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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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夜，总归是有些凉意的。
风媒们聚在客房门外的走廊上，此刻还不散，舒筱年知道他们在等什么。大战前夜，总会有许多人像自己一样，不能成眠。
舒筱年翻了个身，披了件衣服从榻上坐起来。乌发从肩头滑落，流水一般，昏暗中犹如盲眼。
如果不计较明天，这原本只是一个司空见惯、平淡无奇的夜晚。舒筱年站起身，没有点灯，赤着脚去推开窗子，借着月光，低头擦拭手里的止哀刀。
短兵相接，战前被擦得雪亮的刀剑都会沾上血迹。只有这样战斗才算结束。多少人的血淤积在刀上，又有多少把这样的刀被遗弃在江湖漫长的岁月里，生起厚厚的锈来。
止哀，止哀。
哀莫能止，刀，始终不过是杀人的凶器。
刀身映出舒筱年的清丽容颜，眼底看不见半点波澜。平稳沉静，却也了无生气。
“舒筱年……我想看见你还活着……”低头呢喃自语，舒筱年收了刀，一个翻身从窗口跃了出去。
因为赤足，所以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砖瓦的粗粝质感。蜻蜓点水一般，足尖在墙头屋檐上飞速掠过，然后在长水镇外的旷野停下。
单薄的衣衫抵不过夜里不怀好意的凉寒，舒筱年冷不防打了个喷嚏，自觉好笑，低头系上衣带，随意选了个方向走去。
——然而所谓宿命，大抵就是无论选择哪一个方向，都会走上同一个结局。
因而舒筱年想，在这样一个非比寻常的夜里，遇到尉嘉树，恐怕是一件注定的事情。
那人穿了一件月白的衣衫，提了一盏灯笼，从不远处的密林里绕出来。看见她，仿佛也有些惊讶。
尉嘉树挑起灯笼，照亮了舒筱年秀气的双足，“怎么穿这么少就跑出来？”
语气里有示好的意味，舒筱年却只回敬了两个字：“梦游。”
“哦？”尉嘉树勾起唇角，手中的灯笼一晃，火光闪烁中，一柄短剑凭空乍现，刺向舒筱年的胸口，止哀刀毫不犹豫的从袖中飞出，利落的挡下这一剑试探。
尉嘉树看向凌厉的刀锋，笑道：“梦游还会带刀？”
舒筱年冷笑，“这叫枕戈待旦。”
回刀入鞘，舒筱年转身欲走，却被尉嘉树叫住：“既然遇到，大当家何不乘兴一同秉烛夜游？”
秉烛……夜游。
一句话，舒筱年却骤然有些恍惚。
旷野中，一点并不明亮的火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舒筱年回头，只见尉嘉树的表情晦暗，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低头的瞬间，回忆却以无可挽回的姿态席卷而来，顷刻吞没了周遭的世界。
夜深忽忆……少年事。
彼时，是武林历一百六十四年。
彼时，她奉师命带着北幽冥剑和南魅影刀北上重铸，前往祈天城的试剑会，为两柄绝世神兵重觅新主。
彼时，她在祈天城最繁华的南望街口，遇到抢走最后一块桂花糯米糕的少年。她不顾形象的追了半条街，最后被前来迎接自己的祈天城主拦下。
后来，舒筱年只好气呼呼的跟着城主秦修竹回去，将秦府后院里的那棵老槐树砍得七零八落。
再后来，舒筱年坐在试剑会的点将台上，听着秦修竹向她逐一介绍台下的江湖侠士。
然后不期然的，再次看到他。
“那便是洛昔。”秦修竹指着远处的白衣少年，笑着对舒筱年说，“你擅用刀，南魅影刀自然是你的囊中物，所以天下风媒都在打赌，他会是北幽冥剑的新主人。”
舒筱年顺着秦修竹指的方向看过去，江湖少年春衫薄，洛昔束着最寻常的发髻，素净的衣衫掩不住满身的风华气度，居然俊逸非常。
她歪着头看了许久，直到秦修竹凑过来打趣，这才回过神来，眉梢一挑，愤愤道：“我认得他。”
不就是昨天抢了桂花糯米糕的小子么！
说好一人一半，这个骗子！
平复了呼吸，舒筱年问道：“如果我跟他打，你觉得谁会赢？”
秦修竹摸了摸下巴，“这个……很难说啊。”
舒筱年利落的掏出一张银票，“五十两，一百招之内，我一定打得他满地找牙！”
一脸茫然的秦修竹尚在思索两人早先究竟结过什么仇怨，舒筱年已经一挥衣袖，跃下了演武场。
待到舒筱年握着不知从谁手里夺来的弯刀，一个漂亮的旋身侧踢，踹飞最后一个对手的时候，试剑会已近尾声。
无人再敢应战。
舒筱年横刀一挥，指向人群里的白衣男子，笑道：“素闻洛昔公子的二十七式濯缨剑冠绝江湖，可否一战？”一言既出，四下哗然一片。
洛昔早就认出舒筱年，有些为难的皱眉道：“不敢，我怕输。”
舒筱年又笑，“一百招，只要战成平手，就算你赢。”
明目张胆的挑衅。
洛昔无言望天，懊恼自己为什么要来凑这个热闹。
良久，长剑出鞘！
这一战，直到多年以后仍被人津津乐道。
舒筱年执刀，红裙翻飞；洛昔持剑，白衣萧瑟。
两人对峙的那一刻，点将台上供呈的两柄绝世神兵同时发出了一阵嗡鸣，仿佛终于寻到了宿命的主人。
那一日在场的所有人，都见证了此后江湖上一对人中龙凤的诞生，尽管在这一刻，他们还只是……欢喜冤家——
“骗子！”
“白痴！”
交手的瞬间，两人同时低声咒骂。
一刀一剑，艳煞群芳。
点将台上，秦修竹有些感慨的看向身边的白袍铸剑师，问道：“鬼斧大师阅人无数，依您之见，这两人可当得起神兵之主？”
老者寻思良久，终于道：“绝艳易凋，连城易脆。”
秦修竹皱了皱眉，不以为意的笑笑。
岂料这番隐喻，竟会在数年之后，一语成谶？
刀乃利器，本当凌厉霸道，然而在舒筱年手中，却空灵飘逸，风流出尘。
剑本君子，最为风雅，洛昔却敛了光华，犹如寡言的庶士，简洁利落，点到即止。
棋逢对手，舒筱年眼中闪过一抹异彩，不敢有半分懈怠。隔着密集的刀风剑气，一直心怀揶揄的洛昔也不得不承认，此刻的舒筱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第九十五招，刀锋扫过肩头，只差毫厘。回身交错的瞬间，舒筱年看到洛昔的眼底有光芒闪烁。
第九十六招，一瞬间火光乍现，刀剑相击，虎口微微发麻，金属摩擦声尖啸刺耳。舒筱年纵身跃起，旋身斩断洛昔的退路。
第九十七招，一刀逆袭，剑影缭乱，孤傲决绝。接连七下交手，剑尖险些刺破舒筱年的面颊。
第九十八招，剑影破空而来，直刺面门，本能的一个仰身，剑锋堪堪从侧脸掠过。舒筱年盯着那一剑幽寒，狡黠的勾起唇角。
机会！
第九十九招，借势弓身绕开剑锋，舒筱年反手一刀斩向洛昔的肩胛。洛昔却仿佛早有预料，长剑去势忽的一滞，出人意料的蓦然折回，堪堪架住舒筱年的刀。
一个横挡，两人的兵刃共同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一个错身，僵持在了武场中央。
瞬间，静谧。
刀剑相抵，横亘在二人身前。
洛昔压低了声音，笑道：“第一百招。”
舒筱年咬唇，没有说话。
洛昔瞥了一眼场下的众人，一脸悠哉：“你不是说，只要战成平手，就算我赢？现在打算认输么？”
“呵，”舒筱年眉梢一挑，看向洛昔，“认输就认输。你也没能赢我，得意什么？”
洛昔看了舒筱年半晌，勾起唇角：“那好，我让你。”
话音未落，剑上的劲力骤然消散——此前僵持，两人全力一击，皆用上了十成的内力，舒筱年完全没有料到洛昔会突然撤下所有防御，只能惊呼一声，看着自己手中的刀斩落在洛昔的胸口。
饶是尽力控制了刀势，依然无可避免。
血一下子涌出来，迅速的染红了大片衣襟。
洛昔皱了一下眉，往后退开一步，忍痛笑道：“舒姑娘承让。在下技不如人，认输了。”
徒生的变故，竟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
点将台上秦修竹已经唤了弟子去取伤药。舒筱年盯着洛昔看了好一会儿，不自觉的握紧手中染血的刀。
“不……是我失手了，”舒筱年侧目，眼底有复杂的情绪起伏，“这一战是平手……依照我之前说的，该是洛昔公子胜。”言罢，转身望向点将台上的秦修竹和鬼斧大师，又道，“筱年以为，当今江湖的青年才俊之中，怕是没有人比洛公子更适合当北幽冥剑的新主人。”
最后一句，舒筱年是在询问铸剑师的决意。只见高台之上，白袍老者看了洛昔良久，终于点了一下头。
至此，试剑会终于决出战果，洛、舒二人战成平手，不分伯仲。
后有鬼斧大师重铸北幽冥剑与南魅影刀，亦得一刀一剑。舒筱年择刀，取名“止哀”，洛昔择剑，取名“绝殇”。
至此，舒筱年与洛昔齐名天下，武功冠绝江湖，并称“洛书”。
等舒筱年反应过来自己其实是被洛昔的“苦肉计”算计了，已经是三天以后。
洛昔早就打点好行囊准备离开祈天城，却被舒筱年逮住硬要再比试一场，把“绝殇”抢过来。
舒筱年气势汹汹，“绝世神兵怎么能落到一个骗子手中！”
彼时，“天下第一风媒”还是广陵陆家的长子陆白岚，一路跟着舒筱年和洛昔，在他们每次交手的时候出来搅局。
舒筱年无奈，为了打架只能半夜里翻窗子出去。没想到洛昔连兵器都没带就来赴约，笑着问她，要不要一同秉烛夜游。
彼时，舒筱年上下打量他，问道：“蜡烛都没带还学人秉烛夜游？”洛昔笑笑，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拿出一截白蜡，又吹亮了火折子。
一点火光，忽明忽灭，舒筱年一下子就失了言语。
然后洛昔又递给她一个油纸包。“这是专程带给你的。”
舒筱年疑惑的打开，却是一块桂花糯米糕。她“扑哧”一声笑出来，想说点什么，又被洛昔抢了先。
彼时，他歪着头，唇边含笑，低声道：“以后，不许再叫我骗子。”
作者有话说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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