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月见渊》东瓶西镜1号

26、离京赴香陵

　　元明七年正月十九的未时，刑部侍郎盛蛟奉命前往瑛庆宫瑛庆殿觐见元明皇帝。一路上斜风淫雨，头顶天气正如盛蛟此刻的心情，看不见天光一线。

　　按规制，大齐官员面见圣上须左手抱右手成拳状交握，置于膝前头部点地，行跪拜礼。然而今天，瑛庆殿内除解丰外空无一人，盛蛟未及下拜，就被身着便衣常服的元明帝搀扶起来，“今日，朕与你只论亲疏，不论君臣。”

　　身为皇帝，解丰自然想论什么都可以，而身为臣子，盛蛟又岂会相信。

　　“你父亲曾是朕的老师，你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孩子。娶了嫣儿，你是朕的妹夫，养育公主，你算朕的恩人。”

　　恩威难测，盛蛟岂不知那人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他看的透彻，却不得不陪着做戏，很郑重地跪下，抱拳稽首：“蒙陛下与公主错爱，微臣不胜惶恐感激。”

　　“惶恐？”前一句还和颜悦色，下一刻解丰却突然变了脸色：“身为刑部侍郎，多少人皮从你手中赤条条剥下来时都不曾惶恐，难道朕比那堆剥去皮囊的血肉还可怕不成？”

　　“臣知罪。”盛蛟伏身跪拜。

　　“朕说了，今日只论亲疏，不论君臣。”

　　盛蛟哪里管他说的是些什么，只是一味从命罢了，道一声“是”，站起身来，双手交握，随意垂着。

　　“说到底，你还是怪朕。”解丰身长玉立，比盛蛟高出一个头，此刻站在他面前，身体微倾作出一副亲近的姿态：“论容貌，姜氏女虽不及嫣儿，也已经是倾国倾城了，论家室，为了让她配得上你，这些年来朕给足了姜家脸面。可你呢？朕不得势的时候，陪在朕身边的人寥寥无几，你父亲正是其中之一。这些年朕把你看的和家人一样重要，对你是一路庇佑提携，能给你的朕全都给尽了！可你又干了什么？”

　　一种酸涩之情涌上心头，或许是因为他唯二的两个亲人，一个天人永隔，一个对他恨之入骨，分崩离析的家庭激发了解丰对情感前所未有的渴望，这种渴望如同瀚海中无水可用的人，逼得他向这个倾注了自己诸多心血的孩子蛮不讲理地发难：“结交党羽，阳奉阴违，滥用私刑，欺君罔上！”

　　“圣上！”盛蛟终于被这四大罪状逼得忍无可忍，强硬却又虚弱地反驳：“臣没有！”

　　“你作出这副样子给谁看？盛意倾，难道朕还委屈你了吗？”解丰越说越来气，居然不顾体面一把提起了盛蛟的衣襟，“你喜欢她朕能理解，你对朕心生怨气朕也忍了。可你背着朕联络五雷山，靠温龄赋制衡你真正应该效忠的人！你让朕的颜面何存！”

　　松开盛蛟的衣襟，解丰半真半假的气算是发完了，终于开始给今天和盛蛟的会面拉出了一个主题：“你的人撺掇姜舜火烧神女庙，犯下弥天大罪，居然还妄想和她远走高飞？”

　　和温龄赋、沈筠等人的推测不同，姜舜火烧神女庙那天陪在他身边的那名红衣女子，并非是画皮鬼披着人皮的化身，而是盛蛟派去姜舜身边的卧底。

　　盛蛟深知，解丰扶持姜家除了有“姜贵妃”的缘故外，更重要的是姜家在大齐朝堂毫无根基，一切行事的底气全部来自于皇帝的宠信，这样的人，容易利用，也容易摆脱，当解丰有想做却碍于颜面无法去做的事情时，姜家，就有了用武之地。

　　但在盛蛟的计划中，“姜贵妃”的死已成定局，那么失去倚仗的姜家将会立刻被清算，诱使姜舜火烧神女庙，除了给解丰出一口恶气外，最重要的是让解丰在温龄赋面前卖一个好——虽然朕要废除风清门，但那些对五雷山内门不敬的人，哪怕是朕的亲信，也一样会遭到严惩。

　　至于神女像下爬出的恶鬼，虽然完全在盛蛟意料之外，不过此事让全天下参拜神女庙的信徒人数骤减，反倒减轻了废除风清门可能遭受的来自民间不小的压力。

　　一个和盛蛟勾结为其爪牙的薛颢，一个任盛蛟摆布连杀两人的六指神算，一个纵容画皮为患的北宗主，这些是解丰废除风清门的理由；一个被事后清算的国公府，还有盛蛟这个将要被发落的刑部侍郎，这些是解丰向温龄赋出“兵”后聊胜于无的“礼”。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盛蛟为了向他的圣上求情所做的投诚，希望解丰能对他放姜氏姐妹离京的事情网开一面。

　　他想实现当初承诺给姜苡宁的事情。

　　解丰心如明镜，却对此绝口不提，反说是盛蛟想与姜苡宁远走高飞。他故意曲解盛蛟的意思，为的是给出自己的处理方案：“贵妃病逝，公主欠安，你身为公主府的顶梁柱，自然应当为两位公主着想。把你在西京的担子都交给严楹，你表弟小你一岁，人却懂事多了。”

　　“至于你。一来朕现在看着你心烦，二来，你毕竟得罪了孟幽，朕忍得了你，难道她咽得下这口气吗？出去躲躲罢。”解丰终于给盛蛟下了最后通牒：“带着小陶去应香陵，什么时候公主的病好了，什么时候你再带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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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雷山？”楼雪柳看出了解陶的疑惑，替她问道：“可是我们要去应香陵啊，夫人和小妹不和我们一起吗？”

　　正月二十二的巳时初，风云突变。从公主府驶出的马车从一辆变成了两辆，戴着白色帷帽的姜夫人，牵着懵懂的姜小妹，从马车上下来，一言不发地坐上了另一辆马车。

　　解陶今天的气色居然比以往好了不少，见她们下车，自己也掀开了马车的棉帘，不解地望向盛蛟。

　　盛蛟没有什么真话能够告诉解陶，就只能撒谎：“之前有个算命的说小妹七岁时命中有一劫数，夫人曾向五雷山许愿，保佑小妹平安渡劫。现在神仙显灵，小妹平安无恙，夫人就要带小妹去五雷山还愿了。”

　　“原来如此。”雪柳点着头，跳上马车坐在解陶的身边，“公主，不用担心了。”

　　盛蛟微笑着揉了揉解陶的脑袋，说道：“小陶，跟姜夫人道个别。”

　　解陶扒着马车门框，只是看着姜夫人和姜小妹微笑，却不讲话，冲她们挥了挥手。

　　眼看载着姜苡宁和姜小妹的马车朝着五雷山的方向渐渐远去，盛蛟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之情，“来，”他把雪柳和解陶往里推了推，放下车门前的棉帘，“坐好，我们也要走了。”

　　这个年纪的解陶和雪柳都不明白，那辆和她们分道扬镳的马车意味着什么。只有盛蛟，微不可察地，单手撑在马车壁上，飞快拭去了眼角的一抹泪痕——没有人能够忤逆圣上，但总会有人把道义看得比权力更重要，如果那个人肯出手相救，也许会是最后的转机。

　　“盛蛟！”

　　一个清越的少年声音从身后传来，盛蛟扭头，看见沈筠和钱徵一起，带着沈蘅香，正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跑来。

　　“你要去应香陵吗？”离去的马车带起一路烟尘，沈筠知道这是自己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的东西，他只能留在原地，和盛蛟做最后的告别。

　　没想到沈筠会突然出现，盛蛟连忙整理了仪容，故作轻松：“是啊，应香陵山清水秀，灵气充沛，对公主的身体再好不过，我带她去住一段日子。”

　　那天匆匆离开舒兰宫的时候，解陶的状况不容乐观，沈筠于是试探着想要掀开马车侧面窗口的棉帘往里看，问道：“公主她怎么样了？”。

　　棉帘一起，探出一个眉心一点红痣，冰雪玲珑的小姑娘，是楼雪柳替解陶说话：“狐仙哥哥，公主说她好多了，谢谢你和江涟哥哥那天晚上救了她。”

　　解陶向靠窗的地方挪了挪，看着沈筠，只一味的把嘴角往上扯，好让自己看起来是在笑的样子。

　　“那就好那就好。”沈筠边说边给钱徵使了个眼色，钱徵心领神会，领着沈蘅香到一边放风。

　　不容抗拒地，沈筠暗中钳制住盛蛟的手臂，把他拉倒了马车后方，用仅能让他们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说：“公主脖子上的长命锁呢，怎么没了？”

　　他明知故问，一下让盛蛟慌了神，左顾右盼着生怕这话给谁听去了，但却仍然不肯就范，嘴硬道：“摔坏了，给公主换个更好的戴。”

　　“少装蒜了。”沈筠也不跟他客气，“把你这话跟温龄赋再说一遍？”

　　“长命锁不见了，江涟也不见了，你不会不知道他们是冲着什么来的。你所谓的那个孟仙督在西京城的用处，难道真的只是给解嫣修补破损的皮囊？她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是长命锁，还是‘偿命’锁。”

　　“偿命”二字沈筠咬的极重，盛蛟却嘲弄般笑了一笑，“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要躲着钱仙长说这些话？孟仙督和冥府暧昧不明，你和江涟就清清楚楚吗？这件事就此作罢，把冥府暴露出来，陛下不会放过我，五雷山也不会放过你。”

　　“孟仙督只在西京城活动，为什么画皮鬼的谣言却遍布大齐各地，难道全是我和可籯做的吗？”盛蛟哂笑。

　　沈筠愕然，盛蛟话里话外暗藏太多玄机。沈筠不是没有想过，有一个丁默如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但亲耳听见盛蛟的话时还是不免反问：“你什么意思？”

　　“沈筠，我对你心存感激才会告诉你这些。”盛蛟颇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不要答应温掌门任何事情，五雷山内部勾心斗角不亚于朝堂，他们要做什么事，杀什么人，有时候可比我们容易多了。”

　　沈筠突然想到某个臭名昭著的阵法，未及多言便被一把推开。盛蛟飞快地在马车壁上拍了三下，楼雪柳应声探出了脑袋。

　　见状，钱徵和沈蘅香也都走了过来，沈筠再没法说些什么，只好从善如流，对解陶和雪柳露出一张标准的，暖洋洋晒着太阳的狐狸笑。

　　“小陶，跟哥哥姐姐们也道个别。”盛蛟背对着沈筠，侧着身子拉开车窗棉帘。

　　“狐仙哥哥，仙长哥哥，香香姐姐，再见。”雪柳兴奋非常，甩着手腕给众人道别，似乎是迫不及待要离开身后的鬼地方。

　　然而解陶仍然是皮笑肉不笑的，什么都没说，摆了摆手，讷讷地低下了头。

　　盛蛟不再多言，利索地上了马车，手掌在车夫肩上拍了一下，带着车后面的几名护卫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