死。”蔺青阳低语,“我怕再也见不到师父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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