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城雨霁初晴》盏辞

5、（5）

　　萧亦有个好朋友，名叫苏晴晴。

　　苏晴晴很自卑。她有个小几岁的弟弟，从小到大，父母什么好的都堆给他，对于女儿的学习、生活，却不闻不问、一概不理。
　　她月经初潮的时候，手忙脚乱。萧亦发现她椅子脏了，马上掏出自己的卫生巾给她，还用湿纸巾擦干净她的椅子。苏晴晴手足无措，连连道谢。

　　二人熟稔之后，萧亦从她口中听到她的家庭故事，不免大吃一惊。毕竟萧亦自己从小就是小公主，爸爸妈妈千宠万爱着长大的，她不敢相信，苏晴晴居然连一个自己喜欢的布娃娃都没有。

　　那是萧亦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何为“重男轻女”。
　　尽管社会已经越来越进步，但这种腐朽的旧思想还是如同蛆虫一样在人群中阴魂不散。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种事有朝一日，也会发生到自己身上。

　　弟弟出生后，家里的开销一下子大了起来。小孩的东西金贵，纸尿布、奶粉、玩具、衣服，什么都要花钱。萧亦也很懂事，硬是把以前喜欢大手大脚买小玩意的习惯改掉了，努力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
　　但她慢慢发现，父母的偏爱越来越明显。

　　上初中后，资料开始一沓一沓地买，除了学校要求统一订购的，还要自己另外买练习册。升学压力太大，学生从初一就开始“厮杀”，为将来中考铺好路。萧亦抗压能力不错，能跟上老师的进度，所以大家买什么她也就跟着买什么。有时是几十，有时是几百。

　　父母渐渐不耐烦，质疑她是否把钱花在正道上。萧亦耐心地解释，还拿出了购买资料的小票作证，为了省钱，全班是一起到书店订购的，老板还给打了八折。每一次父母给的钱，她都没有乱花，若是刚好有一点剩余，她会买点文具，笔、本子、或是流行的发卡这类。

　　或许是父母上了年纪，精力不比从前，他们照顾弟弟的同时，情绪开始变得暴躁。
　　小孩子的作息没有规律，有时半夜哭闹，萧亦也会从梦中惊醒，听到父母耐心哄弟弟的声音，心里也心疼父母。但她帮不了什么，她只能更加努力地读书，考更高的名次、参加更多比赛、拿更多奖状。

　　父母对她拿奖的事很平静。
　　小时候，她只是被老师表扬了一句，他们都会兴高采烈地去吃麦当劳，夸她聪明；可是现在，她那么努力，也只是换来父母轻飘飘的一句“嗯。”

　　巨大的心理落差让萧亦开始变得敏感多思。

　　最先发现萧亦异常的是宋霁。
　　他也经历过父母、家庭的问题，一眼看穿萧亦努力维持平静的伪装。他和萧亦谈心，告诉她，不要在意外界的干扰，走好自己的路。
　　别人终究只能陪伴自己一阵子，一生的路，注定要一个人走。

　　萧亦看着他。他也才十五岁，这么冷静、这么淡然。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他们是一样的，无忧无虑享受着父母的宠爱。两家人经常串门，其乐融融。
　　现在……现在，他们好像越走越远了。

　　她暗暗下决心，以后要走出去，走得越远越好。

　　萧亦升初二那年，宋霁参加中考，成功考上湘城三中，并且被重点班录取。
　　开学之前，他请她去麦当劳吃了一顿大餐。

　　“我爸妈离婚了。”他平静地开口。
　　喝着可乐的萧亦懵了，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们早就离婚了，就今年过年之后。但是为了不影响我考试，还是没有告诉我。”

　　“叔叔他……”
　　“他真的出轨了。”他低下眼睑，吸管搅弄着可乐里浮着的冰块。
　　他们都沉默了。

　　“宋霁，这不关你的事。”过了很久，她开口安慰，眼睛里有心疼和难过，但语气很坚定，“你那么好，将来一定能走得很远很远。不要被他们绊住脚步，他们都不配！”

　　宋霁看着她闪着泪光的眼睛，笑了：“你哭什么？我不难过的。”
　　“我才没哭。”她别过脸，用力地将眼里热意收回去，但是鼻音出卖了她。

　　“还是那句话。好好学习，亦亦，你也会走得更远的。”

　　炸鸡失去了滋味，两个人都味同嚼蜡。为了不浪费，他们把没吃过的薯条和鸡块分给了邻座的小朋友。

　　走回家的路上，他们一路无话。
　　转眼间，他们做邻居已经第八年了，时间过得真快。但从今以后，他们真的只能越走越远，或许再也回不到小时候了。
　　俩人心照不宣，都没问，不让这次告别像永别。

　　那天晚上，萧亦难得地大哭了一场。
　　她趴在枕头上，听着房间外父母哄着哭闹的弟弟的声音，回想起父母对自己的冷待，泪如雨下。
　　她好像失去的不仅仅是父母，还有一个疼爱自己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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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日早上，宋霁搂着萧亦睡到自然醒。
　　窗外暴雨倾盆，雨点噼里啪啦地砸着窗户，天色一片昏暗。

　　萧亦在他怀里伸了个懒腰，被他低头亲下来，索要了一个早安吻。
　　“早安，萧亦小姐。”
　　她懵了懵，脸上露出懒懒的笑容，手臂环住他的腰。
　　“早啊，宋霁先生。”

　　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了那次多年后的重逢。

　　宋霁念湘城三中时，成绩优异，高考时更是一鸣惊人，夺得了湘城高考的第三名，被湘城大学审计学专业录取。在他大三那年，他拿到了保研名额，本科毕业后继续攻读审计学硕士学位，并且免去了学费。
　　而萧亦在他升高中后，也考上了湘城二中。二中离家很远，她坚持住校，在学校里认识了很多好朋友。后来她无意间看到沪城大学往年的招生简介，对那所大学的文学院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高二那年，就定下了高考的目标。
　　最后，她以超出文科一本线70分的成绩，如愿考上了那所远离家乡的大学。

　　上了高中，本来学习就忙，周末时间很少。通常时候，萧亦回到家吃顿饭，宋霁已经回了学校。到了寒暑假，宋霁早出晚归，出门兼职、赚钱，几乎见不到人影。那三年，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上了大学，他们一个在湘城，一个在沪城。两座城市相隔数百公里，机票票价高达六百人民币，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得更远。
　　住在对门都见不到的人，之后便更加难见到了。

　　宋霁也会在夜深人静时辗转失眠。
　　他会想起萧亦清澈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眉毛，还有唇边两个浅浅的梨涡。

　　他没有和她说的是，他的父母离婚后，很快便各自再婚。他读高三时，他们已经分别有了新的孩子，而他夹在中间，哪边也亲近。

　　尽管如此，父母也没有苛待他，不仅按时给生活费，还会时不时回来看他，关心他的学业。母亲会给他买换季的衣服，父亲则是把很多钱给奶奶，让他祖孙俩好好生活。
　　那些钱，奶奶和宋霁都基本没动，他假期去打工、去做家教，赚了不少，足够自己的日常开销。后来念大学，年年参赛得奖、年年评选奖学金，他都一笔一笔地攒了下来。

　　后来他再见到萧亦的时候，无比庆幸自己养成了勤俭节约的好习惯，他能毫不犹豫地送她上百元的花，也能给她买下心仪的项链。

　　对比宋霁单调枯燥的生活，萧亦快乐、潇洒得多。
　　她当初不顾父母的阻挠，执意报考沪城大学，就是想着以后脱离家庭，自力更生。她也做到了。

　　中学时期大量的阅读和积累，让她在写作方便的天赋愈发明显。
　　高中开始，她陆陆续续往报刊、杂质投稿，收获了大大小小数十笔稿费。文字于她而言，是灵魂的栖息地，精神的乌托邦，在一个一个故事里，她沉醉其中，再也不会困在现实世界中。

　　她十六岁那年，就定下了未来的就业方向——文字编辑。她想一生与文字、与故事为伍，让更多人读到感动的、美好的故事，也让和她一样曾囿于原生家庭的孩子跳出牢笼，走向属于他们的广阔天地。

　　她和宋霁，仿佛正合了那句诗：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他们在故乡告别，宋霁留在湘城，而她远走他乡。

　　萧亦就读于沪城大学出版编辑行业，在校三年期间，陆续评选了三好学生、优秀团员，并且专业排名年年名列前茅。同时，她在空闲时间里报了写作培训班，打磨文笔，文章相继发表在沪城大学报、沪城文艺报上，获得了满分的第二课堂学分。
　　在她大三那年，她站在人生的路口进行抉择。一边是辅导员画的考研大饼，一边是湘城出版社发来的面试邀请，真真是鱼与熊掌，哪个也舍不得。

　　她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五。
　　那天天气不错，上午没课。她抱着书和平板，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就这样和宋霁不期而遇。

　　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灰色休闲牛仔裤，脚上是绑着黑鞋带的白色帆布鞋。他手上拎着笔记本电脑和一沓资料，正和身边的教授、同学交谈。
　　教授带着他们往图书馆走去，那里有一层专门讨论的楼层，设置了数十个隔音很好的小会议室，是讨论创新创业大赛以及研究课题方向小组的抢手之地。

　　萧亦站在原地，看着宋霁的背影。
　　他又长高了，应该有一米八了吧？也瘦了很多，手臂、小腿都瘦，下巴也尖了。但他也更意气风发了。

　　她把东西放在二楼自习室的一个位置上，故意绕到三楼，寻找他在的会议室。
　　那个会议室的门没有合紧，露出一个巴掌宽的缝隙，正好看见里面的PPT和主讲人。仿佛命运使然，她看到了他站在众人面前解说的样子。

　　*“这次我切入的方向是佛洛依德的冰山理论。
　　我们可以把财务舞弊行为看做一座冰山，它有露出水面的部分，即外部显性因素；也有沉在水中的部分，即内部隐形因素。
　　当企业内部结构松散、内部制度不完善，亦或是高层管理人员重视利益、公司成员素质低下，都有可能导致财务舞弊的发生……”

　　这一年，他已经读研一了。看得出来，他和导师、同学们的关系都很好，他站在上面展示的时候，大家都听得很认真，间或还会提出一些修改建议。
　　他讲解的样子，自信、开朗，和从前那个埋头学习、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的宋霁判若两人。
　　真好。

　　巧的是，她到饮水间接水时，碰上了也来打水的宋霁。
　　两个人目光相撞，下一秒，都笑了。

　　“好久不见，萧亦。”他客气的喊她的全名。
　　她心底一颤，笑着说：“好久不见，宋霁。”

　　宋霁邀请她到四楼餐厅喝杯咖啡。
　　多年不见，她不再嗜甜，爱上了提神的苦咖啡。从前一口都喝不下的冰美式，现在喝起来面不改色。

　　“你到沪城，是有什么交流项目吗？”
　　“对，李教授是我导师的多年至交。这次交流活动，就是我导师推荐我加入李教授的团队的。”
　　“怪不得。那你刚刚说的，晴诺咖啡财务舞弊，也和你将来研究生毕业课题有关吗？”
　　宋霁手里的小勺停了停，笑了：“你偷听？”
　　“……没有啊，路过。”
　　“一楼和二楼是自习室，你路过会议室？怎么路过的？”
　　“……”

　　看着她低头搅咖啡的样子，他想到了掩耳盗铃的鸵鸟，笑意更深。

　　“这次只是一个小课题，作为切入点。财务舞弊是非常经典的经济领域研究方向，我的专业是审计学，和会计学、金融学一脉相通。”
　　“这样啊……”她也有个舍友是审计学专业的，在她身边也念叨过一些，她听见数字就头大。
　　“那你将来，是选择就业，还是继续读博呢？”她问。
　　“嗯……还没确定，大概率是就业吧。湘城有个公司想聘我过去，我还在考虑。你呢？”
　　萧亦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我……可能继续读研究生吧。”

　　他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失望，却被萧亦精准地捕捉到了。
　　“好啊，那就祝你升学成功，前程似锦。”他举起咖啡杯，眼神是温柔的，也是赞赏的。
　　她的心好像被针扎了一下，有细细密密的疼，故作镇定学他举起来，干杯。

　　但她知道，她说了违心的话。
　　从他落寞地低下头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落网了。
　　她那么努力，想远离湘城，但为了他，却甘愿回头。

　　君向潇湘我向秦……
　　君在潇湘，我又怎能舍弃一切、孤独向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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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化用自知网马思源硕士研究论文《基于GONE理论的金正大财务舞弊问题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