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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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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趔趄着走到003面前,擎着手奋力张开五指,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生气,他浑身都在颤抖,牙齿也在咯咯作响:“我们的存在,好像只是为了满足外面那群猛兽的肚子,我们没有性别,也不会生育,但只要人口基数过低,就总会在一夜之间出现新的同伴,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触发了隐藏技能。”吴欲知补充道。
“对!”长老感激地朝向他,光滑的脑袋上闪过一道光,他起身负着双手,反反复复地踱着步:“你的老师说,那是因为我们人数过少,就没法满足猛兽生长的需求,多可笑啊,啊?多可笑啊!我们有情感,有思想,却是一群没有智商的野兽的粮仓!”
说罢,他扶着墙壁激烈地咳了起来,墙壁洞窟里的植物纷纷抖起枝叶,似乎下一秒就能开口说话,首领快步上前,捋着他的后背帮他平喘,他摆摆手,喘着粗气,扶着墙慢慢踱回角落:“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没事,”朴若谷小心翼翼觑了眼003,“要不您歇一下?”
他抚着自己的胸口摇了摇头,几次深呼吸后终于如常,他一寸寸地摸着指间的蹼,开始娓娓道来:“你的老师,我们都称他为外乡先知,他最早发现了这些端倪,就怀疑我们,包括整个樊日聂星,都是某个高级生物种群的试验,但是试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但不论是什么,他最终都决定要帮助我们摆脱命运的诅咒,成为自己生命的主人。”
“他首先开发了能量稳定的石块,把它作为避难的居所,让我们免于那些怪兽的侵扰;其次便是把能量不稳定的石块聚集起来,做成一个捕兽能量场,把那些被引诱的猛兽变成我们的食物,让我们的生物地位发生根本性的扭转;第三就是人为干预我们的进化,为了让我们能够使用工具,开发工具,也为了让我们自己掌握生育权,摆脱所谓的‘隐藏技能’,所以就诞生了我和首领。”
一朵花在长老身后的墙壁上静静绽放了,花身是黄粉色相间的,花瓣却呈半透明色,一瓣一瓣紧紧簇拥着,像是雾中的月亮被剪成了一片片,恒久的蓝光穿过花瓣,却被稀释了光芒,柔和的浮在花朵表面,给它罩了层薄纱,“真美啊。”看入迷的吴欲知不假思索地说道。
长老微微一笑,嘴角难得的向上弯了一下:“那些都是外乡先知研发的,说是为了改善樊日聂星的环境,但可惜还没有选出一个可进行大规模培育的品种,他就离开了。”
003痴迷地盯着那朵花,眼中涌上一层泪光,疲倦裹挟着对自己的恼怒,从他身体深处爆发,岩浆所过之处都化成了焦土,他所有的偏狭和困顿,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化成了随风而逝的灰烬:“所以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没有人知道。”首领的声音从众人背后传来,他紧紧揪着那一团布料,颤抖的声音中满是惋惜和自责,“从我们诞生之初,他就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他消失后我们的发展方向,以及你的事情。他似乎认定,有朝一日你一定会回来,但却没告诉我们你回来之后我们应该做什么。”
“自他消失后,我们就不断地等啊,等啊,从最开始的翘首以盼,到最后的铩羽而归,日复一日的等待中,长老和我也行将就木,但我们不甘心啊,”他望向那满坑满谷的植物,双目迷离,希望曾经在其中蓬勃生长,却最终吹灯拔蜡,“见过希望的蓝图,又怎么会甘于它的落败呢。”
“但是我们差点死在你们的捕兽能量场里!”阿水怒吼道,她不在乎沉浸在业已破碎的梦中的首领,只在乎她活生生的伙伴,曾经差点死于非命。
“对不起!”首领低下头,双手置在地上,狠狠躬起了腰,“为了自保,我们必须这样做。”
“对不起,”长老也跟着重复了一遍,“自外乡先知离开后,就偶尔会有异星探测器和飞船登陆,为了不让外乡先知的努力付之东流,所以只能这么做。但是我们相信,只要是你,一定可以活着走出来。
003冷笑一声:“我理解,但请不要拿我的老师当借口。”
门外又传来一阵阵泣声,搅得吴欲知心烦意乱,他活动了下盘麻了的双腿,忽然灵光一闪,问道:“这不会是你们要牺牲同伴时进行的什么仪式吧?”
首领撇开眼神,局促地动了动肩膀,说道:“算是吧,但他们是自愿的。”
“哦呦?”吴欲知耸了耸肩,朝003笑道:“真有牺牲精神啊。”
长老不自然地咳了两声,起身走到门边上使劲拍了两下,屋外的声音顷刻停止了:“没办法,猛兽的智商也在进化,我们获取到的食物越来越少,为了生存,必须有人牺牲。”
“说得真是冠冕堂皇,你······”不有一把按在吴欲知膝盖上,冲他摇了摇头,他宽厚的掌心里全是冷汗,即便隔着战服吴欲知也感受到了,他诧异转过头,却见不有正襟危坐,严肃地问道:“所以你要怎么证明你说得这些呢?像某种宗教仪式一样发誓吗?”
首领甩着臂膀冲到不有跟前,怒目而视道:“这满墙的植物不足以证明吗?我和长老的身体上的异同不能证明吗?那把粒子枪不足以证明吗?”
“不足以,”003举起枪,瞄准他,“你们为了自身的生存发展不惜牺牲同伴的性命,这个你们亲口承认的事实足以证明你们是多么的自私自利,冷血无情,所以故事的走向很可能是:你们的祖先或者你们二者中的某一人偶然和石块的能量场产生链接,从而发生了基因突变,在我的老师再次登陆后,你们胁迫他进行改造实验和人工干预实验,在他准备逃走的时候你们为了自身安全而杀害了他。”
首领的头依然正对着不有,目光却落在了地上,他抓起布条,放在手中揉搓着,随后动作越来越激烈,好像恨不得要把它撕碎一般,伴随着他恣意荒唐的大笑,他一把扯掉布料蒙在了脸上,被闷住的笑声逐渐变了调,成了悲恸的嚎啕大哭。
朴若谷抬手按在了枪上,把枪口压低偏离首领,他冲003微微摇了摇头,长老踉踉跄跄地走到首领身后,轻轻拍了拍他后背,对003说道:“你不信任我们,我理解,但你不应该这么污蔑我们,虽然我们是你老师培育出来的,但我们跟着他学习成长,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我们两个的神,我们思念他都来不及,哪里敢伤害他呢。”
003哈了一声,怒意更盛,他重新举起枪,把枪口对准了长老:“可笑,我跟你讲理性逻辑,你跟我打感情牌,我的老师严谨缜密,可从来不会教别人偷天换日。”
“你!”长老撇下头,肩膀顷刻塌了下去,他重重叹了口气,实在是束手无策了,两个人分庭抗礼地静静站着,把充斥在整间屋子中的蓝光也染上了紧张和焦灼,如两军对峙一样,只等一声令下。
吴欲知假意咳了两声,他往前走了两步,多出003半个身子,侧身对长老说道:“可是按照你的说法,003老师只来得及改造你们两个,而你们族人又是嗖——的一声,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外面那群人怎么会进化的如此高?”
“石块的能量场改变了他们,让他们逐渐长高。”长老说道。
“诶可是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吴欲知微蹙眉头,虽然长老的故事大体说得通,但他总觉得有吊诡之处,“你们虽然跟我们长得差不多,都是两只胳膊两条腿,但到底千差万别,一夜之间多了几个素不相识的同伴,还能坦然接受,这是什么心理素质啊?你们难道没有名字吗?”
“除了我们两个,其余人没有名字,都是编号,”长老的身子晃了下,正在呜咽的首领吃了一惊,赶忙搀住他,蓝光在这瞬间变暗了,他好像也一下子苍老了,“也是除了我们两个,其余人对于新同伴的诞生都没有任何反应。”
吴欲知眯起了眼睛,如果长老说得是真的,那整个樊日聂星的原生系统,真的像是一场设定好参数的观察实验。
像是读懂了吴欲知的想法,长老有气无力地说道:“这也是外乡先知认为整个樊日聂星是实验的原因之一。”
吴欲知和朴若谷面面相觑,虽然都是长老和首领的一面之词,但因为缺少根本性实证,谁也不能妄下论断,一时间他们进退两难,犹如站在崖顶,四面八方都是万丈深渊,进一步死无葬身之地,退一步万劫不复。
沉默良久的首领用脚尖在地上磨了两下,寂静的屋内顿时响起沙沙声,几人的视线不自觉落在他脚上,他却忽然定在了原地,过了小半晌,毅然决然地往前迈了一步:“我有办法证明。”
长老猛然抓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到鲜血瞬间飙出,他目眦欲裂地吼道:“你不要命了吗!”
首领却释然一笑,又坚定地往前走了一步:“不然怎么办呢?你我时日不多,难道真的要让外乡先知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吗?”
闻言,长老深深地哀叹了一声,他睁开那缝隙般的眼睛,长久地凝视着首领,一行清泪从中流出,他一点一点地,无奈又不舍地松开了手指,末了他撇过头,甩了甩手,像在告别一样缓慢而郑重地说道:“去吧,去吧。”
“不是,”这突如其来的苦情戏码令几人摸不着头脑,吴欲知只好身先士卒,打断二人:“你们到底什么意思?怎么搞得像是要赴死一样?”
首领垂目撇过头,长老捏着他的手冲众人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够胆的话你们就跟来。”
“诶不是不是,”吴欲知被气笑了,他一把扯住要走的长老,火冒三丈地说道:“把话给我说明白了,我还不想背上谁的烂命。”
“长老,”首领拦下企图与吴欲知争辩的长老,扶着他坐了下去,屋内的蓝光又是一闪,光芒更暗了,“证明樊日聂星是实验的另一个证据,就是那些猛兽不会捕猎外星人,只会吃我们。”
“你这牺牲奉献的精神真是一脉相承,伟大伟大。”吴欲知朝他竖起大拇指,啧啧称奇。
首领瞟了他一眼,他知道吴欲知在嘲讽自己,却也跟着笑了笑:“如你们所见,长老时日无多了,等他去世,我必然会受到屋外那群真正樊日聂星人的反扑,与其死在他们手上,不如完成外乡先知的夙愿。”
“我以为你们很团结呢。”阿水小声嘟囔道。
“要是真团结,能吃自己族人吗?”朴若谷昂头环视了一圈,蓝光像是低垂的云彩一样浮到他脸上,“我要是没猜错的话,长老的生命与这个石块息息相关,所以外面的人对你们唯命是从,如今石块能量日渐衰竭,他们也开始蠢蠢欲动,一旦长老离世,他们就会将首领大卸八块,但与此同时,没有了石块的庇佑,他们也会死。”
“所以,你想证明你们的故事是真的,让我们帮剩下的樊日聂星人再打造一个能量稳定的石块居所,好完成003老师的遗愿?”朴若谷轻声问道。
“不是,”晦暗的光下,首领炯炯有神地望向003,“找到所谓的造物主,杀了他,终止这场无聊的游戏,这才是我们的目的,也是你老师的目的。”
他的目光像是淬火的冷月,寒意凛然下包裹着熊熊火焰,吴欲知怔忪在原地,耳边蓦地响起那樊日聂星人的遗言:我要造物主给我陪葬。目光与声音重合,用恨意穿针,织成了一张网罗着无数冤魂的网,这网不光裹住了这群被设定好命运的樊日聂星人,也裹住了003和他的老师,如今也让吴欲知几人陷在其中,挣扎不出。
003默然无语,他搂着那把依然熠熠生辉的粒子枪,反反复复摩擦着,蓝光在枪身上滑出了一道长长的轨迹,像是把流星的步伐凝固了,屋内万籁俱寂,落针可闻,血干了,在代表老师的数字上留下了一小块污渍,003的目光楔在上面,他用指肚缓缓擦拭着,轻声问道:“老师的身体看上去很奇怪吧?章鱼外形,多奇怪的品味。”
“不奇怪,”首领走到他跟前,像触碰珍宝一样轻柔地抚上粒子枪,“因为他的外形和你一样。”
003豁然抬头,怀抱着粒子枪的手臂登时收紧,首领把编号上的最后一点污渍擦掉:“外乡先知说,因为你喜欢,所以他也想体验一下你的喜欢。”
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碎了,003像是被从天而降的松脂裹住了似的,凝在原地一动不动,泪水滂沱,却无声无息,磅礴的泪液流经他苍白的嘴唇,他的唇齿和下巴开始颤抖,那颤抖宛如开裂的冰面般逐渐扩大,从面部扩散至全身,环抱粒子枪的双臂甚至脱了力似的往下垂,他大口喘息了两声,整个人砰地跌坐在地上,细弱蚊蝇的哭声从嗓子眼里试探性地涌出,在某一个毫无预兆的时间点上,突然变成了声浪滔天的洪水,卷着他业已碎成渣滓的理智,往万劫不复的深渊冲去。
“去吧。去吧,去证明吧。”他哽咽着说道,这一场跨越百年的拯救,从再次踏上樊日聂星的老师开始,接棒到长老和首领手中,最后由003完成。003意识到,老师在一开始就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了,他知道道阻且长,仅凭他一人是无法完成的,所以他身先士卒,把自己的性命铸造成一把斧,让后人一棒接着一棒地劈开这座腐朽的大山。他不是冷血无情,剪除掉情绪,只为自身发展的高级能量体,而是含蓄内敛,情感充沛的有情物。
当科技的发展挣脱掉人文这层外衣后,那和只拥有生物本能的兽类有什么区别?老师看到了自诩为造物主的傲慢,也预测到整个宇宙中的生物终将因为不可控的科技和傲慢而灭亡,所以他选择单枪匹马,对抗看不见的万马千军,他不怕死亡,形体的陨灭或早或晚,能量的耗竭也可预见,功成名就不在一时,只要生命生生不息,他就将千秋万代地活着,万世之后总会遇见一个偶然追溯历史的人,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003发现自己真是错得离谱,他拥有最好的老师,却在日以继夜地学习中只掌握了术,还为此沾沾自喜妄自尊大,他根本不懂老师为何游刃有余。或者说,他压根不知道老师的内心深处,有一座花团锦簇的城堡。
不有宽厚的手掌在他发间流连着,但003依然在哀嚎,他转而擦掉他颊上的泪,掌心贴在他脸上,把他揽入了怀里。阿水也在他身边蹲下,轻柔地摸着他的手背。
这时,室外又喧嚣起来,呐喊声伴随着痛彻心扉的惨叫从门缝中逃窜进来,吴欲知目光一沉,问道:“他们不会是又准备献祭某一个同伴吧?”
首领颔首,无奈地阖上了双眸。
“这么一小会的功夫,已经献祭三个人了吧?这分明是在草菅人命啊。”吴欲知气得疾步踱到门前,砰砰砸了几下。
室外的声音果然收敛了,长老捂着胸口咳了两声,嘶嘶的吸气声像是漏气的皮球,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他们对食物的需求量越来越大,为了活着,没有办法。”
好一个为了活着,吴欲知靠在门边的墙上,侧耳听着室外的动静,大声的喧哗被隐秘的窸窸窣窣声取代,好像几十把刷子同时在墙壁上粉刷着,刮蹭得吴欲知心肝乱颤,他叹了口气,为了活着这个理由实在无可指摘,毕竟他曾经活在吃人的年代,他也是踩着是尸山血海爬上来的。是环境塑造了这群人的野蛮,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彻底摧毁滋生这罪恶的温床。
他看向首领:“什么时候开始?”
“随时可以。”首领把长老扶到墙壁上,捋了捋腰间的布条,而后坚定地昂起头,冲吴欲知潇洒一笑,“你们呢?准备好了吗?”
003胡乱擦了把脸,踉跄地起身走到首领面前:“你要想好了,你可是要牺牲掉身为一个生物最宝贵的东西。”
“生命是宝贵的,”首领抓起003的手,捂上自己的胸口,“但外乡先知教会我,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是区别于兽类的那一颗心。”他抬头看向门口,目光迷离而沉痛,好像那眼神业已穿透石门,在献祭同伴就能得到食物的狂欢的人群中逡巡着,“其实最早想出把族人当做食物的就是他们自己。”
“什么?”朴若谷如同遭雷劈一样吃了一惊,垂在腿侧的手登时就抓住了衣角,脸色也迅速阴沉下来。吴欲知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只是走到他身边默默揽住了他。
首领也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强烈,呆了片刻后才好整以暇地说道:“外乡先知开发出来的石块,就像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盒子,从中获得的是善还是恶,是昂首奋进还是止步不前,没有人知道。或许加之于他们身上的命运枷锁是真的,可问题在于,外乡先知给了他们一把斧子,他们却用来互相残杀。”
几人因为这沉重的现实噤若寒蝉,死亡好像被抽丝剥茧倾到在室内一样,处处弥散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那这样的拯救还有意义吗?”朴若谷出其不意地问道,“既然烂泥扶不上墙,那你们何必牺牲自己的生命?”
“逃不掉啊,”长老呼哧呼哧地苦笑几声,手指颤抖地扣在地上,“其实在我们之前,先知培育出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在了解了真相和自己的使命后偷偷驾驶先知的飞船想要逃跑,却因为体内有樊日聂星人基因的缘故飞不出这个星球,最后只能铩羽而归,没多久他就消失了,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电光火石间,不有倏地想起原星卵石上关于樊日聂星人的记录,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条线,把这些看似不相关的星球串联起来了。
剩下的几人也明显想到了,吴欲知眉头紧蹙,眼睛却像燃着烈焰般亮晶晶的,他问道:“那你们知道樊日聂星和地球有什么关联吗?”
“地球?”长老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他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而后坚定却郑重地摇了摇,“不知道,没听外乡先知提过。”首领也垂头立在边上沉默不语。
吴欲知本能地认为他们有所隐瞒,这时003也侧身朝他和朴若谷看来,三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他们知道各自的想法其实不谋而合。
突然,长老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夹在嗓子眼里冒出来的话像是偶然跃出湖面的鱼一样,一下就烟消云散了,包括首领在内,没有一个人听清,他迟疑地唤了声长老,却没得到任何答复,吴欲知和朴若谷对视一眼,暗道不妙,就在这时,洞内一直闪烁的蓝光齐齐熄灭了。
“卧槽!”吴欲知赶忙抓紧朴若谷,不有也在黑暗降临的刹那将003和阿水拉入自己怀中。几人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一片寂静中,只有首领悲痛的呼唤长老的声音震耳欲聋,好像能在把这坚硬的石质地面击碎。
朴若谷打开光源,看见长老靠在石壁上,头歪向一侧,没有蹼的手握住有蹼的手,端端正正地置于肚子上,他双唇紧抿,却是在微笑的,整个人柔和而安静,倒像是睡着了。首领痛心疾首,嚎啕大哭,外面也传来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声音不算大,却震得洞内直扑簌扑簌地落下碎渣。
003眼皮突突地跳动起来,外面的喧嚣更令他心烦意乱,他捋了把头发,说道:“这石洞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吧?”
纵情大哭的首领压根没听到他的问话,他把整颗头埋在长老胸口上,双手环住他的腰,一副要与之同生共死的决绝模样。洞窟中的植物纷纷委顿,花朵落败,枝枯叶黄,盛放着它们的壁台好像也终于不堪其重,出现了道道裂痕。烦躁的003大吼一声,飞起一脚踹翻了掉落在面前的石块,那石块落在首领后背上,砸得他向前一个趔趄,003奔到他身边,一把薅起他腰间的布条,抵着他额头怒目而视道:“再不走我们都要完了!你是想让我们都给长老陪葬,还是完成我老师的遗愿?”
砰——砰——砰——砰
门上忽然传来有规律的响声,厚重的石门咔嚓一声,出现了一道裂痕,细小的石子像雨一样簌簌落下,与此同时,整个石洞开始摇晃,巨大的轰鸣声从地底传来,像是困兽在咆哮。
“糟了!”不有拱起后背,一把揽过吴欲知和朴若谷,将他们置于自己身下,“外面那帮人要闯进来了!”
“你刚才那副要英勇就义的模样哪去了?”焦灼气氛中,003反倒静了下来,他松开首领,边抻开那因为他用力紧抓而起皱的布条边嘲讽地说道:“看来你讲那么多感人肺腑的故事不过是想学习你们的前辈,骗走我们的飞船,然后和长老一起逃之夭夭啊!”
“不准你污蔑长老!”首领一把拂开003的手,地动山摇中,003趔趄着磕到了一块碎石上,阿水啊的惊叫了一声,挣开不有的臂膀,三下两下跳到了他身边,但003却挡掉了她伸出的援手,自己摇摇晃晃地撑起了身子,鲜血顺着他的额角和嘴角流出,砰砰声愈发急促而清晰,盛放着植物的一整面墙壁几乎全部沦陷,接连梆梆两声巨响后,从上方渗进两缕微弱的光,这石洞俨然马上坍塌,他最后睨了眼正环抱着长老尸体哭泣的首领,拾起粒子枪冲众人说道:“跟我走!”
说罢,他端起枪,冷静而凛然地冲业已坍塌的墙壁打了一枪,寂静降临,把所有人都纳入怀中,时间好像按下了暂停键,陨落的石块被迫停在半空,塌方也驻足停歇,微尘止步,众人凝固,但仅仅须臾后,比坍塌声更烈的轰鸣挤入了众人耳中,一道犹如开天辟地的白光在眼前乍现,北风漫卷着黄沙,从豁然打开的洞口泄洪般涌入。
“快跑!”吴欲知一手抓起朴若谷一手抓起不有,在山呼海啸般的石块雨中,拼尽全力往那唯一的出口跑去,身后,阿水弯过003的胳膊,俯身将他背到了身上,她目光炯炯,像鹰盯着猎物般盯着出口处,脚下铆足了劲向后一蹬,刹那间便如离弦之箭般嗖地一下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野蛮的樊日聂星人终于徒手推倒了伤痕累累的石门冲了进来,他们兵分两路,一部分人朝吴欲知几人追来,一部分人如蝗虫般把首领团团围住,他们临危不惧,训练有素,不畏死亡,003扭头张望着这一切,在这一刻他心如死灰,老师牺牲性命拯救的一群人,竟是自愿选择野蛮的。不是因为环境而迫不得已,是在进步与止步中,他们选择与兽性沉沦。
吴欲知几人刚刚冲出乱石阵,身高腿长的樊日聂星人转眼就追了上来,他们一刻也不敢停歇,庇护所终于在通天彻地的轰隆隆声中彻底坍塌,伴随着从地底传来的哀鸣,一声划破长空的啸叫逼近,乌云般巨大的身影吞掉了青天白日,黑暗搭载着风如潮水般蔓延开来,眨眼间就把正在逃命的几人的身影收入囊中,身后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吴欲知蓦地驻足回望,只见樊日聂星人已经溃不成军,四散逃命,在他们头顶上方,正盘旋着几只状如蜘蛛的生物,它们眼黑如墨,肚大如斗,压低的身子时不时会撞倒几个抱头鼠窜的樊日聂星人,好似把他们玩弄到精疲力竭后再吃掉。
003和阿水小心翼翼地走到吴欲知三人身边,他颤颤巍巍地举起粒子枪,眼角不受控制地跳着,朴若谷瞄了他一眼,抬手按下了枪口,示意他静观其变。
有几个樊日聂星人已经跑得口吐白沫,仰天倒下,立时就有一只恭候多时的怪物成俯冲而来,它先是用竹节般的腿扒拉那人几下,待他身上沾了一层沙后,便从腹部吐出一条条纤维状的丝线,将猎物一圈又一圈地紧紧裹起,而后大口一张,像龙卷风一样把猎物吸进了腹中。
“好家伙。”吴欲知目瞪口呆,这生物的习性和地球上的蜘蛛如出一辙,这个星球到底和地球,和毁掉地球的阿魅星到底有什么关系。
“又来了!”阿水不由自主地惊呼了一声,一把掐上了003的胳膊,他皱了下眉头,目光却没移开半寸,因为正如阿水所说,怪物又来收割猎物了,只是这次的方式简单粗暴,它停在樊日聂星人脚边,从头上伸出了两条像管子一样的触角,那触角掼到猎物眼睛上,轻轻松松地把他从原地提起,然后猎物的身体就如秋日枯叶般迅速萎靡了,风沙扫过,他破碎成渣,散于天地间,杳无踪迹,似从未活过。
阿水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在地,她怔忪地望着这惨绝人寰的场面,思绪猝不及防地被扯回了阿魅星人进攻母星的回忆里,她的亲朋好友也是在转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003向她瞥去一眼,抬手捂上了她的双眼:“别看了,容易做噩梦。”
吴欲知闻声望去,一转头,他就在眼角余光中看到一个朝他们缓缓靠近的巨大影子。他呼吸一滞,身上登时起了一层白毛汗,后脖颈凉飕飕的,仿佛正贴着一块不断融化的冰,在电光火石间,他的思绪百转千回,但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既能不打草惊蛇,又能提醒众人的一石二鸟的方法。
与他贴身而站的朴若谷感受到了他瞬间僵硬的手臂,因而轻轻碰了碰他,顺着他头撇去的方向望去,不出意料地也愣了一下。
就在二人汗流浃背地思索作战策略时,不远处的几只怪物纷纷降落,像得到了什么指令似的不约而同地朝他们看来。003吓得浑身一颤,搂着阿水趔趄着往后倒退,吴欲知刚要阻拦,那怪物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冲来,003后背猛地撞上了他,与此同时靠在003怀里的阿水被震了下,二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不有悚然一惊,和吴欲知朴若谷一同转身看去,只见一名挥着赤黄武器的樊日聂星人,正冲着几人微笑,嘴角流下的涎水正一滴一滴落在003和阿水头顶。他的身后,几名随他一同出逃的同伴见事情败露,火速丢下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一操作着实把几人惊到了,他们摸不透这帮人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生怕其中有诈。而身后还有一群怪物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实在是进退两难,不敢轻举妄动。
吴欲知微不可闻地侧了下身子,一只脚悄悄往后撤了半寸,脚背拱起,准备随时贴身肉搏。
但是那樊日聂星人却仍旧举着武器一动不动,像插在田里久经风吹日晒的稻草人一样,不有壮着胆子冲他挥了挥手,他也投桃报李地挥了一下武器,接着他用生硬且晦涩的口音小声嘟哝道:“我抓到了,然后怎么办?”
吴欲知和朴若谷面面相觑,敢情这是个被人利用的大傻子,人家跑了他都不知道,还在这给人兢兢业业地干活儿。不有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因为松了口气,他冲003点点头,示意他放心。
那傻子见久未得到回应,于是放下武器,抬起手臂朝旁边小心翼翼地摸去,但他宽阔的手掌只拦截到了一些沙,其余什么都没有,他肉眼可见的慌了,两只不大中用的眼睛里流出了混合着沙粒的粘液,嘴里也振振有词地不断重复道:“我抓到杀了长老和首领的外星人了,我抓到了!说好的要给我奖励啊,你们不会在骗我吧?喂,编号578,说话啊!”
“他们走了。”吴欲知收回脚,往前试探性地走去。
“怎么可能?”那樊日聂星人高大的身子晃了下,靠在他身侧的武器一下摔在沙地上,发出的闷响被他高亢的呼唤掩盖了,“编号578!你说话啊!这帮外星人为什么会说我们的语言?”
“小点声!”朴若谷边警告他边回身张望着怪物,生怕他的喊声把它们招来,但怪物们却像是酒足饭饱的昏君一样,正趴在地上昏昏欲睡。
吴欲知和不有趁那樊日聂星人分神的功夫一齐冲了上去,不有一拳将他打翻在地,吴欲知则绕到他身侧,趁机拖走了他的武器,003拽着阿水奋力往前冲去,但就在那樊日聂星人倒地的瞬间,他在空中胡乱挥舞想要找到支撑点的手一下子抓住了003,003当机立断甩开阿水,和他一起顺着背后的沙丘滚了下去。
“003!”阿水目眦欲裂,整个身子往前一扑,奋力向上举起的手五指大张,却依然扑了个空,重重摔倒在地,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在原地的其余三人才反应过来,刚拔腿准备往下跑,突然天空一暗,几只卑身蛰伏的怪物如疾风般骤然飞至,眨眼间就已跃过几人,停在那仰躺在地的樊日聂星人身旁,003靠在他脚边,蜷着身子无声无息地躺着。
一只怪物往前跳了一步,而后伸出了它长长的触角抵上了那樊日聂星人的眼,那人开始剧烈挣扎起来,他全身仿佛过电般抽搐着,脖颈连带着头上上下下地移动,双臂在半空中胡乱挥着,两腿蜷起又往下蹬,其中一脚猛地踹上了003的背,把他从昏迷中踹醒了。
站在高处的几人内心一紧,阿水试图用神经机和他通话,却不知为何只能听到阵阵沙沙声响,朴若谷也无法和他交流,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晕头转向地爬起身,和那怪物来了个亲密接触。
那樊日聂星人已经不动了,立在他尸体旁的怪物纷纷朝远处起飞,似乎是要追捕刚刚逃跑的几人,只有那只吃饱喝足的怪物还半伸着触角站在原地,好像正在审视003。
大风卷着黄沙来袭,如利刃般的沙子把那具脆弱的尸体割得七零八落,跟着风的轨迹尽数扑到了003脸上,他发懵的脑子终于在这刹那间清醒过来,黄色在视野里蔓延,而一具庞然大物却不畏沙尘,静静地立在他眼前。
太近了,003觉得自己似乎能吸到那怪物喷出的恶气,在它硬质的黑色外壳上,一串数字首尾相连地不断重复着,那红鲜艳刺眼,如咒语结成的绳子般束缚着它,那还外露在空中的触角随风荡着,滴下了一滴清澈的液体,落在了003腿上。那触角紧随其下,003只觉腿上一热,那已经吸走液体的触角便迅速被收回了体内,它困惑又迟疑地往前挪动了几步,头几乎要抵上003了,却又倏然间朝后退去,风沙停止了,它头也不回地振翅飞走了。
一轮青日半掩在浮云下,镶着金边的云层朦胧,犹如一只半眯的眼,正静静观察着寸草不生的沙漠。
几人沿着沙丘疾驰而下,003痴痴地瞧着大腿,那与触角接触的地方了然无痕,他伸出大拇指缓缓摩擦着,企图能从风中捉住一缕那业已消散的真实感。
阿水率先奔到他身边,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搂在了怀里,不有紧随其后,捡起他掉在地上的粒子枪,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问道:“怎么样?”
003被勒得说不出来话,只得摇头示意自己无事,朴若谷仰头望着白花花的天,在心里对他说道:“能听见吗?”
003诧异地看向他,朴若谷却无视他询问的目光,接着用神经机又问了一遍,003推开阿水,起身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忧郁的眼神,低声问道:“能听见,发生什么事儿了?”
朴若谷狠狠咬了下后槽牙,重又抬头直视那一轮已然藏进云中的日头,狠厉又无奈地说道:“回去再说,离开吧,再呆下去也查不到什么。”
说罢,他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003转眼看向吴欲知,但他也不明所以,目光追随着朴若谷投在地上虚晃的影儿,轻轻咬着下嘴唇撇撇头,然后跟了上去。沙丘不高,但坡度几乎垂直,他手脚并用,累得气喘如牛也不过前进了数米,然而上面的朴若谷却身轻如燕,他们之间的距离被越拉越远,大的仿佛能再造出一片荒芜的沙漠。
几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回原点,远处虐杀的痕迹早已被风沙掩埋,天地茫茫,风起云涌,无边无际的的沙漠中他们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吴欲知坐在地上,眺望着远处的废墟,黑压压的碎石已有部分被黄沙侵蚀,要不了多久它就会彻底消失,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003俯身抓了把沙,看着它们松松散散地从指缝中流失,随风湮灭,说道:“我们也该走了。”
他边拍着手边站起身,光把他的影子拉成了长长的一条,像拖长的晚礼服裙摆,吴欲知置身于影下,怅然若失地问道:“如果这个宇宙只是一场巨大的游戏,那我们苦苦追寻的真相又有什么意义?”
003无言以对,当他看见怪物身上的数字时就已经开始怀疑,怀疑宇宙,怀疑母星,怀疑老师,怀疑自己。宇宙存在的意义太广博浩渺,是他不能探究的,那他自己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他发现支撑自己理智运行的那套系统已经摇摇欲坠,以科技为地基构建其的高楼大厦将倾,但他却还没找到引发霉菌的原因。
忽然,风中送来一段歌声,那声音苍凉悲怆,犹如满月下的狼嚎,孤寂又无奈,吴欲知从003的影子里走出,和其余几人循声望去,日出云山,托在远方地平线处,无垠黄沙中的废墟仿佛一朵黑色的死亡花,把生息蒸发殆尽,一个高大的人影矗立其上,引吭高歌,青光涂满他的身子,投在漆黑的石上泛起一层温光,他像把利刃一样把地平线一割两半,流云是他的羽翼,苍天是他的斗篷,他高大如山,也渺小如沙。
他抬起手,遥遥地冲他们挥了挥,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在告别。一个黑色巨影横空而来,疾驰落于他头顶,长长的的触角如针般插进他体内,歌声停止,他踌躇了几下,碎成尘埃。怪物心满意足地跳了两下,远走高飞。沙漠重又恢复宁静,一如往昔。
朴若谷眯眼凝视日光,道:“被人理解才能称其为有意义,我不知道你们存在的意义,但我知道樊日聂星的存在毫无意义。”他转过身,望着众人,“我想,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