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月见渊》东瓶西镜1号

46、盖棺严掌教

　　不知什么时候，沈蘅香已经醒了，可是她不敢睁眼。

　　彼时被她引为忘年知交的大师伯，此刻，与其说是在将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娓娓道来，不如说是在往那能让严昭轶身败名裂的火刑架上，倒最后一桶猛火油。

　　薄瑾川方才说的那些，桩桩件件，哪一条不是她师父严桢的罪过？

　　所以当薄瑾川突然叫她的名字时，沈蘅香连心都快跳出来了。可大师伯问的什么问题，碧流剑？那可是神女的佩剑啊，她怎么可能召唤得出来。

　　“啊？”沈蘅香的五官局促的拧在一起，看见吴景春手中那青光闪闪的碧玉宝剑，神色错愕，“什么碧流？这把……这是应师伯的剑！我怎么可能召唤得出来？！”

　　召唤碧流之时，沈蘅香俨然换了一个人，所以薄瑾川也根本没指望她能说出什么所以然来，眼波流转间说道：“你身体里有应溪留下的力量，当噬心鬼想要占据你的身体时被这股力量狠狠绞杀出来，然后你就大显神威，召唤出了应溪的佩剑。

　　“也许你的师父什么都没有告诉你，这也无妨，等回了五雷山，我会找她好好地问个清楚。”

　　沈蘅香对薄瑾川所说的这些毫无印象，但她察觉出周围人表情中的严肃，也知道薄瑾川所言非虚。

　　她真的有召唤出碧流的能力？可“你师父什么都没有告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师父她真的知道此事，还是薄瑾川认为她知道此事？

　　沈蘅香敏锐地察觉出这种结果对严昭轶十分不利，本能地想要反驳薄瑾川，但还未及开口，薄瑾川已经向她发了更要命的一难。

　　“害得小洪丢了一条手臂，我难辞其咎。可是蘅香，”察觉到薄瑾川想要说什么，沈蘅香顿时心惊胆战，却阻止不了薄瑾川这张杀人的嘴蹦出更多的字来：“别人不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和那狼妖交一次手，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

　　感受到周围人向她投来的探询的视线，沈蘅香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为难地几乎要哭出来。

　　“那狼妖的招式，和你师父惯用的是同一种套路。”

　　薄瑾川盖棺定论，沈蘅香无可反驳。

　　只听这狭小漆黑的山洞中传来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宋子辰恍然大悟地“喝”了一声，扭头对他身边的庄时庆说：“还真是，严掌教揍人的时候差不多也那样！”

　　庄时庆根本拦不住宋子辰这张嘴。私下里说前辈坏话这事儿可大可小，偏他说的是严昭轶，这要是传到严掌教耳朵里，她不一定会把薄长老怎么样，宋子辰这个顶着一撮红毛的小崽子，还不够她吃一顿的呢！

　　朝吴景春递去一个求助的眼神，庄时庆却看见他正神色复杂地看着沈蘅香，末了幽幽地说：“听说这狼妖是从六道崖底下跑出来的，这也难怪，严师叔常去那个地方。”

　　这时候沈蘅香就是再傻也听出来了，愤怒与眼泪同时一涌而上。她站起来，顾不上身上疼痛，质问吴景春：“师哥，你知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她哭着，感到天大的委屈，“在这个破洞里，随便三言两语就定下我师父的罪！”

　　“香香，没人要定小昭的罪……”薄瑾川疲惫地出声安慰，却使得沈蘅香更加暴躁，“那你说的是什么？一会儿神女碧流，一会儿六道崖下的狼妖，你们……”

　　“呃……”听见五雷山那群人乱哄哄地吵嚷起来，沈筠顿感脑中刺痛得厉害，不堪忍受地扶住头，贴着墙壁滑坐下去。

　　江涟眼疾手快地将手臂从沈筠腋下绕过去，环住他的后背，和他挨着一起坐下，肩膀抵过去让他靠。

　　沈筠用一个歪头的姿势表达了抗拒，又不想和江涟在这种事上纠缠，很快小声转移了话题：“我听说鎏青火冥鹿见魂不见人，她究竟是沈蘅香还是神女娘娘，你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自从那天在忘忧谷吃了一顿饭后，沈筠就一直对他不冷不热的，这样江涟很是心慌，生怕是自己那碗粥的表现败给了汪翞的五脏六腑百鸟宴，于是只好更加对沈筠百依百顺有问必答：“我血统不纯，没这功能。”

　　“啊？”

　　在沈筠诧异的目光中，江涟咬了咬暗红色的嘴唇，终于狠下心来告诉他：“鎏青火冥鹿一族奉行兄妹成婚以保证血统纯正。不过我娘是个凡人，被我爹看上，就杀了她，娶到冥府。”

　　虽然是从小就知道的真相，可真正说出口的那一刻，江涟还是感觉到这些说出口的话纷纷变成了刀子，调转矛头，干脆利落地剜掉了自己的心。

　　眼见江涟眼睛红红的，沈筠心中顿时泛起一片酸楚，不禁为自己的话感到后悔。刚想伸手帮江涟擦一下眼泪，却见江涟胡乱晃了两下脑袋，强颜一笑道：“无所谓了，反正都死了。我看不见，但是开阳可以，但他脑子笨，要盯着对方的眼睛仔细看才行。”

　　随即站起来，江涟板着开阳的肩，让他正对着沈蘅香气急败坏的脸，小声说：“到你表现的时候了，好好看看，这个小姑娘长什么样子。”

　　这次开阳没有立即照做，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江涟偷觑沈筠一眼，发现他低着头正在地上画着圈圈，便微不可察地对开阳摇了摇头，确认道：“先看。”

　　“香香。”开阳于是叫了沈蘅香一声。

　　沈蘅香此刻架吵到一半，憋了一肚子委屈和愤怒，仍然苦着脸回了开阳一个：“啊？”

　　见开阳并没有什么要说的，沈蘅香又把脸转回去，方才说了一半的话却就这么断在了肚子里，怎么也捡不回来，于是只好闷闷地，抱胸缩在一个阴沉沉的角落偷偷抹眼泪。

　　只一个四目相对的功夫，开阳已经洞穿了沈蘅香的全部神魂，然后转过身去，拉着江涟在沈筠面前蹲下来，神神秘秘道：“桃花妖哎，也不是人。”

　　“这没什么。”沈筠指了指洪克臣：“那个也不是人。”

　　“不不不。”开阳却摇了摇头，“还有一团蓝色的，很浅，在桃花妖的丹田处，看不清是什么。再看一眼。”

　　开阳说话就要站起来，被沈筠一把拉住，和江涟对了一个眼神。

　　开阳不可能看错，那抹蓝色的光晕，多半就是神女应溪一抹残留的力量。

　　在沈蘅香的幻境中，严昭轶屡屡将她与神女应溪作为对比，以此来作为对沈蘅香的指责。当时沈筠还觉得奇怪，现在却已然明白了其中因由——无论那是什么，沈蘅香身上必然有应溪留下的传承，而严掌教，势必对此一清二楚。

　　可既然知道，为何她却从不提起呢？

　　看到沈筠隐隐有些担忧的表情，江涟只能说：“严昭轶这个人行事百无禁忌，鬼神难测，别想太多了。”他突然回头朝洞口张望了一眼，“无论今后发生什么，都不要感到害怕，我会永远保护你，我发誓。”

　　最难消受美人恩。

　　沈筠无端想到这句话，江涟在他眼里甚少有这样郑重的时刻，总是带着些漫不经心的轻佻，也总让人捉摸不透。

　　“你前日还把汪翞抱在怀里，现在却对我发这种誓？风流惯了吧，江涟。”

　　质问脱口而出，沈筠看到江涟的脸“唰”一下褪去血色，彻底白成了一具死尸，“不是！”他急着辩驳就控制不好音量，引得周围人都看过来，他却全部在乎：“我没抱汪羽京！我抱的是开阳！”

　　抓住“傻狍子”的肩往沈筠面前一送，“是开阳的变的汪翞，非要抱我。”江涟总觉得越描越黑，急得“哎呀”一声：“你只看见我抱他，就没看到我推开他吐了好一会吗？就没看到……”

　　就没看到，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江涟，让我的脸恶心到你真的很抱歉。”汪翞顶着那张绝美的脸，伸手按住了江涟的肩膀，跟随众人一道将视线投向神仙洞口，“是红豆琵琶的声音。”

　　汪翞不说，沈筠甚至听不出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传来的声音居然是琵琶曲，其呕哑嘲哳之巨直教人耳膜渗血，和江涟在春娘家里弹的没有一个音是一样的。

　　这山洞也仿佛一只巨大的耳朵，是山的耳朵。此刻，这山实在不堪其扰，剧烈地震动起来，而这震感之剧烈，仿佛就在他们脚下！

　　“香香！小心脚下！”沈筠用尽全力发出一声喊叫，心顿时悬到了嗓子眼。看到沈蘅香脚下砖石碎裂，那角落里的女孩骤然悬空，被吴景春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衣领提了上来，才避免不慎掉落洞中。

　　洞底的坍塌还在继续，薄瑾川一把背起断臂晕厥的洪克臣，招呼小辈们迅速向洞口跑来。

　　在洞里待了将近两个时辰，这个漫山遍野乱跑的神仙洞早就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众人冲地迅猛，冷不防给这神仙洞跑到了将近山顶了地方，再往前几步，即是万丈深渊！

　　众人猛地在山崖边停步，回头一看，洞底的塌陷已经蔓延到了洞口，而这塌陷之后所展露的东西，竟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震颤。

　　“这哪是什么神仙洞啊……”宋子辰瞪着眼睛颤声道：“这分明就是死人窟！”

　　腐烂完全后仅存的森森白骨，腐烂了一半的恶臭尸体和死了没几天皮肤松软脱落的新尸一起，层层叠叠，成千上万，在神仙洞地下广阔的天地中，被这让人魂魄不安的琵琶声一同唤醒，朝圣般齐齐昂起头颅。下一刻，如同大坝开闸，争先恐后地朝悬崖边的众人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