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结语 焚舟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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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事这项整理工作的本意，是尽力收集史料，然而最后能找到的，仅仅是各人生命中闪烁的弧光。将这四不像的成果结为一卷，题为《煮海》。我想，读者通过行文、视点、语词，不仅能一窥立海纵队各个时期的发展状况，也能约略摸清作者的个性与气质。
加上我的自述，似乎可以凑到九篇。但都是小事，归为档案，难免浮夸，遗忘不录，又颇可惜。姑且记在这里。我的文笔，不如柳生严谨，不如丸井生动，不如杰克恳切，不如玉川华丽，只是勉力为之，聊作补充。既是后记，用笔也可松散些，啰嗦之处，还请读者见谅。
幸村有许多笔名，其中广为人知的，似乎是“踏雪斋主人”。那篇《晚霞消失的时候》，就是以这个名字，在我们共同编辑的《新釜》头版连载的。许多回忆都提到他酷爱烟粉言情，举手投足有浪漫腔调，这不算诽谤。他的家族历代从事古董生意，背靠釜岛东部的矿山，是本地望族与西朗之间的一个掮客。虽然他早逝的父亲曾在宝石拍卖行充任高级经理，但这其实是极短暂的辉煌时期。他出生的时候，家业和矿山一样，都逐渐露了底。
年轻的幸村辞了拍卖行的学徒工作，拿着母亲的体己做路费，到盖城闯荡。他左转就撞开了咖啡厅的门，从此不务正业，成日高谈阔论，和衣食无忧的青年男女啸聚街头。钱花完了，没有办法，才凭着一手做学徒时攒下的雕功，去釜岛巡回歌剧团做美工师，为的是骗吃骗喝，免费出门旅游。
后来出场费惊人的入江奏多和君岛育斗与他同团演出，活动由迹部家族赞助。他们唱着歌离开盖城，一路赶排新戏，打磨釜岛土语，以方言演剧。衣服用现代的，布景则是最简单的。不需门票，就地开演。所到之处，观者如云。正是在那些日子里，他见到了因从事颠覆活动而被西朗总督府通缉的平等院，据说当时的平等院还很年轻，雄姿英发，谈笑间有落拓之气。他们在釜岛潮湿闷热蚊虫滋扰的夜晚秉烛夜谈，幸村给他念自己写的诗，平等院说，你不止能做美工，还能做剧团的笔杆子。
幸村问：我的方言和朗文都很好，会说一点雅里话。我能和你一样参与实际工作。
平等院笑笑：革命是很苦的。
幸村说：我不怕吃苦。
平等院摇头：浪费一杆笔，可惜了。
巡回演出结束后，明星公司签走了君岛，表演学校挖走了入江。幸村从左边口袋里掏出五分钱，在旅馆里大睡三天三夜，然后从右边口袋里掏出五分钱，上旧书铺，买了一支笔、一沓纸、一本经无数人翻阅的《小说研究ABC》。从此开始了那数十个笔名的故事。
这是离开釜岛留学西朗前夜，幸村告诉我的。他嘱咐我回到东南沿岸的柄城故乡，兴办民众教育，如有余力，可以从事一些文艺工作。我并没有厚实的家底可供挥霍，独自支撑教务，常常顾此失彼、捉襟见肘。晚来回到家里，稍沾酒意，微茫若失，心中只觉难受。但最终却能够忍下来，因为我被要求的就是：安心地等待。
幸村说我的经验总有用武之地，既便不在当下，也在釜岛独立之后。然而他自己，却将那些诗赋文章全部锁进了秘密的抽屉。期望革命与浪漫可以兼得的是他，认定革命与浪漫不可兼得的也是他。白石方丈有所不知，这也是韦陀菩萨的内面。
就这点看，真田倒与他相像。那时在根据地，雾气消散的清晨，真田会拿布头包着木棍，沾点溪水，站在门前空地上练字。赤也笑他老头脾气，他说笔墨有限，得省着点。湿漉漉的水痕在阳光里蒸发，偶尔能从男儿壮志里，读出一些意味不明的句子，如同满怀的野果，酸涩难当。
不过，差别亦颇明显。幸村矢志做民粹派青年，到劳苦大众中去，私底下作风却不怎样，有点骄矜自傲，偶尔近于任性。真田却是表里如一，能够戒骄戒躁，但凡赤也不在的场合，都维持着兄长般的温厚面貌。幸村脾气上来，常常讽刺他的出身，平心而论，在我们这群扬言要自我革命的伙伴里，真田对于旧日，背弃得最为彻底。
幸村未必不明白这点。后来，根据地内忧外患、情况危急，两人时有争执。大家极力调解，却总不见成效。我私下里找到他，问他对真田的看法。他说：“弦一郎担心的，无非是立海走临时政府老路，再遭望族掣肘。他自己做得出，便以为世上所有都能连根拔起，斩断得决绝。其实哪里是这样。”
我摇摇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他露出一个无奈的神情，意思是叫我放心：“在具体的政策上，我反对真田，可我永远都不会背弃他。就算我背弃了他，有朝一日，我也终将成为他。”
釜岛后来既不是按照真田所幻想的方式，也不是按照幸村所预言的方式，而是按照手冢的方式生存的。那是一种刀刃上的足尖之舞，一种在大国均势中精巧维系的平衡。他和德川以令人惊讶且令人畏惧的努力，在这个散漫而忧郁的热带岛屿，创造了一种严丝合缝的威权体制，培养出了一群吃苦耐劳、脚踏实地、勤勉恭顺的公民，创造了被称之“釜岛式增长”的经济奇迹。我想，我们应当祝贺他。
简单交代一下立海纵队主要成员的下落：我接受手冢的邀请，出任教育部副部长，三年后雅里政局紧张，釜岛亦受波及，我借出国考察的机会，居留海外，终身未归。切原潜入星芦，投奔杰克桑原，任教国防大学。柳生留在釜岛，继承家业，开设诊所。仁王因出色的数学能力受到征召，破格进入保密部门，从事军用计算机的研发工作。玉川行踪不明，我在海外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昔日稚气的少年，如今头白胜雪。
柳莲二
新历1030年休对故人思故国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结语 焚舟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