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游》叶钟鱼

59、谎言，流言

　　学会风波不断，好在化险为夷。回诸衍的路上，谢瑧精神恹恹，不大舒服。众人疲累，回到书院休整两日。

　　王混和谢芝兰说了山阴发生的事，一会儿王媛姿被掳，一会儿谢瑧被萧世子逼迫，谢芝兰听得心惊肉跳。

　　“我知道后，立时遣人快马给永阳王送去书信，幸好他虽昏聩，还知轻重，最后及时将萧世子撵走……这些宗室，唉！”他说起仍有些后怕。

　　谢芝兰眉头蹙成山峰：“郎君，萧智献好色狂妄，恐怕不会轻易罢休。若他找上门来……四娘决不能再与这种人有牵扯！”

　　“我也担心，打算写信给合文兄和三弟，请他们帮忙。”

　　合文是王混族兄王综的字。琅琊王氏累世显贵，王混虽未仕宦，但同族姊王幼淑是当今太子妃，族兄王综累迁任侍中，同母三弟王灌任廷尉。王家人位高权重，又和皇室关系密切，因此王混在诸衍教书，既得人敬重，也少有麻烦。

　　谢芝兰仍忧心忡忡：“陛下亲纵宗室，无论他们犯下什么样的罪过，都会宽宥……不成，四娘的事须尽快商定了。”

　　谢瑧之前一直睡不好，总梦到被人揭穿女儿身份，直到回到熟悉的环境，在翡墨的陪伴下才堪堪安眠。

　　两天她都未出门户，懒洋洋赖在榻上，吃了就睡，睡了就吃，养心颐神。

　　林逢春有时来访，但更多时候和翡墨闲扯。翡墨被她这通遭遇吓得不轻，直说再也不让她一个人出远门，她便笑她“一噎之故，绝谷不食”。

　　主仆说笑间，有人到访，翡墨一边嘟囔“林逢春这个烦人精怎么又来”，一边去迎，却迎来了谢夫人。

　　谢芝兰笑着走进正屋，寒暄几句，有意无意问：“翡墨，你家公子可有婚配？”

　　“没有啊。”翡墨不假思索。

　　谢夫人便笑眯眯问：“谢瑧，你觉得我家小女如何？”

　　“呃……”谢瑧懵懂不解，回，“王小娘子聪慧，更有医者仁心，自然很好。”

　　“你既中意，可愿娶她为妻？”

　　“啊？”谢瑧大为惊吓，连忙道，“小子鄙陋不才，王小娘子姿若明月，怎可配得？”

　　“欸，佳儿何必过谦？你若不才，天下便皆是蠢物。”谢夫人笑，“你在山阴为了救四娘，不顾危险扮成女装潜进别馆，更不畏强权，和世子冲突……你对四娘的这份心意，我很感动。”

　　谢瑧脑子飞快运转：是直接告诉她自己是女子，还是找个借口应付？

　　“我知道，你还是学生，这种大事不能轻易。可以先定下亲事，双方长辈见过，等完成学业，再行礼不迟。”

　　“夫人抬爱，小子感激不尽。”谢瑧干巴巴道，“可我在家中时，就有心爱之人，未定婚约，但已许下终身。所以……小娘子很好，是我不能。”她还是选择谎言。

　　谢夫人十分失望，却笑笑道：“缘分未至，强求不来啊。你心志坚定，是个好孩子。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吧，你我同族，以后也不要生分。”

　　谢瑧赶忙答应。

　　那厢王媛姿不知道母亲在为自己寻一门好亲事，她在林逢春的指导下，颤颤巍巍地踩着马镫爬上马，边爬边惊恐叫道：“逢春！它不会把我撅下来吧？！”

　　“这是马厩里体型最小、性情最温顺的一匹，何况有我看着呢。”

　　王媛姿在马背上坐稳，双手紧握缰绳，高兴地四望一周：“逢春，马上可真高！和平时见到的景色都不一样！”

　　“这里是马场，能有什么不同的景色？”她觉好笑，“你坐好了，我先牵马慢走一圈。”

　　小黑马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响鼻，王媛姿“啊”地惊叫出声。

　　“你别咋呼，马很不经吓的。”

　　王媛姿连忙腾出一只手捂住嘴巴，朝她使劲点头。

　　林逢春不禁想，抛却从前蛮横无礼，王媛姿不算可恶，甚至有时候还挺可爱。原来寻常女儿家会这样，不对，她也是高门贵女，但和阿瑧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她很少有年纪相仿的同性朋友，心中敌意减轻几分，拽着缰绳，领马慢慢走。

　　王媛姿从起初的高度紧张中渐渐松弛，记着嘱咐，不敢大声说话，只轻轻哼起小曲儿。

　　林逢春听着耳熟，好像自己吹叶子常用的曲调。

　　“你为什么功夫好，会骑马，箭术又好？我看过你的学帖，普通人家这么厉害？”王媛姿突然问。

　　林逢春拿出准备好的说辞：“我家是猎户，打猎为生，自然箭术好……父母将一身本事都教给我了。”

　　“真好……”王媛姿有些羡慕。

　　“有什么好？穿不暖也吃不好，整天为生计发愁，我还羡慕你们呢！”这却是真心话，山寨里的日子比书院简陋多了。

　　“那你家人攒了十两金让你来读书啊？”

　　“呃……”林逢春一阵心虚，真是说多错多，得想法子岔开话题，“家中就我一个孩子，他们爱护……诶，你慢慢抚摸马的鬃毛，它会更高兴……”

　　马场上欢声笑语，远处一个人影闪过，唇角上弯，逸出一抹冷笑。

　　送走谢夫人后，谢瑧陷入长久的沉默，她的心情很差。

　　学会上，如果不是自己见到丁恢弘后就强力束胸，极力掩饰，怎会平安度过？

　　她害怕自己的身份被戳穿，同时也更厌恨女扮男装。如果一开始不选择这么做，现在就没必要整天提心吊胆，撒下一个谎后，要用无数的谎去弥补。书院的生活不像她来前想象的那般平静，自己已和好几人结怨，魏太恭、陆序、萧智献……

　　她闪过一丝后悔，也许从前不该强出头。母亲常说自己棱角锋锐，不懂收敛，须经常约束。她原不信，现在看母亲说得不错。可面对那些情况，自己没法无动于衷——明明他们跋扈，却得受害者忍受吗？

　　她想不通。

　　女扮男装是她唯一能来书院的办法，这也是错，那也是错，怎么处处是错？

　　她心情烦闷，吩咐翡墨关门闭户，早早歇下。

　　次日开始，他们重回课堂。

　　饶是谢瑧，也隐约发现学子们私下窃语。

　　某时，她撞见几个人围成一圈，当中沈灿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不知在议论什么。人们看到她，又轰地散了。

　　她好奇，抓住沈灿，问在说什么。

　　沈灿苦笑：“没什么，都是流言闲语，不值听的。”

　　谢瑧愈发奇怪，薅着他问到底，他只好说了。

　　有说林逢春与她关系亲密，明摆着两人有分桃断袖的癖好。又有说谢瑧与寡嫂同车不避，关系暧昧，不顾人伦，人品卑劣。还有说林逢春贪图富贵高门，使计勾搭王小娘子，博小娘子欢心——还得是林逢春聪明，为达目的，男女无忌。

　　谢瑧怒气冲头：“都是胡说！谁传这些谣言？！”

　　沈灿一摊手：“不知道。我听说时已经演化出好几种不同的说法了，根本不知道源头。”

　　“真是阴险下作！我和逢春、嫂嫂交往清白，哪来乱七八糟的关系！”

　　沈灿忙道：“旁人问到我，我都会为你解释。但我不知道的，就没法子了……”

　　“什么？”

　　“确有人见到林逢春在马场教王小娘子骑马，举止亲昵，况且在山阴时，王小娘子就喜欢找他说话。”

　　谢瑧的怒火陡然被冰住：“她教她骑马？”

　　沈灿反而诧异：“你不知道？”

　　谢瑧没有听林逢春提过，一时气结，恼道：“我和她只是朋友，又不整日一起，难道她所有的事情我都该知道？”

　　沈灿瞧她脸色愈发难看，干笑回：“的确，的确。”

　　谢瑧都不知道自己该生什么气，道：“我与逢春相知，她不会贪图荣华……与王小娘子……应是被误会了。”说完，拔脚就走。

　　沈灿头一遭见谢瑧大动肝火，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想，她和林逢春交情比自己深多了。

　　比起流言，一直萦绕在谢瑧脑中的，却是林逢春和王媛姿。以前林逢春总围着自己转，现在有了别的朋友，该替她高兴。教她骑马和教自己箭术，都是差不多的事……可为什么自己感到烦躁？

　　因为她没告诉自己吗？但这本来就和自己没关系。

　　这桩事无论从什么角度出发，都不该牵扯自己的情绪，难道自己对她……？谢瑧联想到一种模糊的可能。

　　她猛然摇头，将可怕的念头驱逐出去，自我安慰地想，怎么会呢？最近烦心事太多，头脑都不清醒了。

　　她打定主意不想不管不问，便好似整个人轻松许多。

　　而王媛姿得知谢夫人向谢瑧问亲，跟父母发了很大一通火，说如果再不问自己的意见，急匆匆要把自己扔出去，不用他们赶，她自己有脚会走。

　　“娘！你为什么总不考虑我的感受？！”她情急落泪，诘问谢芝兰。

　　这句话像一记重棍砸在谢芝兰头上，她竟想起自己也曾这样问过母亲。记忆纷至沓来，她苦涩地想，自己也慢慢变成自己曾经无法原谅的母亲了吗？

　　明明是为媛姿好……

　　“我都是为了你好！”母亲焦急的面庞出现在眼前，她的心一紧。

　　王媛姿生闷气回房，谢芝兰颓然坐在桌前，看向灯台跳跃的烛火。王混宽慰她别多想，四娘还小，不必急于亲事，他作为父亲定会护女儿安康。

　　谢芝兰却透过他的脸，看到另一个人。

　　她呆了半晌，回神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