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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烬相思 ...

  •   “起初,只是顺便捡个继承人。
      偌大的永都,我不是第一回来到这里。上一次离开,我带走一支笔。
      这一次,我带走了两个活人。”

      “这小孩当真聒噪,醒了吵,睡着也吵,我将他关至门外,被属下数落了。
      有些后悔,想弃之不用。
      试着给他喂随手做的米浆,竟笑得很开心。
      下次再丢也无妨。”

      “我诏令三署与南湘全境,封三岁的蔺青阳为南湘王世子、我的正统继承人。
      若非他看见我就能安静下来,我情愿再捡一个。
      用清酩削了些玩具,望他在卫绫怀里有片刻消停。”

      “我逐渐习惯身边有一个吵闹的存在,大部分时候,蔺青阳并不惹我厌烦。
      他喜欢美丽的事物,我便种下满园的花草,看他在花间嬉戏。
      感到久违的安宁。”

      “……”

      “我问青阳:你想选择的剑是什么?
      伸指搭上他的侧脸,温热的,鲜活的,安宁的。
      我得到了一个笃定的答案。”

      *

      室内冷香弥漫,一对昔日旧友对坐此间,却诸是华服加身,不复当年布衣之交,千里奔袭的袍泽情谊。

      对面人挑唇一笑,率先落子,棋盘上你来我往,早已杀得难解难分:“想不到你我还有再见的一日。”

      蔺衡止冷然垂眸,利落置下一子,堵死了对方的生路:“你既自己过来,就不必说这些名堂话了。”

      席明遇眼底一暗,继而放声大笑,他俯身,一把将桌上棋子推成乱局,朗声道:“还是南湘王更胜一筹!”

      蔺衡止抬手接住滚落的几粒黑白,被这夸张态度惹得不悦,蹙眉看他。

      席明遇悠然后靠,似是智珠在握,把这蘅芜苑当作是自己家一般肆意打量,中途几次三番,目光有意无意瞥过蔺衡止搁在塌边的腿,挑衅得明目张胆。

      “噌。”

      刀尖悬在他眼上几寸,卫纪一如既往带着笑,声音阴寒:“摄政王殿下,可不要让属下难做啊?”

      寒意迫人,席明遇却岿然不动,连眼睛都未眨一下,卫纪拔刀威胁,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只渺小的狗在乱吠。
      他未给卫纪一个正眼,拢眉看向不发一言的蔺衡止:“怎么了,老友,你的……下属,好似有些不听话。”

      “还是说你要在这里悄无声息地解决了我?”他沉声轻笑,眼尾一点细纹微微颤抖:“恕我直言,这不是个聪明人的选择。”

      蔺衡止抬掌。

      卫纪阴冷地看他一眼,收刀退下。

      “你说得对,我不会杀你。”珍珠帘外传来些和谐的笑语,蔺衡止偏头一望,淡淡道:“我在位期间,南湘不会发兵永都,你应当很清楚这一点,为何白跑一趟?”

      席明遇脸上悠然的笑消失了,失去一层轻薄的伪装,摄政王久浸权术的深沉眸光剥出来,将面前这一方心腹大患收入眼底。
      看他神情一无波澜,对挑衅毫不在意的冷淡双眼,看他视自己于无物,反而对无关事更关注的可笑模样。

      多像一个不问天下的隐士啊。

      ‘我在位期间,南湘不会发兵永都’?席明遇当然清楚这一点,倒不如说,没有人比他更相信,当今南湘的霸主、位列四境诸王第一位的蔺衡止——对皇位没有半分兴趣。

      席明遇与蔺衡止是少年相识。

      那年出身卑贱的他举起反旗,在南湘集结一群饥饿的流民,异想天开要推翻地头蛇,让大家伙吃个饱饭。
      彼时南湘霸主林立,到处都在打仗,若说他们这队乌合之众稍微聪明些,也不是不能浑水摸鱼,占住一座小城过段平安日子。

      可惜,他挑中了一颗硬石头。那看上去不起眼的小地头蛇,竟是南湘第一霸的人——桑至道宠妾的亲哥哥。

      消息一传过去,辛苦网罗来的人就这样被桑至道遣来的精兵杀得七七八八,他不甘,愤慨,却又能怎样?任他再如何谋划,在这碾压的实力差距中只有含恨的份。
      连他自己都要死在那些精钢刀剑之下。

      也就是在那时,十六岁的席明遇看见一道剔透的剑光。

      何等的凄丽啊,正因落在生者的眼中,它才配得上这份美。

      所有人都看得清楚那柄清寒的剑从何而来,它朴实无华,没有一丝花哨,甚至称不上太快,精兵们列阵,举盾,或是放箭,围攻……

      他们一拥而上,他们相继死亡。

      直到尸山血海归于尘土,他看着衣裳上连一丝血污都未沾上的人,感到没齿的恐怖。
      蔺衡止散着雪白的长发,静静站着,除却被鲜红浸透的双手外,就像个闲庭信步的普通人,问他:“你知道卫氏宗祠怎么走么?”

      席明遇牢牢记住了这份凄丽,因为他是这柄剑下唯一生还的人,他在十六岁结交了一个怪物般的剑客,壮大自己的亲军,从此一路坦途,又在两年后杀进永都的那一日与之分道扬镳。

      他曾努力挽留:“你我合力,何愁不能一统天下?永都皇位近在咫尺,这方天地尽在你我手中,衡止,我不明白你为何执意要走!”

      孤身的剑客却答:“我对一统天下没有半分兴趣。”

      席明遇叹惋,不解,可他很快就投身进永朝的权利漩涡之中,没了蔺衡止,他还有自己一手拉起来的亲军,对付一个日薄西山的杨氏皇族不必费力。

      他计划得很好,先费一年除去皇帝,扶一杨氏稚儿上位,待他彻底掌控永都,出兵平定四境之后,再谋称帝之事。

      可他万万想不到,待他除去皇帝,扶立杨氏幼君,敕封摄政王之时,却听闻蔺衡止平定南湘,自立王侯的消息。

      蔺衡止看不上皇位。

      可席明遇怕他,怕得睡在龙榻上夜夜不安眠,每一次如鲠在喉,眼前都是那道凄丽的剑光。
      既是怪物,谁又能预料到下一刻蔺衡止会否一时兴起,孤身杀进皇宫,取了他席明遇的项上人头?

      -

      “我并非来向你要一个承诺。”席明遇敛目,一枚一枚捡拾着棋子,他抓满一把黑子在手,再感受它从手心松开的缝隙中流落的快感:“此番前来,是为修好。”

      蔺衡止端起茶盏,目光依然留在外间。

      棋子落尽,席明遇张开手心,与他一同望向珍珠帘之外:“我带来了南湘王金印与宝册,还有陛下正式册封藩王的圣旨。”

      珠帘之间,影影绰绰是两人谈笑的侧脸,成熟娇美的女子似是被对方逗乐,正掩唇轻笑说着什么,把身边年轻的小少年说得满脸通红,捧着茶讷讷不语。

      蔺衡止盯视那侧脸上的红,许久才道:“有何条件?”

      席明遇看着那副其乐融融的场面,会心一笑:“看来你捡的孩子与朝华相处甚好……”

      话头刚起,却被轻飘飘地打断:“他是我的宝物。”
      席明遇神情一滞。

      ——蔺衡止逐渐感到不耐。

      他的宝物在外人面前红了脸,他们彼此谈笑,天生不存在隔阂,该是多么温热,鲜活,安宁,他看不见,指尖却能凭空想象出那温度。

      “带着你的棋子和使节,择个最早的日子滚出南湘。”蔺衡止语声发寒,“与皇位一样,我对你给出的筹码不感兴趣。”

      席明遇微愣,但他并不是毫无预料,与蔺衡止联姻,本就不是他自己的主意。

      他只是顺便来南湘一趟,见这昔年老友最后一面而已,至于结果如何,不如说早已注定。

      “是么。”席明遇惋惜合上棋盖,喃喃道:“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

      端茶送客。

      蔺衡止倚着软枕,默默揉了两把眉心,叩桌出声:“卫纪送客去了。”

      躲在门外的卫绫听见,这才推着轮椅进来。他像往常一样,并不要近侍帮忙,倚仗手臂力量移至轮椅,不动声色地问:“蔺青阳上哪儿去了?”

      卫绫翘着轮椅等他坐稳,小心翼翼放平,推着往书房进:“世子找范叔强要了买药的活计,应是去长寿药堂了。”

      “买药?”蔺衡止拧眉似是不解,“你告诉他了?”

      卫绫将他推至案前,适时拿出一方浸了药汁的帕子,默默摇头。

      蔺衡止无言轻叹,接过帕子,捂住了不知何时开始溢血的唇角,鲜艳的色彩止不住渲染开,将雪白的颜色混得一片暗沉。

      “下去罢,一炷香之后可上呈公务。”

      卫绫低下头,唯有应允,却在将退之前听到主子的声音:“等等。”

      蔺衡止摁紧口鼻,在潮湿的血腥气里平淡地说:“吩咐下去,还远不到时候,若有人露了端倪,被世子发现……”

      他阖目肃杀:“视作五年前的内应一般处置。”

      卫绫伏身在地:“是,卫绫遵令。”

      蘅芜苑重归寂静。

      蔺衡止偶尔会在这类安静的时候,想到那个永远静不下来的少年,蔺青阳喜欢一切与吵闹相关的东西,与他一点不相称。

      不知不觉养到这么大,竟马上要过十六岁的生辰。
      再不相称,也习惯了。

      晨起这一段时间是他安排给自己的固定日程,因着永都的使臣昨夜突然造访,这才拨出一点来应付。
      好在送客不晚,他还有一些时间。

      蔺衡止抽出一张轻薄的纸页,随手蘸了两笔墨,在上面慢慢书写:

      “今日浪费了写记事的时间。
      宝物被人摸了,我不大痛快,与人说了粗言。
      不过,对面是席明遇,粗言正相配。”

      ……

      “失窃了,不,蔺青阳离家出走。
      我必须把他找回来。
      (大笔滴落的墨痕)”

      “剑穗断了,我重新编制五次。
      前三次咳了血,串的玉珠掉了。
      第四次想到他的伤,手未稳住。
      尚好,第五次的成果他还算喜欢。”

      “蘅芜苑夜里还是很安静,他的伤分明快好了。
      偶尔我在床边眯一眯,能感受到他的目光。
      真是小孩子心性,忍不住想问我要送什么生辰礼物么?”

      “……没有想好。
      必得在卫绫年节告假前问一问,青阳是孩子时哄一哄就不哭了,可长到十五岁乍然哭起来,我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好。
      府门前那一场,足足哄了他半个时辰。
      少年人的眼泪真多。”
      ……

      “青阳过十六岁生辰了,我思虑半天,决定今年自己做一桌菜,配一碗长寿面,也不算寒碜。
      一年中的最后一日,府中只有我们二人。
      他又哭了。”

      灯光微晃,蔺衡止提着手腕,悬在纸上久久不能落下,一滴残墨不堪重负,打在句尾那个“哭”字上,仿佛真切晕开少年面颊上晶莹的泪。

      他想起少年在热气里一边吃面一边掉眼泪珠子的模样,眼尾红红的,却殷切地看着他,眼睛明亮,像洗过的虹彩。

      “师父,你也吃。”少年眯着眼笑,轻轻晃他的手:“若是每年都和师父一起吃饭,过生辰,再过年,我该是多么幸福的人啊。”

      他没有答话,只是坐下来,陪少年吃完了一桌子的菜。

      搁下筷子的那一刻,遥远街道传来一些鞭炮声,这是要入新年了。他认真问少年:“青阳,可有什么愿望未曾实现?”

      他以为少年会说出一个难办的愿望。

      可蔺青阳却只是神秘一笑,推着他一起入到花园中,在一棵含苞欲放的红梅树停下。

      少年单膝跪在雪地上,握住他的手仰头,雪色浸在眼底明光里,既亮,又灼热。
      是他从未见过的温度。

      他的宝物张开附着伤疤的双臂,用满是期盼的陌生目光看着他,说:“我的愿望是——师父现在抱我一下。”

      -

      蔺衡止收了手,火舌卷过薄纸的边缘,舔舐尽漆黑的墨渍,将一切留驻的回忆焚成灰烬,化作午夜里抓不住的虚无。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份火光,看它熔毁自己的一份珍贵回忆——即便那份回忆他不必下笔,也已镌刻入心间。

      就像从前数千数万次一样,他在捡回那个孩子后一时兴起,写下一张张记事,它们飘进火焰中,从此销声匿迹。

      会后悔吗?

      蔺衡止伸指覆在火舌上方,依稀间触到少年温热的身体,是啊,那样温热,鲜活,安宁。

      可他并没有资格后悔,即便那不是他想要的。

      “一遇你,易生欢喜。”

      他在火光背后的黑暗中低语着。

      “可这欢喜之后,你又该如何欢喜?”

      “宝物无需蒙尘……蔺青阳,我情愿将它们熔在这里。”

      左不过是他一人的悲矜。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烬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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