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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杜宇声声唤,不如归! ...


  •   转眼间严冬已逝,这已是薛磊在八路军根据地与平津之间的交通线上奔波的第五个年头了。整整五年间,不知有多少珍贵的救命药通过他的手秘密传递到根据地甚至延安去。但随着持久战的展开,敌人对红伤药的盘查也越发严密了,许多昨天还在并肩作战的同志,今日就英勇牺牲于宪兵队。无论在敌人重兵把守的城市还是罕无人迹的乡村,五年间他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不知有多少回,凭着勇敢、智慧,更依靠那顽强的信念,在刀尖下他化险为夷。
      清华园旁的成府,原是乾隆十五子成亲王府邸,在其中一条小胡同内,卖莲花白的店面关了,开了家鑫旺药店,发售痧气丸、辟瘟丹。老板叫老方,老板娘是南京人,他们都是薛磊中央大学的同学。赵灵漪就是薛磊、江寒那年到南京玩时赵宅的庶出女儿。因为母亲和大太太不和,那年她和母亲住在苏北兴化,和薛磊、江寒没见着面。和战前相比,他们变化很大,但谁也比不上薛磊脱胎换骨。时间改变了一切几乎不可能改变的东西。
      狭窄的槐树街,各间铺子无不像冬日般清冷萧条。见一个满脸胡子、眼光精明深沉的小商人随意推开鑫旺药店的门,正抱着孩子在柜台后溜达的老板娘热情迎上:“薛老板!您老可来了!想采买些什么?”
      “仁丹。”
      “哎,您老里边请。孩子他爹,薛老板来了!”
      薛磊不在意地点头,眼光向四周一扫,掀开棉帘就进了里屋。
      他立刻愣了。银晃晃的灯烛下,一个憔悴沉静的女子站在他面前
      “江寒!”热泪涌满那双血丝遍布的眼睛。
      “薛磊!”
      二人紧紧相拥,全忘了天地间的一切。老方抹一把眼,走出去。他看见灵漪在哄刚半岁的儿子,眼角却也红了。

      “开饭了,二位!”还未及摘下围裙,老方就像唱戏似的报起菜名来:“诸君请享用:干烧黄鱼、清炒虾仁、符离集烧鸡,当然喽,更少不得一壶烫得滚热的好绍酒!我们南方人就爱这口!对吧,老婆?江寒呢,是北平长大的不假,郡望却在南省,故此也得干一杯!”
      “好了好了!”药铺门早就关了,窗帘更拉得严密。灯不够亮堂,细心的灵漪找出几根红烛插在桌子周围。她正点烛,孩子却哭了,她斥打老方道:“贫完没有!赶快哄你儿子去!”
      “遵旨!”老方舒心地扮个鬼脸,似乎又回到在中央大学当学生时的光景。见薛磊和江寒笑着并肩挑帘而出,他笑嘻嘻地迎上去道:“我们南方男人就是体贴老婆。要说起祖籍来,咱们都是南方那地块的人呢!”不知是被烛光照的还是怎么,江寒满面红晕。灵漪顺手在老方脖子上狠狠来了一下:“讨厌!”
      “哈!弄这么多菜,还过不过日子了?”薛磊笑道。
      “这用不着老兄操心,大不了我们娘儿仨吃半个月咸菜。你们两位的团圆才是天大的喜事!”
      “那是真话。江寒,你不知道薛磊这些年跑运输,过的都是些什么刀口悬命的日子!”灵漪的眼圈又红了。
      “你们不也是提着头在苦干么?”薛磊把正哭闹的孩子抱起狠亲一口,“这小子元气真足。”江寒则抚摩孩子的小脸,凑在薛磊耳边道:“和你小时候一样淘。”“你还记得?”
      “别说了,二位请入座!”
      四人团团坐下,烛光映着晶莹的眼睛。老方为每人都斟满了琥珀色的酒,“干!”
      碰杯后薛磊一饮而尽。老方欲给他加酒。薛磊将手挡在杯口摇摇头,缓缓道:“老舒下命令了,我明天一早就要去5号交通站,试着取那批红伤药。”
      “什么!”老方和灵漪同时惊叫,“交通站周围这几天不是已出现了可疑人等?”
      “老舒说前方急等用药,顾不了那许多了,我必须得去试试。”
      “这姓舒的是个什么东西!”老方乒地把杯子砸得粉碎,“他这是借刀杀人!”孩子立刻大哭起来,狂揪母亲的头发。
      见江寒万分惊诧,在哭声中灵漪简短解释道:“姓舒的原不管这一摊,上一任领导牺牲后才把他调来。此人阴沉、城府深,且生活作风极坏,还去天津逛窑子!将来不当叛徒才有鬼哩!为什么在革命队伍里这种人竟也能顺风顺水吃得开?着实可怕!薛磊与他进行了斗争,并向上级如实反映过种种情况,但迟迟未得回复。这家伙自此恨上了薛磊,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丧失人性到把自己的同志送入虎口!”
      “杀人者远不止一刀砧也。”江寒凝视着杯中亮冽的酒,黯然道。
      “前方急需药品也是实情。虽说要冒很大风险,但有千分之一的希望也得试试。况且这是命令。”薛磊平静地说,显然他已经想通了。但他无论如何也难料到竟会在离别前夜与心上人乍然重逢。
      “那他自己怎么不去?”
      薛磊无言,江寒痛苦地望着他。满桌菜早凉了。老方忽然站起,一捶桌角:“自古直烈遭危!咱中国多的就是这样的人,真硬碰硬地打起仗来,那口若悬河的劲儿都不知跑哪儿去了!稀松二五眼,上阵就拉稀。可整起自己人来却一套功夫接一番手段,毫不含糊!”
      灵漪把怀里的孩子放到床上,回头说:“不要去。去了岂不正中他下怀。”
      薛磊看一眼江寒,缓缓道:“事已如此,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走一遭了。”
      江寒掩面奔进里屋。薛磊跟在后面,呼吸沉重。江寒一进门就跌坐炉边,茫然地用铁条去捅煤块。
      “火都熄了。”薛磊拿过铁条,翻开江寒无意识地压在火苗上的煤,俯身嘘嘘吹。
      江寒紧拉他的手。
      薛磊一颤:“手真凉啊。”吹旺炉火后,他拉江寒坐定,看着那燃烧的火苗。
      “薛磊……命运是不是在捉弄我们?”
      “你真是天生的悲剧气质。”薛磊强笑笑,把江寒额前的头发拂开,心疼地看那额头已刻上了皱纹,“谈点别的吧。”
      “薛磊,七七后我本来有机会和你一起战斗的,但我受从前教会大学未婚的女老师影响太深,总觉得不等抗战胜利就不和你见面的好。你恨不恨我?”
      “当然不恨。可我悄悄地在心里给你写了很多信,昨天还写了呢——不过也没有投寄过一封。”
      “其实,我也是。”
      薛磊轻抚江寒的乌发。

      江寒低下眼睑,努力使自己不要哭出来,“我在荷花灯前许过愿。”
      “我也许过。”两人一起脱口而出:“愿我们永远在一起!”面容憔悴的老方轻轻推开门:"薛磊,该走了。"
      薛磊站起。
      江寒忽然抱紧薛磊的胸膛。薛磊一惊,随即也紧搂她。门打开了,一种极清新的空气顽强地传进来。这旧历新年前几天的气息总是特别温馨深沉,春天就要来了。
      薛磊起伏不停的胸膛比空气更温暖。她娇嫩的肌肤清晰地感受到长袍的质感,那有些粗糙的毛料。透过淡灰色的袍面,她清楚地听到薛磊温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
      "别担心。我会回来的!"她听见那起伏的胸腔里发出这样洪亮的声音。
      在早年间狂飙般的抗战宣传岁月,他们只是清华园的一对小儿女,这个激进而早熟,或者说晚熟的女学生从来没有甚至也不愿意识到自己有多爱这单纯勇毅,永远宽容地呵护着自己的青年。老方在旁边焦急地踱着步子。她毅然推开温暖的薛磊,低声说:"千万小心!"

      终未逃脱罗网,薛磊被捕。
      消息传来,老方和灵漪全傻了。灵漪热泪满面,老方硬撑着不让泪落下。里屋的门忽然打开,一夜间骤然老去的江寒站在门口,眼圈微红却镇定依然:“按地下工作原则烧毁文件,马上转移;同时尽一切力量营救——能使多大力,就出多大力吧!”
      老方嘴一张。南京中央大学共事一年,他深知薛磊对江寒的情感有多深沉,可在这时刻江寒依然理智得像点不着火的冰。还有最后那句,怎么听怎么萦绕着莫名的绝望。虽说人人皆知薛磊凶多吉少,可话出自江寒之口,还是不顺耳。——薛磊确实已没多大希望了。他抱着头,慢慢坐下来。
      灵漪抹把泪,赶快去烧文件。江寒在老方身边坐下,轻声说:“你把脑子静一静,想想有什么途径救人。组织上一定也正在想法子。”
      老方嗡声嗡气地“嗯”了一声,忽然抱头嚎啕。不知过了多久,忽觉灵漪使劲摇晃自己的肩膀:“别哭了,你看江寒!”他揩揩眼睛,见江寒怔怔立于窗边,乌发一夜间已成花白。
      日本宪兵队,这杀害了多少抗日志士与平民百姓的血淋淋魔窟,却设于高敞圣洁的清华大学中。昔日的教授住宅清华南院成了日本人的马棚和医院,有的房子还成了慰安所,刻着“梅园”“竹园”这样的痕迹。从西门出来,折返石桥,就进了清华园的二校门。原来紧挨大门的西面是警卫室,薛磊在这里受尽拷打,被生生折断了左腿,短短几日已完全不成人样。但在受刑之初他就咬碎了舌头,坚决不让自己吐露半个字。筋疲力尽的敌人对这意志比钢铁更坚强的中国人无计可施,最终将其拖回监牢。
      在生命最后的霞光里,他终于放纵了自己坚强的灵魂。幸而有那朦胧芬芳的梦翼,在温暖他悲愤的心。在血腥的魔窟,梦啊,你竟如此芬芳美丽,有如一位微笑的仙女,徐徐引领我魂归故里: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下午,我轻掀开斑竹堂帘,绕廊下阶,来至庭前,推上放在墙角的蓝钢牌自行车。记得路过枣荫下的金鱼缸时,还不忘向那些游动自如的瑰丽的小生命投放些饵料。
      这是北京传统的四合院,藤萝满架,浓荫蔽日,我不经意地望着自己清冷的高大身影在满地淡紫色落蕊间跳跃、延伸。里院,南房后窗刚糊上碧绿的冷布,新卷窗雪白得耀人眼目。午睡方起的母亲坐于窗下,艳红的芍药花后,影绰绰的。我隐约看见母亲放下了正精心刺绣的鸳鸯戏水枕套,从白铜镜架上边投来一个慈祥又深远的笑,母亲似乎很明白儿子将去找谁,做什么。就这样母亲直望着我转过影壁,走出垂花门,不见了。
      清华大学静斋是幢朴素无华的小楼,坐落于一僻远山坡后。我赶到时天际已余霞如绮,微云四合。江寒面带微笑步出炮台(据说男生都这样称呼这遗世独立的女生楼)——她总是这样平静的!执一卷散发油墨清香的传单……清华通往西直门开会地点的长路静谧干热,垂柳也无精打采地纷垂下来。一路无人,蝉噪盈耳,柏油路被骄阳晒得快化了,紧粘住车轮。我带着江寒,直骑得大汗淋漓。卢沟桥一天天吃紧了,比酷暑更煎熬国人心魂。下一步该往何处去?晚上北平学联就将在这里开紧急会议。
      如果那时我就知晓这将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母亲,看到北平,看到四合院,看到静斋的话,定会再深深地望上两眼的。我要把它们在心底印得更鲜明些。直到生命的终了。
      ……
      刺耳的喧哗强烈地逼迫着囚人睁开血糊的双目。那日本军官正带领手下哗啦啦走入牢房,且立于他面前凝视片刻,才向翻译说了句什么。“起来,到庭院里去!”翻译忙不迭传话。军官缓缓摆手,几个宪兵立即上来强行拖他。他一把挣脱,自己扶着血痕累累的石墙,紧咬嘴唇,使尽全力,慢慢站立。
      拖着沉重的脚镣,薛磊踉跄步入薄暮笼罩的院落。他先贪婪地深吸一口醇熟的空气。显然,这是他23年人生中在祖国大地度过的最后一个黄昏。群鸦在这地方惨淡的上空顽强地盘旋,发出阵阵不祥的召唤。返照的斜阳抚慰着血淋淋的伤痕。夹道皆百年乔木,如被泪水洇透的枝条在天空交刻出甲骨文的图案。冷风吹来苍凉的清气。——“二校门。”他看见那个大坡,嘴角突然绽开孩子似的微笑。
      天色转入苍黑,凶恶的狼犬吐出血淋淋的舌头狂吠起来;宪兵呼喝着用刺刀猛推死囚的脊梁。薛磊回头怒视,那样子真如绝境中的雄狮!在雪一样的目光下刺刀暂时退却了,他也不再注目其他,而是使尽全力,拖着断腿踉跄、沉重地向前疾行,直融入那无垠的苍松翠柏中去。

      “这菜是甜口的,江阿姨,你多吃一点。”
      清华园南院,抗战复员后叫做照澜院了,它的一所住宅,临着小溪,现在是老方和灵漪的住处。他们刚刚考上清华大学的儿子方珣,把一碗浇头是鳝丝、酱鸭、黑鱼片的面条,端到江寒的面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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