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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自见者不明(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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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了。”003扭过头,再不忍直视,他回到不有身边,依偎着他坐下,“黏住飞船的丝线能让飞船失去动力,救生艇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无法启动。”
“这······”吴欲知无奈道:“我就是开个玩笑,大可不必如此认真,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003愤怒:“你问我就回答啊,我怎么知道你是在开玩笑,这种情况适合开玩笑吗?”
吴欲知胡搅蛮缠:“好好好,我下次开玩笑之前先告诉你一声:‘003,我开玩笑了,你要笑哦!千万别当真哦!’这样总行了吧!”
“你!”003气得全身泛红,什么高级能量体处理情绪速度极快,全他妈是扯淡!有这么一个能让你产生海啸般情绪的人在,速度什么的都是无稽之谈!
“行了!”朴若谷揉着自己的脑壳,显而易见的不耐烦,“按照这个速度,我们得什么年月才能到人戏团星?”
话音刚落,蜗行牛步地飞船突然加速,几人齐齐向后栽倒,吴欲知仰面摔在硬邦邦的地上,后脑发出咚的一声,犹如锣鼓。
朴若谷连忙扶起他,让他趴在自己腿上,一双手胡乱摆着,却始终不敢妄动,生怕再次弄疼了他。吴欲知却无所顾忌,他摸上后脑勺,果不其然鼓起老大一个包,他怒骂道:“等到地方了看老子怎么大杀四方,他妈的疼死我了!”
“需不需要处理一下?”吴欲知坐直身子,朴若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才躺在朴若谷怀里,他瞬间觉得疼痛什么的都是小事,比不上错失温香软玉来得痛心疾首。
飞船似乎在匀速前进着,由于失去了系统测算和外部影像分析,几人全凭感觉草草猜测。虫子已经不再变化,千面人脸在最初的兴致勃勃后也呈现疲态,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吴欲知倚靠在不有身上,被他身上洋洋的热气烘着,瞌睡虫不知不觉就上了脑。
“诶,”将睡未睡之际,吴欲知听到阿水的惊叹,“我好像能听懂那人脸说的话!”
一语惊醒梦中人,正在补充能量的003和朴若谷眼神瞬间变亮,吴欲知像子弹一样弹射到阿水身边,问道:“什么?它说什么了?”
阿水歪头,视线越过吴欲知肩膀,茫茫然地说道:“说实话我也不确定,因为我不是听懂的,我是看他的口型,读懂的。”
吴欲知半信半疑地回身张望,确实看见在一众闭目小憩的人脸中,有一张神色悲戚,老态龙钟的脸,正看着阿水簌簌落泪。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众人完全不解其意,但他的眼神却哀恸伤感,下垂的眼睑与躲在檐下避雨的老流浪狗如出一辙,雨气深厚,却比不上无家可归的寒凉。
“没关系,他说得你能翻译一下吗?”朴若谷循循善诱道。
“嗯,他说,”阿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不断翕动的嘴唇,她脱离不有的怀抱,像是着了魔一样向它走去,吴欲知伸手拦她,却被她拒绝:“没事,他好像是我们狼星的。”
“什么?”其余几人异口同声道,003更是震惊,忙翻起《星球变迁史》查询人戏团星概况,生怕有什么遗漏。
阿水嘘了一声,示意他们闭嘴,她轻声翻译着:“他是被卖到人戏团星的,有人专门在星际间网罗我们这种星球覆灭的人,卖到其他有人口需求的星球上,反正家破人亡没有后患。”
“什么?”吴欲知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和地球上的人口买卖有什么区别?与交通科技和信息技术一起发展的竟然是良知的泯灭。科技发展难道不应该始终以人文为基石与动力吗?怎么反过来戕害生命?地球尚且如此,高贵的外星人原来也一模一样。
阿水继续道:“他说我们太不小心了,003所在的SE星已经覆灭,就不应该大咧咧开着SE星所属飞船在星际间游荡,太招摇撞市了。我们早在去4878.01星之前就被星际掮客盯上了。停在人戏团星附近,正中他们下怀。”
“啊?”003猛然抬头,眼中盈满了不可置信,“买卖?据我所知语言互通的星球没有几个吧?”
“诶等等,”吴欲知打断003,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蓦地坐直,看向不有:“你走南闯北的,没听说过?”
不有闻言瞬间呆住,他双眼发直地盯着自己的双脚,好像恨不能瞅出一个窟窿,空气在静默中逐渐焦灼,好半晌他才嗫嚅道:“听过。”
他疯狂吞咽着口水,喉结上下涌动,好像要磨出火星子似的。吴欲知知道其中肯定大有文章,他抬眸看了眼朴若谷,却见那人神色如常,一副运筹帷幄的了然模样。
但阿水不甚了解,她也不谙人情世故,遂打破砂锅问到底:“啊你知道那为什么不和我们说啊?003不是说搜集不到有用资料嘛。”
003眼睛一转,登时明白了什么,震撼罗织起难以置信,以纷繁的样貌降临于他眼底,从来不喜形于色的003似乎有一刹那的宕机,但他随即整收情绪,试图翻过这揭人伤疤的一页,“没关系,这不是······”
“因为我以前就是干这种勾当的星际掮客。”不有的声音与003一同响起,但他的声音更大,把003替他找补的话盖得严严实实。
他眼里蓄满了泪,嘴角却噙着笑,悲伤沸反盈天,他却勇敢甚至是执拗地盯着阿水。吴欲知觉得此刻的他像一只任劳任怨的老牛,在铡刀前面不改色,因为心如死水。
他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人戏团星也是这种情况。当年我······还在干这种脏活的时候,从来没听说过人戏团星。”
几人无言以对,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不能用一笑置之替别人原谅过去,也不能用声厉惧色指责过往。在业已成型的昨日,用今日的眼光去审视,总是会带着一种隐匿的高高在上,无论肯定否定,都是一种傲慢的批判。
“对不起啊,我是这么一个,这么一个无恶不作的人,瞒了你们这么久,你们讨厌我是应该的。”不有眼睛通红,笑容慢慢垮了下来,却依然强弩之末地用意志力架起皮肉,似笑非笑地,鬼一样。
“别笑了,丑死了。”阿水嘴一瘪,又要流泪。
吴欲知慢慢地,慢慢地倒回不有身上,他抓起不有的手,把自己的手覆在其手心上比划着大小,说道:“总不能你说声对不起我就说没关系吧,我也不会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要是这样我也成了跟你一样的混蛋。”
不有垂下头,长长的发落于额前,像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连成了线。
“所以啊,”吴欲知握住他粗糙的手,轻轻捏了下,“你就背负着罪恶继续往前吧,不然还能怎么样,死啊?没意识到错误的死也不过是替自己开罪罢了。”
“可是,你不会觉得害怕吗?”不有觉得不可思议,他从未希求过宽宥,毕竟罪不可赦。他以失去孩子为代价知晓了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他的心早已枯死,犹如龟裂的河床。这么多年踽踽独行,像是行尸走肉一样,也不过是一种逃避,他怕在别处见到了孩子,无言以对。
003不惯于安慰人,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对你的害怕从何而来?只是因为你简单的几句话就能抵消掉我们相处的时光吗?”
“可是······”
“不有,我觉得你在矫情。”003打断他,直截了当地说道。
吴欲知瞠目结舌,眼神在他俩之间逡巡,他含着笑,拼命忍住想给小青鱼鼓掌的冲动。宽恕原谅这种事,得需身体力行,轻飘飘两句话,长嘴的都会说,人惯于替身边人开释,但实际上,你他妈的有什么资格呢?
不有呆若木鸡,这么多年他从未原谅自己,他深陷于自我厌弃的泥淖,一边悔不当初,一边苟且偷生。他像是一个躲在阴影里的小偷,渴望阳光,又怯于向前。他从不奢求一句没关系,但在无数个转辗反侧难以入眠的夜晚,他都希望能用自己的一条烂命换回孩子,他只有这么一点摇尾乞怜般的奢望,尽管他分外明晰,这是痴心妄想。
所以当003指责他是在矫情时,他才恍然大悟,茕茕孑立如他,其实已经有了可以撒娇可以听他抱怨的对象,虽然他们来自天南海北,来自文化差异极大的异星,但是那份互相依托与依赖的情,竟毫无差别。他得不到一句没关系,但却得到了比没关系分量更重的,我们爱你。过去的他或许十恶不赦,但他们愿意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只因他放下了屠刀。
他犹如枯死老树般的身体重新焕起了生机,他静静地看着003,但眼中却实在燃起了火把般的光点,正有熊熊之势。
“不有,”一直默不作声的朴若谷走到他面前,轻轻擦掉了他毫无知觉落下的泪,“改过自新的机会从来不是别人给的,是你救了你自己,你该说对自己说一声谢谢。”
不有的双手紧紧握住他,一双沧桑的眼眸瞬间变亮,像是经久蒙尘的窗子忽然被抹布擦了个干净一样,他饱经风霜的脸庞沟壑纵横,吞噬了泪水,但道道泪痕却明目张胆地宣誓,他内心有一块地方塌陷了,他凝视着朴若谷,对自己,也对他说道:“谢谢,谢谢。”
谢他的救命之恩,也谢自己的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