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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旋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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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骗。所有的事情里我最恨的是欺骗。
然,我不恨飞涟。
从一开始,我们就都没有说出实话来。
丹州的知州吴妍是名女子,似乎她也是张晋的妻子,但身为阗之帝裔,她才是丹州的知州,而张晋只是一名知事。其实不是飞涟说出,也看不出她是张晋的妻子,因为在酒筵之上,吴妍对韩矢作出百般媚态,对张晋却始终不曾理睬。
约略地听他们提起宁王,当今阗帝的四子,似乎享有极大的权势,吴妍只有在提到他时,才收敛媚态,眸中甚至流露出些恐惧来。
而我终于发现,我这次被带回皇城,阗帝大约是一无所知的。
夜里我毫无睡意,披衣而起,院子里悄无人息,凉侵入骨。我感受到珠尘的力量——我象只鸟儿一般越上屋脊,在这无人之地漫步而行,直到突然听到吴妍的声音。
“唔,恩……”似是呻吟,却没来由地,令我脸红心跳。
“嘻,酒筵上那般挑逗你,你全不动情,还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呢。”吴妍笑道。
韩矢!
我如闻惊雷,回过神来,轻轻跃下屋脊,细细地听。
“啧啧,你这伤怎么回事?为了那个女人吗?她是阗之帝裔,我岂不是,她与我一般,也不过是混血种,何况她父亲还是蛮族,那种肮脏的血,一想起来就让人恶心!”
“宁王殿下要她,毫发无损。”
这个声音!
不是韩矢,是……飞涟!
“怎么说也是殿下的表妹,殿下不忍让她流亡别国。”
“少来了。”吴妍的语气中又是得意又是恐惧,“不是为了牵制长乐侯么?”
飞涟没有答言,她便又说:“别打量我在这荒凉冷僻之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长乐侯出使餍一回国,就主动请战,听说那女孩被带去舄,又把矛头指向了舄,何况长乐侯迷恋晴姬公主,也早是公开的秘密了。”
“宁王的事,你还是不要操心的好。”
“何苦操心他们呢?你只别忘了,宁王称帝后,求她将我召回皇城,这鬼地方我可不想待了。”
“宁王是皇位的第三继承人,太子和长乐侯都先于他。”
“有了这女孩,长乐侯只怕就算不得什么威胁了,至于太子……呵呵,别说这些无聊的事情了,来嘛,有宁王调教,你的床上工夫不可能差到哪里去……”
我的手心握得紧紧的,一会儿冰凉,一会儿滚烫。我完全不知道韩矢是什么时候来到我身旁。
“我们走。”我不知道是不是屋里放荡形骸的笑声与呻吟令我满面通红。
韩矢跟上我的脚步。
沿途的警卫在我给的美梦里一一熟睡,直到城门口,守门的卫士——一个年青的男子却意外地没有堕进我的‘迷梦’之术。
“没有出城的令牌么?”他的目光清澈干净,眸色微微发蓝。
“有,韩矢,拿给他看。”
韩矢会意上前,手伸向冰刃的剑柄。一只手却忽然搭到他肩上。
“小公主,何以夜半出城?飞涟大人不一起么?”
我回身去,张晋身后,是一大队明烛执火的兵士。
我笑一笑,“飞涟大人太忙了吧,只怕一时半会还不想走吧,何况知州似乎也舍不得让他走。”
张晋的脸色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下看不出变化,但他的眼神里分明滑过一丝愤怒。
“谁说我不一起走?”随着惫懒的语音,飞涟从暗影中走出,懒洋洋的,连外袍也没穿好,正用手拢着长发束好。
张晋似乎也吃了一惊。飞涟走过来,把一块令牌伸到他鼻子下面,迫得他退了几步,按住韩矢的手也放开。
“只不过知州殷勤,留我多说了几句话,小公主如何便要抛下我?”飞涟收起令牌,有意无意,瞥一眼张晋。
张晋稍稍迟疑,忽然很爽快说:“开城门,送小公主。”
“不必送。”飞涟摆一摆手。
“那么,备马。”张晋的眼中隐隐发光,“把最好的马备三匹来。”
他的命令得到不折不扣的执行,三匹高骏的马匹被牵来此,但我宁愿与韩矢共乘一骑。
“一路顺风。”张晋微笑,笑意很深。
马是好马,稍加驱驰,便飞速地奔入旷野,把丹州抛在身后。
当我越过韩矢的肩头再看不见丹州的灯火,我轻声地然而也是坚决地令韩矢停下马来。飞涟略略越过我们,又绕回来,两匹马鼻息相对,不禁轻轻碰碰鼻子。
我也直视着飞涟,黑暗中他的眼眸灼灼生光。
“我想,你欠我一个解释。”我如是说。
“我……”他停了两息,“我不是阗朝的使臣,从来就不是。阗朝不会让一个蛟人当使臣的,蛟人,只是,贱奴。”
“谁是宁王?”
“我的主人。我是奉宁王令把你带回阗的,为了用你牵制长乐侯。”
尽管早知这真相,听他说时我仍是心里一缩,呼吸也变得困难。“这么说我也还算有点价值。那么,你连夜带我走是为了什么?不要说宁王如何的谎言,吴妍有意巴结宁王,你无须连夜孤身带走我。你想做什么?”
飞涟沉默了不长的时间,“是我。我套出了令牌的位置然后让吴妍晕过去,是,我要带你走。不过,我不想做什么。你……自由了。”
我定定地看他,“不去皇城?”
“不去。”飞涟毫不犹豫地说,“永远不要去那里,你快走吧,即使不能回餍,至少你可以回舄,或者,去任何一个偏远的小国,把你阗之帝裔的血统埋得深深的,永远忘掉你是谁,只有这样你才能不陷入那个地狱去!走吧,和韩矢一起,走吧。”
我忽然意识到他错以为韩矢是因为爱慕我才追随了我,不过,他也没错,任何人都想不到一个餍人和一个豕人会为了这样的一个理由走在一起。
为了另一个餍人。
但我没有辩解,“身为奴隶可以反抗主人的意思吗?宁王要你带我去。”
好几息的时间,风似乎也完全静止,我感觉不到飞涟的呼吸,也看不到他的眸光。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的微笑沉浸在黑夜中,“我反正也要死了……我要死了,貘黛。”
他声音中满蕴的哀伤和话语本身的冲击让我在数息之后才发现他直接叫了我的名字。
“请告诉我一切。”我说,“为什么你会死去?为什么你要让我走?告诉我一切。”
“何必明白一切呢?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要知道。因为我要去皇城,我必须去!”
风,在这夏之年最漫长的一个夜晚冰冷的吹着,东方高天之际,出现了第一道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