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风听我令

5、试探

　　“等一下。”

　　尹姝正和朋友聊天，身后传来一道沉静的声线。
　　所有人站定。

　　尹姝回过头去，他们刚刚议论的人就站在身后。
　　很显然，这个转校生听到了他们的议论，她的脸上并无喜怒，让人看不透她内心的想法。

　　尹姝对这个转校生没什么好感，但不至于到讨厌的地步。她只是单纯觉得明羡简直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从出现的第一秒就透露着古怪和格格不入。

　　但被人听到背后议论毕竟是不太好——而且蒋明羡叫住他们，表现得很沉着。
　　一时间所有人鸦雀无声，活像一群被班主任抓包的小学生。

　　有些尴尬，但拉不下脸来第一时间道歉，又没办法厚着脸皮假装无事发生。
　　尹姝握紧了手。

　　明羡一步步走过来，很坦然的样子。她朝尹姝伸出手，手臂线条流畅，虽然瘦，但无半分细弱之感。
　　她把尹姝掉在地上的学生卡捡起来递给她。

　　尹姝不喜欢自己学生卡上的证件照，她贴了假睫毛，拍照的时候有点翘边，让尹姝的表情有些僵硬。
　　虽然大家都说这张照片拍得不错，但尹姝还是怎么看怎么怪，最终在学生卡上贴了张贴纸，把自己的脸盖住了事。

　　明羡的指甲剪得短而平滑，覆在贴纸上。尹姝眨了眨眼睛。

　　她伸手捏住学生卡的另一端，目光顺着明羡的手看到她的脸。她长得真漂亮，连尹姝都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近距离，同样挑不出缺点，只看出明羡的睫毛是长且下垂的，直直地稍微掩住眼神，令她的情绪并不外放。

　　“掉了。”明羡的语气平直。

　　尹姝以为这便是结束，她把学生卡收进手心，却听到明羡又道：

　　“不清楚，是因为还没有学到。”
　　她看他们每一个人。
　　“这没什么丢人的。”

　　尹姝表情一滞，感觉侧脸有些火辣辣的。
　　“嗯，也是。”
　　下一秒，她稍稍低头，把学生卡装进校服裙的兜里，借着这个动作，尹姝瞬间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

　　她扬起脸，对明羡展现微笑：
　　“你应该需要我们之前的笔记，要用的话，随时都可以找我。”

　　就和她客气一下。尹姝心想。

　　没想到明羡一听见这句话，立刻翻开自己手里的书，里面夹着一张手写的笔记——是各科老师给明羡记的补笔记范围。

　　十分钟之前，小陈老师在办公室嘱咐完明羡，蓦地又想起来，明羡怎么可能单单就数学落了进度，一时间又忧心忡忡起来。
　　没想到明羡和他一说完，拿着一张纸，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摸清了自己各科落的进度，记了自己该补的教材和笔记，满载而归了。
　　亲身演示什么叫办法总比困难多。

　　十分钟后，明羡在尹姝面前把办公室里各科老师给她记的这张纸抖出来，开朗道：
　　“对，老师帮我整理好了，可以借你的笔记吗？”

　　对什么对？！尹姝内心大地震。
　　但她还是伸手接过明羡那张纸，上面确实是各科老师的笔记。
　　这不是普通的纸，这简直是唐僧的通关文牒！

　　“好……行。”尹姝的微笑差点有些不自然，她收下了“通关文牒”，朝明羡道：
　　“我回去整理一下。”

　　“谢谢你，我会加油的。”明羡看着尹姝的眼睛，认真道。
　　尹姝被明羡弄得措手不及，她不想真的输了气势，硬着头皮看明羡，她没有在明羡的眼里看到任何挑衅或是得意，虽然她言语之间都在回应她听到的议论。

　　她听到尹姝要她加油，她便这样加油。

　　“啊啊啊啊！”
　　尹姝出了校门，握紧了拳头发出吼叫。
　　朋友纷纷安慰她：
　　“唉！算啦……都被她听到了。”
　　“她生气了吗？”
　　另外一个女生咕噜咕噜地吸着奶茶，她的头发短而卷，像只蓬松的绵羊，她叫林风眠。

　　林风眠刚才在他们议论转校生的时候并未出声，她思维比较跳跃，不是在神游天外，就是经常语出惊人。

　　“我觉得她好奇怪，像野生动物。”
　　林风眠总有些奇特的比喻，大伙听了也并不意外。
　　“她就是……她真敢说啊！”
　　尹姝一想到自己回家还要翻箱倒柜给这个野生动物找笔记就恨，早知道不和她客气了！谁知道她真的不和自己客气呢！
　　林风眠百无聊赖地把奶茶喝完，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打了个嗝，道：
　　“我还要再去买一杯，你们喝吗？第二杯半价~”
　　尹姝看着林风眠细直的小腿和纤瘦的腰身，道：
　　“不喝不喝，谁像你似的天天吃不胖。”
　　林风眠像只奔向草地的快乐小羊一样奔向奶茶店。

　　心中的愤懑与尴尬挥之不去，回家的路上，尹姝每走一段，就要使劲晃晃自己的脑袋，试图把这些尴尬的情绪晃出去。

　　-

　　游星渐放了学那也没去。

　　颜霁又想叫他去打球，这人一天到晚使不完的牛劲，午休也打，放学也打。
　　游星渐本来和他一样牛劲使不完，但今天他有心事，没和颜霁去。

　　放学了，班里所有人都走了。
　　一中的高二是高中三年活动最多的时候，学生不像高一刚入学一样兴奋青涩，也不像高三被学业压榨。

　　开学之后，随之而来的是社团招新、校庆、运动会和大大小小的校级比赛。高二是这些活动的主力军，所以他们很少放学后还逗留在教室，不愿参加活动的人也会早早回家。

　　游星渐坐在他的位置上，他也实在没事干，手机被他玩得快没电，只好铺开作业来写。

　　教室里的灯已经全关了，但并不显得昏暗，因为现在还是夏天的尾巴，太阳没有那么快落山。宁安市是一座南方城市，宁安的夏天也会比别的地方来得更晚一些。

　　午后落日的余晖非常明亮，金色的黄昏悄然充盈了整座安静又空荡的教室。阳光被教室的窗框切割，落到书桌和地面上，像整块整块的蜂蜜糖。

　　游星渐侧趴在桌子上，任由阳光晒自己的脸，他开学前一天才去染色的头发在阳光底下显得非常浅。
　　他枕着自己的作业，写题也神游天外，笔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一下被他转飞，飞到前面桌子上。

　　游星渐抬起头去，教室里所有桌面都被收得干净，只有明羡的桌子上还摊着书。今天只教了前几页，封面和书页被明羡细细地压实，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

　　明羡被老师叫走了，现在还没回来。
　　游星渐在等她。

　　等到大家都走了，也算一个好机会。不管怎么样，游星渐觉得自己都该问问明羡，即使今天自己表现得不怎么好。

　　他站起来，走到明羡的位置上，把被自己转飞过去的笔拿回来。顺势一低头，看见明羡的笔记，明羡在每个自己听不懂的地方上都打了问号。
　　如果老师在课上提过对应的内容在哪里，这些也被明羡标注在课本上。
　　但不懂的地方还是很多，到处都是问号。这一课结束的地方，明羡显然已经晕头转向，在结尾处画了一只满头大汗、眼睛冒圈圈的卡通狗头像。

　　这一天实在好漫长，因为发生的事情太多，游星渐的心情起起伏伏，明羡的想法晦涩不明。游星渐好像踩在云端，飘飘然的，每一步都不踏实。
　　他看到明羡在课本上画小狗，她走得匆忙，那只卡通狗的另外一只耳朵还没补全。
　　游星渐捡到自己的笔，鬼使神差地画了一笔，把狗耳朵补全，还遵照明羡左耳的画法，认认真真地把那只耳朵涂黑了。
　　一只有一对黑耳朵的小狗。

　　游星渐画完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站着看自己和明羡共同完成的狗发呆。
　　心脏在怦怦地跳，但平时心脏不也在跳吗？游星渐完全不能理解这种感觉。

　　“嗯？”明羡突然出现在他旁边，把游星渐吓了一大跳。
　　她没有说话，只是发出了一个代表疑问的鼻音，游星渐立刻扭头过来，一脸受惊吓的表情。
　　我还没准备好！游星渐心想。

　　明羡手里抱着书，天色从这个时候才稍微有些暗下来的意思，日光矮下来，正好越过游星渐的肩膀照到明羡的眼睛上。

　　她有一双瞳色深沉的眼睛，可以映出一切事物。游星渐有点想明白自己为什么屡屡在她面前显得慌张，因为在她眼底，他总能看到自己沉不下气来的样子。

　　“我的笔……我的笔掉到你座位上了。”游星渐晃晃自己的笔，解释道。
　　“哦……”明羡接收到他的回答，她后退了一步，想等游星渐出来，但游星渐一动不动，只是一直看着她。

　　游星渐的眉头微微蹙着，但那并不是对什么不满的表情，只是看上去有点落寞可怜，像等了一天主人回家的狗。

　　“你好像很容易被吓到。”等不到游星渐行动，明羡只好说。
　　还好吧，我胆子大得很。游星渐心想，他可以一个人看鬼片，看完半夜敢去上厕所。
　　但是鬼屋或者密室逃脱这种不太行，游星渐挺怕黑的。

　　应答的话在心底和嘴边转了几圈，无论怎么答都称不上帅气，毕竟前几秒确实被明羡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你好像走路都没声音的……”游星渐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甩锅算怎么一回事？真是最烂的回答。

　　“我要回家了。”明羡伸出手，捏住了游星渐制服衬衫短袖的一个角，扯了一下让他出来。游星渐连忙给她让位置，看明羡有条不紊地把书收进包里，他瞥了一眼自己的袖口，一中的校服布料笔挺，被明羡捏住的地方贴合起来，有小小的痕迹。
　　游星渐不敢动了。

　　“拜拜。”明羡背起包，和游星渐道别。
　　说实话，游星渐对明羡的关注已经到了难以掩饰的地步，任何一个同龄人看了都不免往那个方向想去。

　　但明羡和所有同龄人都不一样，她一露面，所有人都清楚这个事实。
　　没有人能想象出她的成长经历，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什么样的想法，而明羡好像现在也不打算告诉他们。
　　她也好像看不出来，游星渐对她有额外的关注。

　　天终于还是黑了，教室里的颜色由暖过渡至清冷的暮色。
　　“等等，明羡。”
　　明羡停住了脚步。

　　“你真的……”
　　游星渐明明是低着头看她，头发垂下来，语气不知道是期待还是恳求。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你可以叫我小狗。
　　遥远的午后，游星渐站在树上，他还是有些怕高，但明羡在身边。
　　他十分羞怯地说了这句话，在他的回忆里反复回响。
　　原来只在他自己的回忆里反复回响。

　　“什么？”
　　明羡回答的口吻里带着迷茫。

　　“……没什么。”
　　最终，游星渐的眼睛从明羡的脸上缓缓挪开，先是去看被暮色晕染的窗外，又落到光线昏暗的地上。
　　“是我认错了。”
　　游星渐的手机响了一声，是电量低的提示音。

　　“拜拜，明天见。”
　　游星渐抓起自己的手机和包，匆匆走了。

　　-
　　游星渐回到家，林荔竟然这么早就回来了。
　　游星渐的父母都是工程师，一个在国内一个在国外。他的爸爸叫游卫，在业内很有名，从游星渐很小的时候就开始驻外。林荔则在一家外企里工作，加起班来更是发狠发狂，一年到头不知道是在家还是在公司的时间多。

　　“一个项目刚结，我要开始休假了，我今年年假一天都没休。”虽然这么说，但是没在上班的林荔语气反而很空虚。

　　爹妈俩人都是工作狂，反而生出来一个优哉游哉的儿子。游星渐的性格和谁也不像，林荔也不太管他，她在育儿方面的热情不及工作的三分之一，一家三口就这样各得其乐。

　　客厅的电视墙上面放着游星渐八九岁时和父母的合影。他这孩子打小就长得招人喜欢，跟着林荔坐电梯一定会被邻居搭讪，让不擅长寒暄的林荔累得够呛。

　　游星渐把相框拿起来，看着上面小时候的自己。
　　他一边举着相框，一边照着旁边柜子的玻璃面板开始比较。

　　“我和小时候差得多吗？”游星渐问林荔。
　　林荔正在餐桌旁边，把自己点的外卖倒在盘子里，再用筷子整一下，让它们看上去不那么像外卖。

　　“差不多啊，一模一样。”林荔不以为然地回答。
　　游星渐听到林荔的回答，感觉更郁闷了。

　　他捋起自己的刘海，自言自语道：
　　“怎么回事呢？”

　　-
　　明羡回到自己的住处。
　　她住的地方，比没有人的教室更冷清，教室里至少还有一个游星渐。

　　明羡来到这里也没有多久，她甚至没有摸清整栋房子的结构。
　　不过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很小很小的问题，能够继续上学，还有地方住，对她来说已经很好了。孤独的寂静对她来说都堪称甜美。

　　她在小厨房里给自己做了简单的饭，新的校服放在沙发上。吃完饭，明羡洗了澡出来，手臂搭着旧的校服。云城四中的灰色校服。

　　明羡不会再穿这身校服了。她坐在沙发上，对着天花板上的灯，最后一次展开校服上衣，如果仔细看，可以看到校服领口有一点深色的污渍。
　　那是血液融入化纤布料之后，非常用力搓洗后留下的痕迹。不太明显，只有明羡自己知道。

　　这个夜晚对于明羡来说是忙碌的，她打扫了一遍家里，把旧校服一起收进了垃圾袋，在夜色之下把它们都扔到楼下的垃圾桶里。
　　新的校服在洗衣机里旋转，要洗净，再晾好。
　　明羡还要写作业，当她翻开自己的课本时，笔尖顿在纸页上。
　　她看到一只完整的小狗出现在自己的课本上。

　　明羡的记性一向很好，她完全记得自己画的小狗是什么样的，当时她没有来得及画完，老师点了点她的桌子，她立刻放下笔走了。
　　台灯的灯光很温暖，明羡放下笔，竖起课本，凑近了那只小狗看。
　　明羡绝对不会画流泪的小狗，但这个小狗怎么哭了？

　　她翘起嘴角，无声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