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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作者序言 ...

  •   釜岛地临赤道,终年暖湿,长夏无冬。近雅里次大陆,邻星芦大岛,怀抱多宁海峡,为星洲岛链门户。状如甑锅,中有丘陵山地,外围平原环绕,故得其名。古有住民渡海,来此定居,稻米为食,渔猎为生。千百年间,聚沙成塔,遂有王国,统领万人。新历600年,西朗族人东航至此,圈地为城,始求装卸方便,后设贸易市集,俨然自家门户。沙聚之邦,难于抗衡,抵拒无果,终成属地。

      属地之内,人分三等:西朗为上,望族次之,釜客为下。釜客,即原住民,仅有纳税服役之务,而无选举结社之权。新历800年,久旱不雨,粮食歉收,加之西朗动乱,调釜客远征,劳力紧缺,遂酿饥荒。三年未解,人口大损,路有白骨,十室九空,饿殍遍野,民怨沸腾。为抚境安民,始设望族,或为贵胄之后,或与西朗交好,代管地方事务,经外务部门审核,可赴西朗深造,学成归来,任各部机要。百年间,交往日增,风气渐开。前述朝圣者,在西朗为□□,在釜岛为特殊阶级,形影相吊,无地可归。

      新历983年,世界战争爆发,自西朗至雅里,半数人口皆被卷入,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属地军队亦开拨,押送粮械、开掘工事,几以肉身相搏,男性人口折损过半。然而西朗官长,吃穿用度,皆与釜客迥异。军中处处设防,所派皆为劳苦脏活,待遇竟与俘虏相当。不满情绪本已普遍生长,民族主义又于暗中传播,平等院凤凰所率之革命党,夺权于战事焦灼、首尾难顾之际,软禁釜岛总督,成立临时政府。广开言路,吸纳英才,上结望族,下通贫民,革新政局,洗刷人心。是为釜岛独立之始。

      新历984年,前线情况稍加缓和。西朗皇家军团取道海上,围城七日,手冢国光、真田弦一郎率军抵抗,拒不投降。然望族叛变,火烧盖城,开门迎敌。革命党魁或遭生擒,或亡命海外,或闭门不出、退隐商海。西朗以怀柔政策,撤换总督,联络部分望族,组建联合政府,提倡和平过渡、釜人治釜。然则□□甚重,革命活动转入地下,渐向中部山区及东南丘陵地带汇聚。

      新历986年,世界大战告终。西朗代表签署投降书,雅里舰队进驻港口。立海纵队趁势击退政府军,建立根据地。平分地权,抑制资本,奖掖生产,移风易俗。鼎盛时期,势力范围可达全岛三分之一。后政府增兵,多番扫荡,内外交困之际,因执政理念冲突,主将真田叛逃,立海纵队分裂。

      新历989年,手冢受雅里援助归国,领导青学独立军,又与冰帝财团联手,历经苦战,光复首都,驱逐联合政府,提倡精诚合作。立海纵队二度分裂,柳莲二率主力投降;残部遁入雨林,且战且 退,最高司令官幸村不堪围剿,饮弹自尽。后经雅里从中斡旋,釜岛停战。

      新历990年,釜岛共和国成立。

      ——通行版《釜岛史稿》

      近年来,我陆续整理出一批关于釜岛独立运动与立海纵队的材料,包括日记私函、杂志报刊、公文档案、影像音频、口述回忆,合相关研究,辑在一处,共有八篇。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整体的计划、中心的题目,抑或编纂成书的想法。只是考虑到这段历史渐渐引人瞩目,公布手头材料,或许有助相关研究的深入。加之长居海外,乡音已不可闻,唯有一点熟悉笔墨,可在无声诗史中,使我想起远逝的故人。这是我的私心。

      新历960年,我出生于釜岛东南沿海的商人家庭。因父辈开明,七岁即入学堂,接受新式教育。那正是世界经济的繁荣期,四海宁靖,政策宽厚,望族子弟,留洋者众,归国之后或办工厂,或兴教育。虽是在西朗的盘中分得残羹冷炙,提供些原料、纺织品或劳动力,但也算推动本地的现代化事业。

      中学毕业那年,世界金融危机爆发,西朗倾销商品转嫁压力,冲击本地市场。我的班主任,望族旁支,家境还算殷实,因手中股票一夜蒸发,竟吊死在办公室。我的父亲将店关了,带家人去乡下躲债,我找不到事做,只好经朋友介绍,去一所学校做老师。算数、朗文,由我一人负责,还有一个奇怪要求:须教釜岛的“国文”。

      我疑惑:国且不存,谈何国文?然而教务主任却只一笑,推开椅子站起来,转身让开满柜的书,那些传自前殖民时代的古籍,抑或三流小报中的烟粉公案故事:自己编就是。

      那便是我与幸村的初识。两人都年轻,四处漏风的斗室,白天办公,晚上床板一铺,可充卧房。夏日阴雨不绝,屋漏如注,无处落脚,只好抱着唯一的干爽衣服,狼狈窝在床上。他和我出身相仿,少时许愿要以文化救国,开启民智,融化新知。这样的雄心壮志,是我没有的。我只想起我那吊死梁上的班主任,教我算数的年轻人。

      物价飞涨。学校招不到生,只好停课,顺带将老师打发回家。国文教材编到一半用不着了,幸村卷了手稿,量出先前收到的稿费单据,邀我同他一起办报。半是期待半是胁迫,其人向来如此,我不经忽悠,跟着去了。文艺小报,他连编带写冲锋陷阵,我打下手,看稿、排期、印刷、分发,常染得一身油墨味道,竟也颇有声色。

      小作坊所以盈利,还是靠幸村的思路:打出“国文”招牌,抢占“国民”市场。说得堂皇,其实上至武侠公案,下至家长里短,无所不包,偶尔也登些烟粉言情、淫词艳曲,将夹带其中的私货遮掩过去。那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文章,或摇旗呐喊,或讽刺揭露,多为幸村一人所作,今天是新式青年,明天是道学先生,大后天,换了“小雪”面貌,如泣如诉,现身说法,鼓吹婚恋自由、妇女解放。

      他很细心地留着读者来信,一封封收好、回复,半年后,攒起一个读书小组。都是些世纪末的浪荡子,有的去过西朗,有的受了教育,有的已谋得零差碎职,总之,都有满腹牢骚、无尽怨言,以及显而易见的安那其主义倾向。聚会的地方,起初是在出租屋,搬开样稿辟出角落,渐渐施展不开,便移到饭馆茶馆咖啡馆啤酒馆。我有杂事在身,并不总是到场。只知道幸村每次聊完,都能带回新的材料。

      办报并非易事,险处如走钢丝,当局虽无出版管理制度,然而议论与动静一多,早晚要进黑名单。某日,我去银行取订报的汇款,回到家时,发现幸村迟迟未归。当即揣上信封去警局捞人,当班的却说,没有这回事。我想想,又掏出一个信封。他仍摇头,油盐不进。我心下了然:幸村摊上麻烦了。至少,罪名不是花钱就能摆平的寻衅滋事、扰乱治安。

      经济危机当前,社会控制虽有缓解,但其实是外松内紧,当局喜搞特务政治,最擅埋伏眼线。一定是读书小组出了情况,叫他们在枪口上撞了个正着。

      救他,是不容易的。我忙了大半月,托了无数关系,叫政府里浑水摸鱼的仁王将办报经费骗了大半,却见此人拖拖拉拉地从小巷拐出来:幸村精市?没这号人啊。

      我那时年轻气盛。要发作,又不便。咬牙间,他悠然道:要么,不是我们安全部的事儿;要么,就是你那朋友艺高人胆大,金蝉脱壳,跑了。我这儿有前两天保释出去的凭证,你看看?

      我凑上前,他却把胳膊一抬:要加钱。

      那榨尽本人剩余价值而得的凭证末端,赫然签着“真田弦一郎”,龙飞凤舞,有英雄气概。再一看,担保人是他,嫌疑人也是他。从没见过被抓的自个儿给自个儿办手续的,又不是银行信用卡账单。

      人数,二人,往下,没了。我抬头注视仁王,只见他微微笑:这人你不认识,这姓,总听过吧?

      走的时候他还撂下一句:你们那报办得不错。我想定个包年,有优惠吗?

      又几日,我终于见到真田。一个阴雨连绵的春日,屋外下雨,屋内下雨,我拿废纸堵住瓦缝,低头赶稿,墨迹洇开,沿着桌面淌到褥子上。幸村下落不明,然而报纸照样得出,还得想办法打开销路增加订阅,博得某些面貌存疑的读者的欢心。空气潮湿,笔头冒火,心也冒火,却听有人将门叩响。我踩着水去迎客,只见身板笔直的青年,站在一棵雨水淋漓的树下。远处停着一辆锃光瓦亮的特供轿车,手中攥着一沓密封的信纸。

      他开门见山:这是今天的稿件。

      我接过,已然猜中身份:幸村受伤了?

      他颔首:警察抓人时,胳膊中了弹。不过没有大碍,正在我家静养。

      我松口气:我这里一切正常,请他安心养伤。

      他说:他知道。我家也订了你们的报。

      此后他日日都到。上午十点敲门,十点二十离开,精准如机械表芯,绝不多做停留。我其实对他颇为好奇,然而望族身份摆在那里,到底隔着一层,不好贸然打听。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我那早逝的老师教过我。

      真田二字如雷贯耳:这是望族的头三家,王国时代的贵族门阀,开埠时即与西朗达成协议,主营橡胶生意,近年来势力上达铁路矿产,下抵棉纺轻工,大有平分天下之色。当然,妄议大政时,幸村曾微微一笑,颇为不齿地称之为代理人。

      也不知他怎就和代理人的儿子混到一块儿去了。我注视着真田隐没在帽檐阴影下的面庞,刀削斧凿的一张脸,如高悬于府邸的神圣家徽。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这样的道理,做主编的,不会不明白吧?

      后来我才知道,那次抓捕是系列治安肃正活动的一环,幸村被当作特嫌分子,受了极重的拷问,胳膊上的弹片迟迟未取,以至引发炎症,连日高烧不退。稿子是真田写的。难为他能将语气模仿得毕肖。

      病愈不久,两人走真田家的渠道,办了护照去西朗留学。幸村嘱咐我留在本地,建设教育事业,同时静心等待。我那尚不知等待什么,直至世界大战炮响,革命党人起义,他们扯了文凭不要,连夜乘船回国,支援临时政府。兵败后,又辗转都市村镇,重整组织,建立据点,一头扎进东南海滨。那地方正是我的家乡。

      历经坎坷,终于在一张桌上相逢,幸村没正型,说回头我得去你家祖坟磕一个,可惜糟蹋了他们的宝贝孙子。真田不言,他已与家族脱离关系,要在根据地清算封建势力了。

      东南海滨多雨,及至携队上山,气候亦多潮湿。幸村的伤口常常复痛,然而此种小事,他少为旁人言语。也许是因无足挂齿,也许是因心思深沉。后来局势紧张,他的话便越少,成日一副天塌下来也能顶住的表情,与我们插科打诨、推心置腹,自己的想法却从不透露。以至于我至今不敢确定,亲手以军法处决真田时,他究竟是怎样的态度。

      历史注定是转述。看待事物的角度,有时竟至于影响事物的整体样貌。讲述故事的方法,则关乎故事留给人的印象。我的全部努力大概只能逼近真相的百分之一,能依靠的只是侥幸保存的材料,以及我作为当事人,与书中诸位共享的生命点滴。

      我也是侥幸存活之人。躬身入局,虽能解细微之处,却难免有所偏颇。有挂一漏万,或言人人殊,尊请读者谅解。
      柳莲二
      新历1030年于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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