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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16章 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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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北高中是一所公立学校,县立,教学质量不错,升学率稳定在县里中上游,是普通家庭很值得考虑的选择。
当然,有钱人总喜欢送小孩去私立名校,教学质量好,同学都是非富即贵,已经提前进行了阶级划分。
而公立既然是公立,每年必须留出一部分名额给学区生,这是公立的责任。
现在在湘北称王称霸的不良集团的核心3人组,就是分配来的学区生。成绩擦边,纪律无视,同一条巷子长大,同一所初中毕业,从小就以欺负别人为乐。
严格说,其中有一个,很有学习天分,论考试,偏差值居然在同年级数一数二,令人啧啧称奇。
另有两个是二年级的,纯属跟班,给三年级三人组打杂跑腿,最大的出息就是狐假虎威。
湘北校风正,无论师生看不良多少有些看不上,所以这个集团的不良事迹不过捣蛋、逃课、打架、占天台,没太过分的事。
三井寿听说的时候自然在心里跟龙他们比较。不怪龙看不起湘北的不良生,龙念的高中简直乱得一塌糊涂,一般的小打小闹都混不进不良队伍,而湘北这边真都是乖宝宝。
打听清楚了,三井寿叫德男私下留心不良组众人的动向,安静些别打草惊蛇。德男不明所以,三井寿神神秘秘地笑说到时候自然知道。
德男性格单纯,是那种自己没什么想象力,但交代他实施还可以的人。德男悄悄盯了几天梢,回来偷偷告诉三井,那两个二年级可没意思了,放学后多半跟三年级一起吃饭,拉面、盒饭、旋转寿司。三年级有两个人喜欢泡迪斯科,但那两个二年级不会跟去,他们俩喜欢打乒乓球,每天找野球场打到黑天,然后各回各家。
三井寿又问,那个高分生呢?他干嘛去?德男带着嘲笑,说那个高分生每天都去参加补习班,多好笑啊,明明努力得像优等生,这种人混不良很丢人吧!
“是,早晚教训他,让他知道他不配。”三井寿哼笑道,带着他心底某种不明确的对他自己的否定。
之后的许多天,三井寿不动声色,接着拉德男这群不良家伙放学一起吃饭打游戏,偶尔也叫上铁男和龙。他们越来越熟,玩得越来越好。三井寿自己也说不清,在不良这条道路上,他和德男他们究竟谁在带坏谁。
当他感觉到他在这群人中获得了足够的话语权,他在咖啡厅的餐桌上端起汽水笑说:“呐,我就直说了。我厌倦了实验楼,以后我带你们在教学楼天台吃午饭。而你们,”他语气确定得不容反驳,“得跟我一起努力。”
众人眼里有些惊讶。只有德男立刻端杯碰上去,毫不犹豫, “好!三井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他扫视一圈,“你们等什么呢?不想吗?高三有什么了不起,都是高中生。而且咱们人多。嘿,一会儿还有惊喜。”
当这群迷茫的小孩得到了一个貌似很有趣目标,青春期过分充足的躁动爆发出来。他们一个个眼睛闪亮、脸颊泛起红光,对似乎唾手可得的成就充满想象。
而给他们这个目标三井寿,自然走在他们最前面。
所谓惊喜,很快出现了。二年级那两个人结伴走进咖啡厅。三井的伙伴们跃跃欲试,三井寿压下他们摩拳擦掌的冲动,带着他们迎上去,“我约你们来的。这里不方便说话,请你们吃寿司,呵,”他笑了一声,撩了一把头发仰起头,挤眉弄眼地笑,“不是旋转寿司哦,高级餐厅呐。”
很多年之后,三井寿回想起自己的高中,不得不叹一句:真是粗糙得没法看的计划。但很成功,大约因为整个故事里只有他在认真执行谋略,占了有心算无心的便宜。
第一步,确定自己这方力量稳定。他借了铁男的势,但不肯让铁男动手。这是他的野心,湘北是他的地方。他拉拢了德男的不良伙伴,也许看起来像加入,但他知道,自己不是加入,他要领头。他是三井寿!混不良也得当不良头头!
第二步,分化对方,削弱对方的力量。德男这几个高一同学确实挺怂的,人数差不多的话,动手绝对占不到便宜,没打就先怕了怎么行。他必须支开对方不那么抱团的人,具体来说,就是那两个二年级。
三井寿选的高级寿司餐厅在三井花园酒店(横滨)5楼,名叫斋藤的百年老店的分号。其他人好奇地问他跟三井财团有什么关系,这次三井寿没急着否认,也没承认,做出高深的不可说模样。
寿司店古色古香,全木质装修。正是用餐时间,餐厅大堂已经坐了九成满。三井寿出示给迎宾员订餐卡和会员卡,回头挑眉夸耀道:“非会员不接待。不过放心,有我。”
德男他们将二年级围在中间,既照顾了学长颜面,又让他们感受到威胁。
二年级两人都在心里琢磨这几个一年级的意思。其中矮个子侧头去找高个子想对个眼神,被德男的高大身躯故意截断。
三井寿示意德男照顾较高那个,自己勾过稍矮那人肩膀,张扬地笑,“放轻松,学长,好事。我听说过一些关于……”他比量了一把,就像他什么都知道,“要我说,何必给那三个家伙跑腿,我都替学长你俩委屈。”
“现在的一年级真有勇气啊。”矮个子笑说。高个子攥紧了拳头,在人墙另一边跟着哼笑,“哈,可不是。小学弟这么有精神,真让人高兴。” 但他指节的微颤表示出他没多少底气,更像虚张声势。
服务员引着他们进入包房,传统的木格栅隔开的榻榻米房间,一条长桌横于其上。三井寿拉着矮个子坐到长桌靠顶一侧,而高个子被拉到同侧靠底位置,很明显是让两人没办法私下沟通。
他按人份点了店里的招牌菜,又劝:“学长别这么说,我们也是为学长好。他们仨离毕业已经不远了。湘北的情况学长是知道的,向来不鼓励学生之间不和谐。而我,刚好有些门路,保证他们不会给两位学长添堵。”
矮个子哼笑起来,并不买账,态度很轻巧,“怎么?你以为随便吓唬我,我就得听你的了?你到底是谁啊,哪一号人物我听都没听过。你既然打听过,应该知道那三位是掀了上一届三年级的人,他们可是实打实打出来的,没用你这种不上台面的拉拢手段。”
三井寿面色一滞,恰巧服务员来上菜,算是给了他一个喘息机会。他招呼大家吃东西,别愣着。
在大家尝试开胃的鱼子酱和鲜甜的鲔鱼片刺身时候,三井寿一口不动,只呷了一口茶,轻描淡写地说:“手段没有高下,只有管不管用。我知道学长喜欢打乒乓球,那学长一定明白,无论正手、反手,无论削球还是弧圈球,得分才赢。我知道他们能打,可能打的人最终会输在能打上。呐,”
他轻拍了两张乒乓球馆的金色会员卡在桌面上,推到矮个子二年级面前,见学长盯着会员卡眼睛一瞬不瞬,心里有了底,做出推心置腹的架势引诱到:“三个月的高级会员,有教练。我不为难两位学长,不用两位动手,只要两位按时去球馆,避开我们动手就行。我真是为了两位好,去打球比弄伤自己打不了球好多了。之后的事,两位也不用担心,绝不会让他们找两位麻烦。掀了他们,湘北就是我说了算。”
两边几次拉扯,三井寿下够了本钱,总算说服了二年级的不参与。这个惨胜给了三井寿没道理的信心。带着这种信心,他找机会去堵那个考高分的三年级了。
为什么要做不良少年?绝大多数的不良少年不过因为日子无聊而不良的样子很酷。
时间在他们身上,意义仅在于日出、日落,在于作业或者部活,在于明天还上同样枯燥的课,在于新发行的游戏卡带,在于等隔壁班的漂亮女生走过窗口。
在他们还能被当成孩子的最后的幸福时光里,他们却急于叛逃孩子身份,朝他们并不理解的、冷漠而壁垒森严的、喜怒哀乐都打包背负在自己肩上的世界涌去。
没人教他们该怎么办,他们只好拙劣地模仿,西装、夹克、飞机头,吸烟、啤酒、谈恋爱……他们努力用自己的方式揠苗助长,假装大人,明明稚嫩得还担不起任何责任。
三井寿自认是不一样的,他有别的不良所没有的复杂经历。他怀揣着秘密,眼中藏着沧桑,他割裂了他的过去打开人生新篇章,他的背包已经塞进独属于他的行李。他觉得自己更成熟,因此比别的不良更想把“成熟”贴在脸上。
他在教学楼夹缝的狭窄空地上找到高分生时很震惊了一下。
这个姓加藤的高三男生,戴着窄边眼镜,坐在石台阶上看书。书卷起了一个空洞握在他右手里,看印刷稀疏的字迹和频繁的换行,多半是本诗集。
弯曲的手指白而长,指节清晰,艺术家一定会喜欢。手腕处的白衬衫袖口浆得硬挺、系得齐整,袖筒却略宽大,令这件普通的白衬衫透出某种贵族感的悠闲。他肤白唇红带三分女相,刘海很薄露出清秀的眉目,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书卷气。
一束光刚好落在加藤发尾,三井寿觉得眼前的男生看上去很美。他疑惑自己是不是堵错了人。谁家不良少年打扮成这样?至少也得烫个飞机头、戴夸张的耳环项链,再不济看书时也得掐一支烟。
加藤侧头看向他,眉微挑,眼神安静似笑非笑,“找我?”那束光转移到他的眉梢,平添俏皮。
三井寿不想打破此刻的安静,轻点头、轻落步,坐到加藤身边。
加藤用食指当书签,合上书页展示浅绿色封皮给三井寿,上面印烫金的《十四行诗》和一串飘落的枫叶。“你干嘛这么着急?再有两个来月,我们就去考试了。”
“那就来不及了。”三井垂目盯着自己的手,也很美,纤长干净,手掌细嫩,指肚和掌心不会再生茧子。他觉得伤感。
“原来我们已经成了绊脚石。呐,”加藤从裤袋里掏出半包七星,白底蓝字的烟盒被那只漂亮的手捏瘪了。他熟练地磕出一只送到嘴边咬住过滤嘴,然后将烟盒递到三井手边,“来一支,薄荷味的。”
这个递烟的动作打碎了加藤在三井眼中的滤镜,现在三井寿确信加藤是个不良了。“不。你和香烟不般配,不如戒了。”
加藤用食指跟拇指的指肚捏下烟卷,左右看过,送回嘴里去,点上。一缕灰白飘随着他的感叹飘起,凉丝丝地呛。“等毕业以后吧。如果我考上东大,我就戒掉。但高中的最后阶段,不会。你知道我们三个是从小玩到大的吗?”
三井寿点点头。但他不觉得有什么要紧,朋友可以变成陌路,他自己经历过了。“你认识我?我挺意外。”
“啊,你总在实验楼天台往教学楼天台这边看,我见过你好多次了。不如加入我们,我去跟阿城说。”
“不!”三井寿果断拒绝。
加藤声音里有些遗憾,“好吧,那放学后,天台见。”他咬着过滤嘴,一手掐着书、一手插入裤袋,起身往出走。
“喂!我有个提议。”三井寿站起来叫住加藤。
不等三井说下去,加藤笑得清淡如飘散的薄荷味的烟。“无论你打算用什么游说,我都不会答应。刚告诉过你,我们是朋友,从小玩到大的。”
“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啊。可我们是朋友。”加藤摆摆手,大步走了。
剩下三井在原地,满腔气闷。憋屈了好一会儿,猛吸口气,消散殆尽的薄荷烟猛灌进他的心肺,呛得他一阵恶心。
他被轻视了,被一种大人看孩子的轻视。明明都是高中生,他讨厌加藤那种轻飘飘的成熟。他讨厌,因为他没有,他太重了,重得负担自己已是勉强。
第三步,硬碰硬打这场架,掀了挡路的人。
放学时候,三井和德男一伙儿6个高一生,跟三年级加藤3人打了一场群架。
三井跟德男两人,合力跟三年级里最高最壮实那个叫阿城的对殴。这种时候三井竟然还分神留心旁边的加藤。加藤也被两人围揍,斯文得偏瘦的加藤,白衬衫上印了好几个脚印。三井竟有些心疼。
阿城攥紧拳头狠揍三井的脸颊,鼻血瞬间染红了三井寿的下巴。疼痛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他咧着嘴,连体重一起撞过去,阿城连退两步,被德男从后面抱住。三井寿对阿城大开的胸腹连踢带打。
阿城嘴里叫骂:“就这点儿本事?XXX没吃饭吧!”他背后撑在德男身上,两腿蹦起来踹在三井胸口。
三井寿一阵咳嗽,双手压住胸口蹲下,低头之时鼻血的鲜红沾染了衬衫前襟和他白净的指头。指缝里粘腻的触感让他恶心,那股腥甜在他鼻腔和嘴里化开,他干呕到头晕,眼前几块地砖边逢扭在一起。
德男的吼叫声在三井耳中飘远忽又聚拢,清晰起来。三井寿晃晃脑袋,抬头见德男被阿城打得很惨,心里着急,顾不上疼,脚蹬地面借力,人像箭一般冲过去,又打在一起。
寒风萧瑟,刮过他耳朵。咒骂声、笑声、哎呦声被风带走了,天边的夕阳红如燃得正旺的一块碳。他想起一个关于碳的故事,说有种暗夜血族怕冷,除了血最爱吃碳。他觉得这个传说很没道理,都是永远见不到太阳的人了,还怕什么冷呢。
教学楼的天台,果然好风景,刚刚好能遥遥眺见夕阳最后那抹残红,坠入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