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9、色相(2) ...
-
越看那点红色越是格外碍眼,云歇走过去。
游莲低眸又抬起的间隙,人已到了眼前,只见她抬手从空气中抓出一点水滴,伸到面前。他未及反应,那点凉意轻轻碰上他嘴角。
一触即过。
云歇从游莲僵住的手指中抽出那方帕子,把那点碍眼的红仔细擦干净了。很仔细,旁若无人,心无旁骛。
游莲眼睫越颤越快,到最后重得抬不起来,只在狭缝中窥她。
云歇撤开帕子,瞧两眼,满意点头:“好了。”
凉意消失,却有奇异的燥热麻痒从唇边蔓开,爬上耳根脖子,尤其在眼前人的注视之下,止也止不住。
游莲忍住去咬的冲动,微微侧开脸,轻咳一声,问:“很脏吗?”
“对。”
他目光乱闪的扭捏神色顿时一止,抬手摸脸,“还有哪里脏?”
云歇没说话,垂着眼帘,极缓慢地,将他从头到脚扫过一眼,又从脚到头看回来。
不言而喻。
游莲被她看得,恨不得就地埋进土里。
然而荒郊野岭,伤口也是草草包扎,哪里有让他整理仪容的地方。云歇看他一下跟只掉树猴子似的来回躁动,抓住他手上绑的黑带子一扯,想叫他消停些。扯一半,发觉很是眼熟。
对的,就是云歇绑头发的那根黑带子。落在他那里,他真当成自己的,缠在掌心,和他身上蹭得一样都是灰。云歇想拿回来,还有些嫌弃。
谁知还没说话,游莲将手一捂,往后退,看向她的目光带上警惕。真当成自己的了。
云歇见状更不放手,往身前用力一拽,道:“我的。”
这一下,他不知是受伤失力,还是真拽不过,真被云歇扯得踉跄一步,身形不稳前扑,好似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地。
黑带子紧绷的弧度一下松散,垂在两人间晃啊晃。
云歇只得松手,扶住他手臂,记起他身上还有伤。看得见看不见的,混作浓郁一团腥锈,和着他身上原有的味道,笼罩过来。
人撑住了,披散的漆黑长发由着惯性前倾,凉凉滑滑泼上云歇手臂,半遮半掩间,一侧头,就能看到他小半寡白的侧脸。夜色中眉眼漆黑,愈加显得白,唯独嘴唇上那点颜色还在。
他还在笑,似怨非恼的语气:“你好凶。”
这声音靠得极近,贴着耳边,轻得黏连在舌尖上未完全吐出,只有两人听到。
这声音怎么回事?
没等云歇将耳朵揉上一揉,旁观已久的扶桑兴冲冲地靠过来,雀跃道:“我也要玩,我也要玩。”
玩什么?云歇用莫名其妙的目光看她,顺手将身前人推正。视野一开阔,忽然发觉旁边不远不近的距离,还跟着另外两人,皆是面色奇异。
“就,就——”扶桑身体力行演示着,“就像你们刚刚那样推来推去,看着可好玩。我也要玩。”
云歇一揉眉心,转头道:“江寄欢,你过来陪她玩。”
*
东方初晓,一行人回到小镇上的医馆。
云歇撕开虚空,顷刻即至,把后院里早起浇花的许大夫吓了个人仰马翻。
不是,换谁一转身,后头凭空出现一排人,谁会不被吓到?
好在许大夫被鬼吓得多,有经验,如此也扶着柱子缓了半天抽痛的心脏。
卫商华抱着女娃娃冲出屋门,将众人环顾一圈,道:“果然遇上了。”旺财大黑也追在她身后跟出来,绕着云歇旺旺旺地摇尾巴,转圈停不下来。
一院子鸡飞狗跳。
云歇第一时间接手卫商华怀里的娃娃。高热已经退了,精神头瞧着不错,头上两个小揪揪显出神气。娃娃一见到云歇,眼睛一亮,拽着她的袍角不放了。
走到哪儿,小尾巴跟到哪儿。游莲进屋换身衣裳再出来的功夫,云歇臂弯的空当仍被别人牢牢占着。娃娃的脸粘粘糊糊挨着她衣领,都挤皱了。
游莲站在廊道拐角,盯着那几条皱褶,屋檐落下的小条阴影横过他脸上,将表情挡了。
“游道长。”
一转身,是许大夫客气的笑脸。
当时云歇二人刚走半天,又有几位天外来客突然到访。当真是天外来的,刷地一下出现在眼前,比鬼都突然,许大夫吓得来不及装见鬼。而寻找至此的几人与抱着娃娃的卫商华一撞面,不需言语什么,一切了然。
客人来去匆匆,全往那煮着油锅的鬼门关跑。许大夫本也想跑,逃命去,又抛不下医馆,踟蹰得头发抓掉好几把。谁曾想,天边那口油锅竟然熄了。
劫后余生,逢凶化吉。
虽没有明说,但一眼即知这些客人来路非同寻常,许大夫一概以道长尊称。就如眼前这位,方才一身血,换作一般人必是伤重不起。可他换了衣裳出来,除了脸上白些,却是行动如常。
“游道长,云道长说你烧伤了,我拿了些伤药给你,疗效好见效快。”
游莲拿过药,道谢,沉默片刻,问:“她还有说什么吗?”
“就说了这些。”问得好奇怪,人不就在他前面,想听什么过去问就是了,哪要问他这个旁人。这话许大夫憋了憋,憋回肚子。
飘荡两日的山灰渐渐散去,揭出天幕,蒙蒙亮着,薄曦照在游莲面上,照得好生苍白。许大夫颇为担心地看他,说:“不如我帮你看看,包扎伤口要紧。”
游莲摇了摇头:“我上过药包扎好了。”草草包扎,他急着出来,没什么耐心对待。
其实换衣前叫人帮忙上药包扎最好。当时游莲看了云歇一眼,想说什么,但她的注意力全在身边那个娃娃身上,没分出半点余光,连他什么时候进房换衣都不知道。
他并非连这都要争。
且,在山上吃过丹药,止了血,剩些皮外伤,有什么要紧。哪里比得过会撒娇喊疼要抱的。
“哦哦。”许大夫呐呐应着,不认为自己肚里半桶水能帮上这位道行高深的道长什么忙,看人脸色实在不好,正要再说什么,突听前头一声欢呼。
扶桑揽着云歇胳膊晃,一脸不依不饶道:“我要和你一间,好不好嘛?”
一行人,伤的伤,病的病。一经商议,众人决定在医馆后院里借住几天,休整完毕再上路。
医馆外观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简陋,院子却很大,大大小小有四五间屋子可以住人。
云歇被扶桑缠得没法,想来也无甚不妥,点点头。扶桑又是一声欢呼。
“原来正商量怎么住呢。”许大夫笑吟吟回头。
却发现,眼前的道长客人,脸色更加不好了。
*
果然不能轻易放心。太阳还没升起半轮,娃娃再次发起高烧。
不是简单的感染风寒,而是云歇渡血后的后遗症。妖血强行改变凡人肉身,一碰到点小病小痛,就卯尽全力驱逐病灶。而娃娃身体尚未完全适应,两相折腾,反反复复。
这回云歇心中有数,为她探脉调息。
闭门不出,一晃神,大半日光阴从窗外流过,金乌西落。
“……这几天跟阎罗王催投胎一样,我说主上必不可能有危险,他不听,还——”扶桑迟疑一会儿,觉得不像那人会做出来的,“还搜魂。”
搜魂,即是搜魂魄里的记忆。听起来没什么,实则等同于把肉身搅碎在里头一寸寸摸找。找到时,那条魂魄也不剩什么了。
云歇问:“搜谁的魂?”
“就是主上你杀的那只鹰,被他逮住了。搜了魂,才知道主上你往这里来。”扶桑敲胳膊敲腿,“可累死我了。在山上练个把月都没这累。”
她往窗外一探头,颓丧一改,立马笑嘻嘻:“可以吃东西了。”把烧退后肚子咕咕叫的娃娃领出去,又转头看云歇。
成为幼崽那数日的饥饿困乏,在油锅里洗过一回,云歇已忘了,便摇摇头。扶桑见她神情,识趣退下。门合上,云歇闭目沉息,沉入神魂虚空。
她满腹疑窦,早想找机会理个清楚。
几回入幻境,一回比一回稀奇古怪,里头那些人见都没见过,怎么就成了她的心魔。云歇不揽不清不楚的乱账。
凡人记忆是河,云歇的则是海。无边无际,她站在海面上拖着湿沉的袍尾,抬手捞起流沙,流沙一把一把流过指缝,留也留不住。太多太杂,云歇招手引来海啸,海浪越叠越高,高到天上,咆哮着朝她砸下。
然而,搜罗个几回,疑窦不仅不解,反是越不得解。
云歇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竟没找到。
无论是那少年,那孩子,那间进了两回的屋子,连那几只吊在窗外风晃得当啷响的铁马,云歇找不到在记忆海中存在过的一丝半点痕迹。
怎么回事?
神识陡然一震,一刹脱离狂风巨浪,回到这间窄屋中。
屋外有人在敲门,叩叩叩三声,熟悉的声音道:“是我。”
人推门而入。
门外落霞被黑夜吞吃尽,月光皎洁,照得阶上霜白,披了来人一身雪。
门板掖光亮,屋内重回黑暗,透窗进的一两缕月光铺上云歇袍尾。
来人语声惬意,带着笑,“怎么不掌灯?”他手里拿着烛台,明知故问,摸黑行了几步,月光引着,走到云歇面前。
蜡烛搁上桌面,他没急着点亮,目光一低,腰背跟着矮下,伸手去捞云歇掉到地上的发尾。
“会脏——”
话语连同动作一道戛然而止。
捞了个空。
昏暗中静默须臾,游莲缓缓转头,看向十数步外的窗边。她站在月下,目光比月光还冷。
游莲坐下,安静片刻,忽然问:“云歇,桃子好吃吗?”
起初没听清楚,云歇下意识看向他,游莲迎着她的目光,将字眼咬得轻而慢,又说了一遍:“桃子,好吃吗?”
不懂他为何突然提及,但特定的字眼轻易勾起特定的记忆。云歇想,可能也是她数百年来吃的东西太过贫瘠的缘故,又或是如今灵力大涨脑子太好用。这么一提,无需她刻意去想,嗅觉又抓住鼻端闻到过的那一缕香味。
来自他的手。
未及深究这种联想从何而来,云歇目光一挪,落去他手上。那双手此刻缠满纱布,不见皮肉,只见骨形,姿态松懈地搁在桌面阴影中。
云歇见过纱布里头的这双手,玉质修长,指根绷到腕骨的筋络屈伸极有张力。桃子皮在这双手上剥出嫩而粉的果肉,汁水沾上他的指尖,湿漉漉的,带出又清又甜的桃子味。
那时,她往往是趴或蜷在他怀里,离得很近,抬头就能嗅到他手指,一切细节放大在眼中。时不时的,那点子香味汁水还会被他嬉笑涂上她鼻尖。更多时候,那只手将削好的果肉递到她嘴边,阳光在指缝间切碎,晃了眼。
好吃吗?
即便云歇现在体会不到当时的饥饿感,咬开果肉迸溅的鲜甜汁水仿佛还残留嘴中,教她又吃了一遍。大抵是那时实在饥饿空乏,美化了一切进嘴的东西。
一连串记忆仿佛桃子皮一样剥开,就这样不容分说地溅出来。
云歇说:“一般。”
“一般。”游莲喃喃这两个字,语气不知是笑是讽,“就算一般,它也让你当时肚子不饿,对不对?”
“嗯。”
“口腹之欲,人生在世,天天被它指得团团转。”那只手撑去他腮边,游莲盯着她问,“你许久没有见过它,滋味如何?”
云歇沉吟,好一会儿给出答案:“很吵。”
“我也觉得。”游莲点点头,“很吵,光是这一点就很吵。但是你知道吗,人还有七情六欲,爱恨嗔痴,求不得,放不下。”
念经似的念到最后,他把自己表情都念恍惚了,视线虚虚:“看到的全是欲望,怎么逃也没办法。有时我在想,是回避它,还是面对它。”
云歇说:“自然是面对。”
“为什么?”
云歇反问:“不然你怎么破?”
“非破不可吗?”
“不想破,你为什么来问我?”
那厢沉寂下来,半响,他霍然抬头灼灼看她,豁出去一般,双眼焚着不死不休的意味。就像个无路可走的信徒,撞见个破庙,不瞧清神台上供奉是谁,进门就拜。求的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如果我满足它呢?会怎么样?”
云歇自认从不曾普度众生,并不为他的殷切热烈所动:“你会被它掌控。”
“说得好像我能掌控它似的,如果可以,我怎么会——”话未尽,他陡然失力,抬手捂脸,捂不住无可奈何的叹息,“反正一直以来,掌控权并非在我手上。”
那条原本绑在云歇头发的黑带子缠在他掌心,盖住眼睛。鼻梁以下,显出极其挣扎的神态,下颌仰高,唇线骨线绷紧。
沉默许久,游莲放下手。
“口腹之欲。”他站起,走过来,“几天前,你不吃桃子,它会放过你吗?”
“不会的。它会烧你的胃,烧你的心,烧得你心烦意乱。你什么都做不了,听它胡乱叫喊。在你满足它之前,你只能任它驱使。”
“我在想,满足它,它或许能放过我。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他的情绪似乎累积到一个顶端,到了不说出来便会困死自己的地步。一大串话根本不给别人插口的机会。甚至,云歇不知道他意有所指,指的是什么,谈何插口。
桌前到窗边这一段距离,最后一句话落地,来人鞋尖抵到云歇拖到地上的袍尾。
云歇目光落去地上。
那只雪白靴子却退了半步,俯身,袍尾发尾全抱去他怀里,有执念一般。他单膝落地,就着这姿势仰头看她。
因着仰头,喉间凸起的那一块骨头上下滚动,瑟瑟颤着。像是终于挣脱了其上扣着的某些枷锁,渴望呼之欲出。
他说:“云歇,我能不能,抱一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