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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暴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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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昭肯定的是,沈若梅对她有意见,不知何故。自她由老太太管教后,她每日出门,若真算起来,已有一月不见沈若梅。她是如何得知她在外学医的?
莫非她暗中派人监督她?
沈若梅自认的确是看不起明昭,也故意针对她,但也绝不会作出监视这种下作的事。她对明昭的情绪全部源于谢鸿和秋容,罪魁祸首的谢鸿。
她在江南,两处不不相见,不扰到她跟前,恨意自然减淡;后来随老太太出面,明昭回府,她再怨再恨也没法子,她要为嘉和考虑;如今谈不上恨,至多是厌恶,厌恶明昭的离经叛道。
一个姑娘家,爬墙出府,私见男人,拜街头的医者为师,抛头露面学医,这等行径,论出去影响的是谢家女。嘉和谈婚论嫁在即,若由人知悉谢家出了个不知规矩的姑娘,焉知嘉和是否会受议论?谢明昭是谢家的女儿,嘉和便不是么?只因一个谢明昭,又置嘉和于何地?
在长安,兴衰荣辱皆系家族之事。在外为人,怎可丢家族的脸?偏偏老太太向着她!
刘妈道:“五日前老太太受了风寒,我叫小李去百草堂请盛医士看诊。小李认出你来,回去告予我们知悉。老太太不打算多问,等你愿意敞开心扉去跟她诉心思。谁料小李说漏了嘴,竟给别的丫头听见,于是一并传到夫人那去了。”
明昭一想,师父已年迈,每日坐镇百草堂,基本不出诊;一般而言皆是师兄出。五日前师父难得出趟诊,她怎敢问师父去哪儿?师父交代的事还没办好,她怎敢多嘴!
原来是去谢家。
更令明昭惊讶的是,原来老太太早已知晓她在外学医的事,那为何不问她呢?
是——
她稍微动容,是支持她么?
明昭去时,沈若梅正巧出门,二人在门口狭路相逢。自一月前再别,明昭再未正面遇上沈若梅,此时再见,有恍如隔世之感。
沈若梅面色瞧着不好,明昭侧身,给她让路,还附带伸手的动作,于是迎来沈若梅冷冷的一瞥。
明昭抿唇,内心叫屈:苍天在上,她绝非是在挑衅。
明昭去了佛堂。老太太只是轻微的咳嗽,养到今日早已康复,只是身体还虚弱些。毕竟她已上了年纪,身体虚得很,任何的病痛皆不得马虎,轻微一个要人命啊。
这是明昭第一次入佛堂。
明昭脚步轻轻,老太太道:“孩子,你过来。”
这声音听不出喜怒。
刘妈也不知老太太和沈若梅的谈话内容,老太太把她支了出去,再回来时二人已结束对话,她能听到什么?不过有一点,刘妈叫她放宽心,不用顾虑太多,只要不要欺骗老太太,一切都好商量。
想起刘妈的交代,说进去时只乖乖依在老太太跟前,类如承欢膝下即可。她和老太太之间既无情,偏祖孙间的关系仍在,老太太又坐地上,她又不好让老太太仰头与她对话。
犹犹豫豫间,她想不出好的站姿,于是还是依刘妈之言,跪在老太太身前。老太太看着慈眉善目,但她不说话,只定定看人时,气势很足。
老太太仔细瞧她的眉眼,伸出枯朽的手,轻轻触了她的发顶。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她微微蹙眉,心脏怦怦跳的同时也在害怕。她稍微低下头,捏紧安置于腿上的手,脊背不自觉挺直。
老太太放下手,“见我会感到紧张么?”
明昭想了想,还是点点头,毕竟老太太可谓掌握着她的生杀大权。
“刘妈应该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吧?”
明昭这次很快点头。
“那你是怎么想的?”
明昭稍微想了下措辞,抬首直视老太太,老太太言语间并无严厉之色,她听得出来。
“我很感激您;若非您从中周旋,只怕阿娘到死不能瞑目。我也知道谢家并不看重我,接我回来是迫不得已。我目前虽是谢家子,但我并不归属谢家。”
此言一出,老太太只是一笑,“你很想学医么?”
明昭还是点头。
“医者令人尊重,但你也应该明白,医女与医者是有区别的。医者的隐藏前提是男,医女才会作出区分。你若是入宫当医女,为后妃看病,一切自然好说;但你若在外头,男女之防是大忌。武后之时,女官闻名,但她的时代终已过去。”
明昭不免动容,这样一番话,想说些什么呢?
“你知晓么,自我所知起,长安无贵女为医。前人既未走过,你若想走这一条路,怕是会很艰难。”
“祖母,我不怕艰难,更不怕吃苦。自八岁起学医,我至今从未放弃过。从前不会,今后更不会。”
“我不会反对你。”
明昭蓦然瞪大双眸。
“你既归我管教,鸿儿和若梅自然谈不上话,你也不必忧心他们会阻拦你。你不认可谢家子的身份没关系,终究是谢家负你。”
老太太微微一笑,“我只希望你能记住,你再如何唾弃谢家,对于外头而言,你终究是冠了谢家的名头。一人之行,系家族之荣辱。我对你唯有一个期盼,不要做令谢家蒙羞的事,不要让谢家成为长安的笑柄,不要让你的父兄姊妹因你而抬不起头。学医不会遭人耻笑,但你言行要端;医者仁心,你更要行得正坐得端。”
明昭出佛堂时,心中仍有震撼。二人的祖孙情仍是那样淡薄,但她多了一丝敬佩意。
次日明昭去医馆,临走之际,她只拾好书乖乖坐位子上,且等盛远问诊完毕,这才嘻嘻走向他。她要问祖母的事。她医术欠缺,不敢随意诊脉,更不敢给人治病,尤其是老年人,不经试,生怕出个人命,她可就闹大了。
“人呢年纪上来了,多多少少都是病。她体虚脉弱,不宜过补,不宜频繁用药,多多从膳食处调养吧。”
不算好也不算坏。
明昭于是央求盛远给她开一个补气的药膳,熟料盛远告予她病症,叫她自个想想该如何养。明昭只得写下病症,打算回去再琢磨琢磨。
明昭回府,才入谢家门,高管家即来传话说谢鸿要见她。明昭早已料到这一幕,谢鸿如此注重脸面,又是如此一个老古董,怎会容忍忤逆的她?
他所言非善言,字字句句是不同意,字字句句是勉强,字字句句是家族荣辱,字字句句是丢人脸面。
“明昭,阿爹希望你能放弃学医。”
“我、不、要。”
谢鸿当即脸色大变,语气变急,“你见过哪个大户人家的姑娘成日在外边抛头露面的?你要学医,你和一群男子混在一起,你把你当作什么?你置谢家于何地?”
明昭软硬不吃,她坚持一个点:祖母已应,除非祖母拦我,否则我必不会放弃。
实际上,哪怕是老太太拦她,她也不会放弃。不过老太太的允诺的确给她兜了底,否则她断不会如此与谢鸿争辩,种种情绪皆有,多的是坦然硬气,唯独不像第一次对峙那样,恐惧压倒一切。
谢鸿定然是与祖母通过气,祖母那边不应,他才试图从她下手,以孝道压她。谢鸿拗不过祖母,是不是认为她是一个软角色?
谢鸿态度亦软了下来,“你连爹的话也不听么?”
明昭昂首,“我听祖母的话。”
“你!”
“明昭,你脾性为何如此倔?”
“哦。”
两两僵持之间,刘妈来要人。刘妈是谢家的老人,照顾老太太多年,深得老太太器重,一定程度上见刘妈如见老太太,又是看他长大的,谢鸿非常敬重。
刘妈先是好言好语劝了几句,又单独与谢鸿交心谈了一阵,于是此事告一段落。
谢鸿仍是生气的,阴沉着脸让她走,连相望的最后一眼都吝啬。不过那又能如何?总而言之,老太太同意,谢鸿规劝无果,那么沈若梅之言更加不足惧。于是明昭更加光明正大,成了早出晚归,每日不见踪影,甚至把绿竹一并带出去。
“姑娘,奴……奴婢真的可以学医么?”
初初闻言,绿竹只随意应了一声,待她反应过来时,猛然直腰,双目圆瞪,心下激颤的同时,不小心撕破了手中裁的宣纸。
她手忙脚乱,还以为是幻听,只懵然大笑,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整理撕坏的宣纸,“姑娘——”
“你想学么?”
第二次,明昭又问,这下子她已确定不是幻听。学医代表什么?要读书认字,光是这一点她已不敢想象。阿爹阿娘送她入谢府当丫鬟,她每日顾好本分,唯恐一个犯错遭弃,连生存都不顺遂,再是其他的,尤其是读书,她怎么敢想?
“为何不能?”明昭灿然一笑,“你不想学么?若是不愿——”
“我愿意我愿意!”绿竹应声,连连跪下磕头,吓得明昭赶忙扶她起来,两人一番拉扯,这才止住绿竹想要磕头叩谢的心。
“可……可是我不识字——我什么都不会。”
“没关系,慢慢来。”明昭微笑,“不识字,就先从认字开始;我会教你的。学医需要认字,可以从看草药来认字。”
谢家的书阁里医书寥寥无几,师父拿了一本《黄帝内经》和一本《神农本草经》叫她看,规定几日或旬日内看完多少页,不仅要看,还要背,还要写感悟,而后给出相关病例叫她开药方,再给凭据的医理以及为何生变。
《黄帝内经》内含医理,明昭需要记忆和背诵;但她从未背过医书。她有童子功,在于能认草药,懂一点脉象和针灸,医理却不全。
于是她自然夜间秉烛苦读,偷学时自藏起来,祖母应后她便堂堂正正地学,绿竹自来替她裁纸和研墨。
师父给的两本书皆是抄写所得,那是师父从前学习的稿纸,兼有见解。原书珍贵不轻易见人,抄书他则一一收好,传给过盛叔叔、林枫和阿茵,如今又再传给她。
明昭不能确定能教绿竹多久,绿竹又是初学,不识字,医理不懂也不行,于是先教她辨认自身脏腑,知身体之气的生成,再认相关的字。医理讲气,以气看人。
“肺主气司呼吸,主一身之气,肾主纳气,为气之根本,脾主运化,为气血生化之源头,这便是气的生成……”
明昭花了一日的时间写药方,递给盛远检查时,她颇为忐忑。老太太的身体只能养,又不能随便养,一般无病少用药,多食易出事,唯有更改膳食情况。对于食物,她不太懂其药理,写起来自然艰难。
“山药、芡实、莲子、茯苓各8克,梗米100克,粥类药膳,去实邪,倒也算是一个养生法。”盛远点点头,“为何以此法?”
明昭道:“养生么,在于养气。老人食欲少,如今又已入夏,食欲消减,却易积饿;粥类清淡,能解夏腻,谷物类顶饱。夏季正好是莲子季,食材也新鲜;莲子甘平,甚益脾胃,助于睡眠,还能养阴清心,健脾益气。”
“药膳在于药,而药不在于新鲜,在于其药性和功用。莲子有白莲和红莲,红莲又叫‘养生雪莲’,若为药补,于女性而言,养血活气,此为最好。”
“弟子受教。”
“你所学混杂,未成体系,经验也少,多读医理药理以纠偏门路,以后也要多试,多想想为什么。平时用药能治最好,但有时用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她医学启蒙为乡医。乡医多见怪癖,门路也多,药理医理毒理皆会一点,不过不通。南方多瘴,毒虫最常见;乡人入山,常为毒虫所咬,故而毒理也是明昭实际中接触最多的。
接下来的日子,明昭如是度过:看医书,背医书,学诊脉,顾针灸,再授绿竹辨草药,治小病,已能大用。除此之外,她还必须应付萧彻的邀约。
当然,她是心甘情愿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